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男生似乎要比小刍大个三四岁,身上的衬衫没有标识,也没有带学校的名牌,但小刍觉得那应该是一套高中学生才穿的制服。他肤色白皙,头发也修剪得很齐整,是典型的城里人做派,然而他脸上的微笑却并不叫小刍讨厌,而是亲切又温和的。
“请问,”男生用与他外貌很相称的声音问,“去旧船厂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小刍立刻点了头,并非因为他听懂了这个问题,只是不想叫对方失望。可他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是在撒谎。他慌乱地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什么就是不能让身体听从脑袋使唤。好在对面的少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站在那里,仿佛能看穿小刍脑袋里混乱的斗争。
“你也不知道吗?”他脸上仍然挂着令人宽慰的温柔,“是从城区那边过来看朋友的吧?”
这一次小刍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猜到的呢?他想张口问一问对方,但却莫名地胆怯了,仿佛自己在对方面前什么都瞒不住。也许是因为他穿着校服的缘故吧。可是对方又怎么会知道他是来看朋友的呢?
“因为你看起来很开心,不像是在等家长的样子。”
从来没有人这样和小刍说过话,更何况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但是攀谈的少年没有分毫恶意,又是那样易于交流。小刍忍不住喃喃地发出一句低语。
“什么?”少年说,“抱歉,我没有听清楚。”
“你去旧船厂干什么?”
“这个嘛,你知道旧船厂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是……造船的地方?”
“很多年以前是的,但现在已经废弃了。如今那里住着一个很有本事的人。”
“很有本事?”
“是的。也就是说,如果你遇到了自己实在无法解决的事,可以试试去旧船厂找那个人。”
“是警察吗?”小刍低声问。
“不,应该说是一个工程师。”
那时,小刍还不太懂得工程师是做什么的,只是依稀知道这是个比工人更难一些的工作。那么,他在心里悄悄地想,那应该确实是个比汽修工人或电焊工人更有本事的人。但他为何要帮助别人呢?
“他很喜欢帮助别人呢,”少年说,“因为那对他自己的项目也是有帮助的。”
“……他的项目?”
“大约是让所有人都满意的项目吧。想富有的人就会富有,想变聪明就会变聪明,想成为超人也可以——但是,如果所有人都变成超人的话,恐怕也就没有这个概念存在了。”
少年静静地笑着。落日在他背后的云层中摇曳,好似荡漾在海浪之中。小刍着迷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应该正在做梦。陌生的少年分毫不像在学校里能够遇见的人,而是偶然在梦里遇见的远方游客,虽然记不起具体的形貌,却使人想起种种愉快之事。只要听见少年的声音,小刍就感到胸口沉甸甸的压力被卸去了。未来已经不再可怕,什么样的愿望都能实现,什么样的设想都能够成功,什么样的地方都能够抵达。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那么,就记住那个地方吧。”少年说,“有机会再见。”
他走开了。明明时沿着笔直的路慢步而去,小刍却觉得他是在眨眼间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太阳落进了最矮的烟囱管里,小刍失落地坐在那里,脑袋里翻涌着父母争吵的声音,还有那个曾经被汽修工人吓跑的男生的脸。仿佛是过了很久,蔡绩才从店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条洗过的湿毛巾。当他看到小刍的脸色时,用毛巾擦着脖颈的手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着,眼睛扫向空旷无人的砾石路。
小刍把刚才那个过路少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蔡绩却不相信。并非不相信刚才有一个人路过,而是不相信小刍所描述的那种感觉。一个穿着学校制服去旧船厂的年轻人,还会无缘无故地对陌生孩子说那些话,听着就不像怀有好心。他警告小刍这一带有很多坏人,诈骗犯,传销者或是人贩子,千万别和陌生人多说话。他说话的语调宛如那些久经社会考验的大人,一直以来都令小刍深感向往,可是今天他终于不再这么想了。他觉得蔡绩说话的方式有点像他的父母。
“那个人很好。”他木讷地说,“不是坏人。”
“你又不认识他。”蔡绩说,“谁知道他是哪条道上的东西。”
小刍没有再说话了。他心想自己是说不清那种感受的。亲近一个人或厌恶一个人,这里头的道理没办法完全靠言语讲明白,但是从路上经过的少年是理解他的,不怀任何恶意与轻蔑,只有小刍自己明白这一点。他回到家里写作业时仍然想着这件事,手中的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重重叠叠的太阳、道路与帆船。他入睡以后又见到了那摇荡在云层之上的血色残阳,夕阳下是金色的农田。在这美丽的背景前方却是一个雪白的、不断翻滚着的药瓶,好似一则特别古旧的电视广告,瓶身上用金黄字体写着“特效老鼠药”。那种金黄色字体也经常在美术片里出现。蔡绩的某个亲戚就是吃老鼠药死的。像老鼠一样死了。
在那以后小刍还是去汽修店,但是再也没见过那个背吉他的少年。汽修店的人似乎也并不清楚什么旧船厂。他们中进城最久的已在这里工作了八年,从不知道这附近有船厂。不过,对于了解一座中大型的工业城市来说,八年时间并不算充足。然后,汽修店就倒闭了。
倒闭之前的那几天,蔡绩特意到小刍的学校门口等他,告诉他这星期别再去店里。他们接手的一辆车出了问题——正是少年从店门前经过的那一天,蔡绩接手来处理翼子板的那一辆——车主认定他们对车做了手脚,私自替换了里头的配件,才导致修理完成两周后的二次故障。老板与客人吵了起来,接着不知谁先动起了手。两边都被带去了派出所,而那时事情出现了第一个坏迹象:是对方比他们先行离开。
日夜不宁的混乱就此开始了。次日早上店门口满是散发浓烈异味的油漆,后一天则是粪便与尿液;有些不知来历的人在店附近探头,似乎在偷拍顾客的车牌号;每个在店里干活的人都把手机设成了静音或免打扰,否则便有无穷无尽的骚扰电话。蔡绩曾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给小刍看,上面的陌生号码无一重复。小刍问他打电话的人到底会说些什么,蔡绩给他举了最近的几个例子:三个放贷者,一个推销房地产,还有一个问包夜的价钱。
汽修店老板决定先回老家休息一阵,这个主意的决定性因素也许因为有人来查店里的消防,也许是有人跟踪了他放学的儿子。突然之间,这个季度的生意结束了,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再开始。蔡绩拿着在淡季结清的工钱来找他。那是在一个放学的晚上,他远远站在街道拐角的榕树后头,以免被其他学生看见他和小刍说话。其实还是有人看见的,一个同学从旁边走过,眼睛盯着蔡绩脖子上的项链,又看了看小刍,脸上挂着生硬而古怪的笑容。小刍呆呆地回望着他,脑海中又翻滚着那个梦:夕阳、云海、农田与翻滚的老鼠药瓶。
蔡绩告诉他自己要找工作。他不懂修车以外的事情,而且年纪也太小了——对外人他总说自己已经二十出头,实际上连十七都不到,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靠得住的熟人。他犹犹豫豫地望着小刍,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却放弃了。到了回家以后小刍才想明白,也许蔡绩是想让他父母帮忙找份工作。
他是想要帮忙,但美容院不会要一个十七岁的汽修工学徒,他爸爸听了也只是笑一笑,说这孩子真可怜,肯定是惹到了那些不干不净的人。当小刍问他什么是“不干不净的人”时,父母却都没有回答他,只是让他别再和蔡绩混在一起。又是一桩小刍不明白的事情。他只能幻想“不干不净的人”是什么样,也许是一种身上带着毒性的传染病病人,而他的爸爸妈妈觉得蔡绩已经被感染了。但他知道并不是这样,汽修店里的员工都很健康,谁也没有毛病。他的同学倒是经常一脸病态。
后天他又忍不住去了汽修店。店已经关了,铁匣门前贴着招租电话,也被人用红漆涂抹掉了,写着“贱狗去死”。他茫然地盯着这四个字,仿佛是在读一种全然陌生的异国文字。泥地里还散落着雪白的圆纸,是小刍只在电视剧里看见过的东西。他绕开这些纸片,怯怯地靠近闸门,仿佛门上的四个红字会像疯狗一样跳出来咬他。当他好不容易凑到近处时,才看见闸门的锁孔里已经灌满了凝固的万能胶。他想这都是不干不净的人做的——可不干不净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他见过沾满油渍的汽修工,也见过满身泥泞的农民,但是做下这件事的人一定比两者都脏得多。那人一定长得十分可怕,是张老鼠般病态的面孔。
他默默地想着那张怪脸,突然间鼻腔里满是酸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不仅仅感到十分伤心,更重的是莫名的恐惧。大人们骗了他。学校告诉他的事是假的。一切所谓的规则与许诺也是假的。眼前的这扇门正是他自己未来的预示。今后蔡绩将会怎么样呢?他自己又会怎么样?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了不干不净的人,也会变成这样一扇破破烂烂、没人搭理的铁门。如果蔡绩最后进了工厂,在那些被铁栏杆与厚重闸门重重包围的房子里,就再也没时间同他说话了。他又变成了一个无处倾诉、无人搭理的怪胎。至于蔡绩,小刍觉得他最后会死——如果你再也联系不上一个人,碰不到这个人的面,那么这个人就等同是死了。
他使劲地憋住眼泪,脑袋里全是父亲不耐烦的吼声——哭什么哭!别跟个没出息的瘟鸡似的!然而越想越是难过。夕阳把他和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颜色却越来越淡。正当他觉得自己将会消失在黑夜里时,另一个影子静静地落到了闸门底部。
“这家店怎么了?”
小刍回过头去。曾经向他问路的少年就站在砾石路边,不知是何时到来的。他慌忙想要擦掉眼中的泪水,结果却一下子全落了下来。少年没有像大人那样笑话他,或是大声喝止他,而是放下琴包,从侧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小刍低头擦脸时,他已走到门前,静静地看着那行红漆写下的字。
“店关了呢。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刍摇了摇头。他确实不该和陌生人说这些,然而当少年的眼睛落在他脸上时,他却不自觉地说起了自己知道的事。他说得抽抽噎噎,简直前言不搭后语,可少年却是个很好的听众,一次都不曾打断他。
“这么说来,是和会闹事的顾客起了纠纷吧?连朋友也因此丢了工作?”
“是……”
“很难过吗?”
小刍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少年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谈吐却如此的镇定从容,好像什么事也不能叫他烦恼。他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难过,开口时却说不出来。其实他和汽修店的老板并不熟悉,蔡绩虽然是要好的朋友,却也终归只是孤独时的陪伴而已。况且这只是丢了工作,并不是受了严重的伤。他细细地想着,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为蔡绩而难过。最后他只能嗫嚅着说:“我感觉这些人很坏。”
“确实是做了很卑劣的事。”少年用文静的声音赞同着。
“……而且,没有受惩罚。”
“是呢。但你为什么觉得,做坏事就一定该受惩罚呢?”
小刍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说这是学校里的老师说的——可是转念间就否认了。其实老师并不曾这样教过他。老师只是说要努力再努力,这样才能赶上更高的人。父母也说要努力再努力,才能超过那些富商与官员的儿子。可是关于公平,关于为什么做了坏事要受惩罚,他竟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学到的。可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付出同样的努力,得到的回报却很悬殊,难道不应当感到委屈吗?如果欺负别人可以不受任何惩罚,那么……那么又怎么样呢?
少年的脑袋微微偏向夕阳的方向,如同是沉思着说:“我想做这件坏事的人应该很有人脉吧,所以就算是闹成这样,也没有被抓起来。不过,在你们的世界里只会有很少的人拥有权势,所以做再多坏事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在两边的数量失衡以前,族群是不会因此而消亡的。”
“……你们?”
“嗯,你们的世界。因为我已经不属于你们这一类了。”
对于他的回答,小刍并不是很明白。少年的穿着打扮和城里的学生没有什么不同。可他仍不觉得害怕,或是怀疑对方的来历。即便说出了古怪的言语,对方也是他所见过的人最温柔亲切的人。他也想着少年所说的话。因为有能力做坏事的人很少,所以做坏事也没关系——那难道不更叫人失望吗?这样的生活要永远持续下去,持续下去,直到老鼠泛滥成灾,农田一片荒芜。他专注地想着这一幕,仿佛自己也噩梦过那样的景象:在云海中飘荡的血色,荒芜不毛的农田,还有在绝望中锐鸣奔突的鼠群。他想得那样专注,连难过也忘却了。总有一天,他胆怯地低声说,数量会失衡……
但那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少年指着涂有红字的闸门说。在此以前,这样的事就会在每一个族群里反反复复地发生。但是小刍并不需要太过担心,因为对于个体来说,生命非常短暂,能够经受的苦难也是有限的。而无论活着的时候有何差异,死去后却都是平等的,都会得到永恒的宁静。
小刍从未听到他的同龄人这样谈论死,他觉得有点害怕,同时却也强烈地感到不公。无论死后得到什么样的平等,生前遭遇的事情却无法改变呀!小刍想起汽修工人们无聊时所看的那些老电影,那些关于侠客们惩恶扬善的故事。他终于意识到,那些关于公平的观念或许并不是父母告诉他,而是他从故事里看来的。可是那些故事叫人看得很舒服。而坏人如果寿终正寝了,那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仿佛是早就等待着他这样提问,少年露出了微笑。“因为会误伤到没有犯错的人。”他说,“就像是天上的陨石掉落下来一样。如果为了让坏人遭报应,也可能会伤害好人的话,还会想这样做吗?”
小刍迟疑着。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蔡绩。可是,如果能够让害汽修店关门的人倒霉,蔡绩自己也会愿意付出许多。
“那么,”少年又接着问,“如果想要让好人得到善报,也必须给坏人同样的好处,就像把他们放到同一个天堂里去。你会愿意这样去奖励好人吗?”
这一次小刍摇起了头,没有一点犹豫。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一点也没有掩藏的必要。少年端详着他,最后说:“既无法走向这一头,也无法去往那一头。于是你们就被困在了这里。”
少年说着,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刍明白他就要离开了,而且——今后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他的心中涌起强烈的不舍,少年却从琴包的侧袋里抽出一本记事簿,撕下其中的一页递给小刍。
“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做出选择,就去这个地址吧。无论是想惩罚坏人还是保护好人,都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给那个工程师。他一定会答谢你的。”
小刍接过那张纸条。纸上的字迹非常端秀,就像是专门学过书法的人。他怀着惊奇与迷惘读完上面的字。路灯在他头顶亮了起来。
他抬起头,少年已经走了。小刍把纸条折好,放进书包最深的口袋里,这才慢慢往回走去。当他走到路灯之间的昏暗地带时,蹲在附近抽烟的两个人突然冒了起来,一前一后地拦住他。他们都是高大的成年男人,脸部背着光,小刍只能看见其中一个手背上纹着蟒蛇似的图案。
“你在那地方站着干什么?”其中一个人问。
小刍吓得呆住了。另一个人拽过他的书包,又揪过他胸前的名牌。他把手伸进小刍的校服裤兜里,从里头掏出他的公交车卡。书包被撕开了,抖出所有的课本与笔记。有纹身的人用脚踢了踢,书堆四散滑落。
“是个小屁孩!”那个声音说,四野里回荡着他可怕的笑声,“蠢得跟头猪似的。滚吧!”
小刍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机械地用一只手抓起书包,另一只手则尽可能地揽过课本——只是尽可能,因为有好几本已经落进了幽黑潮湿的草甸里。他满身狼狈,含着眼泪逃了出去,回到家后又挨了父亲的一顿皮带。夜里,小刍从夕阳、农田与老鼠药的梦境中醒来,看见窗外的星星在闪烁着。老鼠药。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还有陨石。他悄悄下了床,从书包里翻出内页的纸条。那纸条竟然是真的。所以少年对他说的话也是真的。这时他下定决心要去寻找旧船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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