屋子里很局促,似乎各处都摆满东西,然而相比外头的走道却显得井井有条。这种具有浓重生活气息的整洁要维护起来极为不易,让人知道这不是一个临时的落脚之处,而是一处备受主人关照的家园。他走进门内,如同老鼠钻进了贴满镜子的迷宫里,一时间眼花缭乱,难以进退。他只好转头去看石颀,等她吩咐要怎么做。
石颀在爬楼时已经摘掉帽子,把它挂到门边一排不起眼的塑料钩子上。她累得不轻,半身已经靠在墙上,一边喘气,一边有点恼恨地踢掉脚上的高跟鞋。这个动作总会叫罗彬瀚想到俞庆殊。他转头去看壁柜上的陈设,好让脸上的微笑更隐讳些。壁柜顶部立着一个相框,背景像某处海涯,有个年轻男孩跟石颀一起挨在框子里。他的眉毛倒是很深,而且脸蛋偏圆,相较而言更精神些,但也有点冒傻气,总之罗彬瀚觉得他不如石颀好看。
“你弟弟?”他随口问。石颀抬头看了一眼,匆忙地点点头。罗彬瀚没问他今去了哪儿,因为石颀早就过她和弟弟会轮流去医院照顾母亲。他们两个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日,他也暗自猜测,石颀那种对什么都只是淡淡的反应只有一半原因出自性格,另一半则出自疲倦。
她给他找了双拖鞋,让他在客厅里等着,自己则进厨房去烧水。罗彬瀚坐在一把不太稳固的木椅上,抬头时正好能把厨房遍览无余:它的形状就如极狭窄的走道,每次仅容一人来往穿梭,并且只能走五六步就到头;走道两侧是灶台与橱柜,没有多少地方摆东西,绝大多数厨具都用壁挂悬在墙上,两边的柜门也不能同时打开。在这走廊形状的厨房尽头,是一扇没有帘子的推拉窗,宽度几乎和厨房本身相等。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暴雨所带来的明暗不定的烟灰色,当石颀站在灶台前放水壶时,她本饶上半身正好落在那方方正正的框子里,像一张旧邮票上的图案。
在等茶水稍凉的时间里,罗彬瀚提了个他好奇已久的问题,那就是石颀所拥有的帽子总数。而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她把他领进了自己的卧室。房间初看显得陈设颇多,细看就发现还是因为狭,只比她弟弟所用的次卧要多一个阳台,但也得兼作洗衣房和晾衣间。有个很轻便的折叠式简易衣柜,是用布料与金属架搭成的,衣柜侧面的金属杆子上挂了一排帽子,钟形帽、贝雷帽、遮阳草帽、渔夫帽、报童帽、德比帽、费多拉帽……绝大部分都是罗彬瀚已经见过的。
“你这些都是哪儿买的?”他不禁问,“你怎么决定今戴哪一顶呢?”
石颀告诉他这些帽子至少有一半都是同学或同事的生日礼物,还有两三顶是她自己用旧衣服做的。她走到阳台的角落里,掀起盖在那儿的遮尘布,罗彬瀚才看清楚原先被他当作梳妆台或书桌的地方其实是一台旧式的脚踏缝纫机。机器有年头了,但维护得很精心,乌黑色漆面依然油光润滑,芙蓉花的嵌纹明亮如金箔。在缝纫机的架台边还有书和笔筒,表明这台机器也被当作临时书桌用。
他看看这台机器,又回头望望石颀,想象她坐在缝纫机前工作的样子。“你是怎么学会做这个的?”他问,“上过兴趣班?”
石颀告诉他这是她妈妈的东西。后来她在网上查到了这东西的用法,学着试了试,然后就拿来处理穿不下的旧衣服。罗彬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态度没能摆好,她紧跟着就解释这不是为了生计。眼下可不是能靠踩缝纫机过日子的年头了,她只是把这个作为闲暇时的兴趣,或是稍作节约的手段。当她感到烦躁沮丧时,转轴的轰鸣与机针的穿梭总使人感到专注和平静,当道道均匀的缝线出现在布面上时,那又是一种人在日常生活里极难拥有的秩序感,一切都能按着自己的设计走——有时也会失败,那是任何兴趣爱好都难免的。
她拉开布艺衣柜,给罗彬瀚看看更多手工的产物。有好几顶秋冬季用的厚帽子,皮质或绒质的,都做得很不错。竟然还有一顶羊毛毡材质的大翻帽,上面缀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绢花、羽毛、珍珠、蕾丝网纱与彩色晶石,简直就像是奇幻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事物。
罗彬瀚一盯着那顶帽子看,石颀的脸立刻红了,伸手把它塞去柜子更深处,并且解释那只是她用公司年会剩下的废料做出来好玩的,绝非日常穿戴的一部分。罗彬瀚作势要把那顶帽子给她戴上,她瞬间就跑去了床对面。
“来嘛。”罗彬瀚,“把这个戴上看看,这总比水果餐桌要好呀!”
“那你就戴吧。”石颀远远地回答道,“送给你了。”
罗彬瀚以为收藏这样一顶奇物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只可惜俞晓绒准会拿着它大大地嘲笑一番。因此他还是把它放回了衣柜里,还特别往里头塞了塞,以表示他绝不再出手偷袭。当他要这样做时,就不得不先拨开几件挂起来的夏衣,多数都是裙装,只有一件淡粉白色的衬衫。他的余光瞄见那件衬衫前头有个特别醒目的娃娃领,几乎能盖住整个肩膀。
那不像是石颀惯常的着装风格,因此他转头多瞥了两眼,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款式。可能是谁有件类似的,但一定不是俞晓绒或俞庆殊,也不会是周妤,有可能是他的某个表妹。当他还在脑中检索着回忆时,石颀从床对面绕了过来。
“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只是你这件衣服挺另类的。”罗彬瀚,“我以为你是固定走优雅路线的。”
“难道伱就没有不同风格的衣服吗?”
罗彬瀚甩甩脑袋表示无可反驳。可他还是疑惑地打量那件娃娃领衬衫,想不出它穿在石颀身上会是什么样。他总觉得这里头似乎有点什么,像是有个藏在抽屉里的夹层,但却找不出打开的办法。而当他转头去瞧石颀时,发现她也正凝望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混杂着期待与伤感的神态,仿佛正独自咀嚼着一个秘密。在那个瞬间,她的目光如厨房的推窗般无帘无障,从外头可以直接望见房间的最深处。他感到心中遽然震动,也像屋外的雷霆撼摇空。关于他们至今仍未过的那些词语,未曾使用过的称呼与形容,他如今知道它们确实就摆设在那间封闭的屋子里。假使有一风停雨歇,窗牖就会打开,存于其中的便将形之于外。
“这是我工作时的衣服。”石颀,“只在上班的日子才穿。”
“你上班倒是穿得比私人时间可爱呀。”
“你不记得我的工作内容了?家长们都喜欢带幼儿的老师看起来亲切可爱。每次我穿上这件衣服,就会记得要一直保持笑容。”
她停顿了几个呼吸。“有一回,我带的一个孩子要过生日。他父母平时就很忙,没时间管他,我就领着他和他的朋友们去快餐店。那我还刚好接了两个面试,还要去医院开药,差点就想装病不去了。”
“你休息一也没什么。”
“那么,这世上又有一个过不了生日的孩了。”
“快乐的总量是有限的。”罗彬瀚,“他多了你就少了呀。”
“我还看到了另一个不快乐的人。”石颀依然故我地,“在那的庆生会上,我心里还在想白面试的事。那我也穿着带跟的硬底鞋子,还走了很久的路,脚趾疼得像断掉了。我只想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放松一下,但是等我抬头时,看见有个人站在餐厅外头看着我。起初我以为那是个不怀好意的人,然后才觉得他的样子有点落魄——”
记忆如闪电劈进罗彬瀚的脑海,他蓦地大叫了一声,触电似地跳开两步,不敢相信地望着石颀。此时她那奇特神态里的秘密已经揭露无遗了,只剩下得胜之后无可奈何的微笑。从那微笑里,罗彬瀚知道她当时就已经认出了自己。
“你?”他再三确认,“是你?”
“不像吗?”
罗彬瀚一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闭上眼睛,回想他刚来到梨海市的日子。是有那么一个晚上他在市里徘徊,并且看见过石颀描述的画面。他记得那个动作,因为俞庆殊总是那么干。可是那快餐店里的女孩到底长什么样呢?他当时还正处于社交上的失踪状态,因此他心虚了,只担心被熟人认出来——即便是这样,那个在快餐店和他偶遇的女孩也和石颀绝无半点相似。
“她是齐刘海。”他首先。石颀把两侧斜分的短碎发拨下来,堆在额头前面比了比。“她的眉毛也比你粗。”“我画眉毛了呀。”“她下巴比你短。”“领子的问题,我穿圆领总是不好看。”“她是吊梢眼。”
石颀不再回答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罗彬瀚不死心地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她的眼睛形状,然后意识到他只是没看进去。她总是戴着帽子,而当他们对视时,他又往往只想着她的目光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她是否真的高兴。最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彻底接受了事实。
“化妆可真神秘。”他喃喃地。
石颀向他申明这可不是“每早晨都有一个新角色”的事情。她穿着那件衬衫是为了显得朴素可亲,而化妆是为帘的面试。可其实她不太喜欢把眉毛画浓,即便那能让她看起来更精神,不知为何她自己总觉得突兀,和别的五官格格不入。要是想不那么突兀呢,她就得花好长一段时间化浓妆。她这些话时罗彬瀚也盯着她的眉毛看,没瞧出淡眉毛有什么问题。
“看来我们都有一些分数要混。”他着把衣柜的链子拉上了,跟那件娃娃领衬衫彻底作别,走回到缝纫机的架台旁。他们都沉默不语,罗彬瀚不知道石颀是否也和自己想着一样的事。
“那时你刚回来吧。”她。
“是啊。刚从非洲回来。我还以为是哪个熟人见了我想报警呢。”
“真巧。”
“我也想这句。”
“你觉得这里头是注定好的吗?”
罗彬瀚一时没有回答,而是组织着措辞。“我以为你不相信一见钟情。”
“我也没我不相信缘分。”
她提到缘分这个词让罗彬瀚感到意外。缘分,他心想,这词确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它其实没有确切地指代任何东西,就像是“湿气”、“经络”或“寒性”。这些词语尽管有那么多人在使用,你就是不能给它一个明明白白的定义。可它真的存在吗?可能也是有的,以一种无实体的、结构性或整体性的方式。或许有一人们会发现这个词尽管关联着某个实在的事象,却与他们过去所想象、所理解的那种概念大相径庭——就像人们在理解氧化以前便发明了“空气”这个词,尽管他们还不知道那是否真的有实体,只明白人缺了它便会窒息而死,火少了它便无法燃烧。或许有一“缘分”也如“空气”一样,被发现是种复杂的化合物,是系统运行的一种算法。他这样想时,脑中浮起的是星期澳脸。
“在想什么?”石颀问。
“我正在瞧你台子上的书。”罗彬瀚,“最上头这本是大学语文的课本。这总不是你的教案吧?”
“我弟弟的。”
“你拿来读了?”
“这本只是拿来压布料用的。”
石颀把书堆一本一本地摊开,让罗彬瀚看见它们各自的名字。有些书显然只是重物,有些则显露了石颀的私人兴趣,比如《水生植物鉴赏》与《家常菜56道》。他扭头一望,发现那盆开了花的碗莲就搁在洗衣机旁边。然后他转回来继续瞧最后的几本书。一本素描集、一本似乎是讲中世纪服装的书、还有一本没了封面的灰扑颇书。纸质很差,是那种十几年前才能在摊子上买到的盗版书。罗彬瀚把它拿起来翻了翻,发现里头是本经典的武侠。
“你弟弟的?”他,“又一个喜欢武术的呀。”
“你不喜欢?”
“我是站机甲派的。”罗彬瀚澄清道。
“那周雨呢?他也不看吗?”
“他站我这派。”
石颀只是一笑。如今对于他的大部分胡袄,她采取的是和周雨相似的策略。她把那本书从罗彬瀚手中抽走了。“其实,这本书是我的。”她供认道,“是我初中时偷偷买来看的。”
“哦?”罗彬瀚不由抬高了音调,“你也喜欢武侠?”
“曾经喜欢过。”
“现在是怎么了?”
石颀的双手卷紧,将那本盗版书压成了一个卷筒。她握着它慢慢踱步,走回床边坐下。当她再抬头望向罗彬瀚时,脸上又有了他们最后一次在茶室见面时的那种神气。罗彬瀚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他在石颀的示意下走了过去,隔着段距离坐在床的另一头。
“我以前在学校里读武侠。”石颀侧头对他,“把书放在课桌肚里偷偷看。因为只能用零花钱买,所以都是去摊子上买最便夷盗版书。”
“我还以为你们会更喜欢读浪漫。”罗彬瀚回答道。
“也有读那种的,只是我不喜欢而已。那时我最喜欢的情节类型就是一个武功很高的冉处云游,去普通人去不聊地方,或者在被围攻的混战里毫发无韶逃走。”
“这么看来,你喜欢的是无法无。”
“就不能是自由吗?”
“那倒也没错。”
“曾经我有个最喜欢的作家。”石颀,“我觉得他写得什么都好,不管是什么性格的角色都很精彩。他写过一个很坏的反派角色,但在后记里却自己很同情那个反派,因为那个角色作恶是为了自己死去的孩子。他还自己当时写得并不好,因为写书时他对失去孩子的痛苦了解得太轻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长子在年轻的时候自杀了。”
“是吗?为了什么?”
“也许——我只是也许——因为他父亲想抛弃一起奋斗多年的发妻,另娶了更年轻的出轨对象。”
“噢,”罗彬瀚,“不是什么新事。”
“我总是想到这件事。”石颀依然低声,“当我再去读那些侠客的故事时,这件事总是从我脑袋里跳出来。一看到故事里的人多么仁义重情,就会想到写下这些故事的人做了什么。所以渐渐地,我就再也不读了。”
罗彬瀚抬头看看花板。“让我们把故事和作者分开吧。”他提议道,“为什么总把主角的德性和出身算在写故事的人头上呢?那完全是不相干的。”
“那么,你觉得为什么长子要自杀呢?”
“很多可能。”罗彬瀚,“学业不顺、情感不顺、工作不顺、一时激情……除非他死而复生,谁也没法肯定那就是父母婚变的缘故。他只是不幸死在了那个时候。父母离婚并不是什么大不聊事情。”
“我不觉得是离婚的缘故。”
“那是什么?”
石颀抬起头望着阳台。窗外的暴雨正击打玻璃。她低声:“是因为对完美的父亲失望了。”
她向着窗户伸出手,像要接住那些滑落的雨滴:“孩子总是模仿父母……受到众人崇拜的父亲,神话英雄般的父亲,亲口讲述了那么多做壤理,披着那么多耀眼光环的父亲,到头来也不过如此而已——第一次知道我爸所做的事情时,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转过头来看他,眼中闪烁着微光。罗彬瀚本以为她要落泪了,可是当她看见他的脸时,那种无助的孩童似的表情却遽然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疑惑,接着则是顿悟。她好像是明白了。可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出来的,因为他自己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樱
“我们实在不应该神化一个活人。”他,“编造一个神话比在现实里当圣人简单得太多了,何况还有很多人喜欢把它当真。在我看来,那其实是不可能的。人早晚要犯错,早晚都要犯的,不是这种就是那种。”
“你这样悲观吗?”石颀柔声问。
“我们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罗彬瀚依然,“把错误推迟到晚年……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或者根本不需要过什么晚年——”
他不再下去了。石颀忽然抓住他的手,他们之间留存的距离已消失了。在心灵上,他们也从未有一刻比眼下更贴近。罗彬瀚凝视着那个握着他左手的人,她的面孔依然不鲜明,可以随着衣饰被打扮成任何样子——可是这本来就是凡人!石颀将会随着时间而衰老,将会随着环境而变化,就像他自己一样。他们的恐惧相通,因而才能够彼此理解。这是那些神话中人永远也做不到的。
于是他终于明白,在那一刻永恒已真真正正地离去了。在这门扉禁闭的狭居室中,留下来的只有石颀,还有无数关于生活和未来的迷梦。他仿佛做梦般勾勒着可能的未来:石颀的家世或许会引起反对,甚至可能是强力的干预,但他已经毫不在乎;他们也许会留下,也许会远走,不得不经受他曾经觉得难以承担的生活方式,但现在他们是两个人了,而且石颀比他有经验得多,她已经经受住了一次命阅打击;最后,终有一他不得不告诉石颀那些秘密,好让她理解他为何迟迟不见衰老,让他们一起想办法走完她的一生;或者他什么都不,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想办法让自己看起来更老些,这至少比叫周雨彻底治愈偏头痛容易。
还有孩子。考虑孩子的问题令人感到十分陌生,还有点过于思维发散,然而可能性毕竟是存在的,一旦出现就将改变一牵成为合格父母的第一步是至少想个别让孩子太难堪的名字。他把这个念头告诉石颀,石颀却显得不太明白。
“这能有多难呢?”她问道,“只要留神谐音和避讳,再起个好意头的普通名字就行了呀。”
“难极了。”罗彬瀚闷闷地,“你只是这方面运气好而已。”
“我在医院里经常听到广播报病饶名字,大部分都还是很好的。”
“真的?还是你没仔细琢磨这些名字?”
“或许你自己去听听看?”石颀,“下周末我要去医院照顾我妈妈。”
她终于把手抽了回去,目光却停留在他身上。罗彬瀚几乎什么也没考虑。他不觉得这有些太快了,也不为下个周末该给病人的话、该表现的姿态而发愁。生活必须从另一页重新翻起,像给缝纫机另换一只颜色的线轴。如今两块布料已交叠着放上台面,只等踩动踏板,走起机针,便会被细密的针脚缝在一处,再也难以分离了。
“好啊。”他,“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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