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夏季入伏后还这么凉爽的日子已经很少见了。在罗彬瀚的记忆中,至少要往前翻八九年才能有类似的印象。但那时他的暑假还经常是在外地的山间或乡野度过的,所以那也不一定是梨海市的好天气。而眼下,冷热气流形成的暴雨已经过去,大部分云团却没散,阵阵来自海上的季风吹过,叫人油然生出奔向户外的渴望。
值此佳时,罗彬瀚终于从他这一场大病里痊愈了。他的气色虽还不见全好,然而兴致高昂,盛情邀请仍在进场期的审计团队去白羊市来一场海边三日游。这次招待是完全由甲方买单的,因此大部分审计员都很乐意。在一个多月的连续工作以后,他们瞧上去倒也没比罗彬瀚健康多少。其中有个别不识好歹的乙方还妄图抗拒户外团建,躲在五星级酒店的舒适客房里睡安稳觉,罗彬瀚叫酒店柜台直接把他们的房间给退掉了,只留了一间搁行李,三天后再重新开房。这下谁也跑不掉,除非他们愿意自掏腰包去外头住。
他还叫上了小容。本来没打算叫上这丫头,可南明光在动身去法国以前特意把他叫去谈了一次话,让他最近少出远门,至少不应该孤身出门,或者和不清楚底细的人一起出门。他这段时期的接连不顺显然已传进了南明光耳朵里,要不是南韵琼在一次胸痛引起的体检里发现自己确诊了恶性肺肿瘤,老东西绝不会在眼前这种氛围下松开握紧的五指山,把整个摊子甩给他,自己则连夜订了机票,千方百计要在进行复查前赶到独生女身边。
罗彬瀚亲自开车送他去的机场。当他见南明光始终一言不发,只在车上没完没了地抽烟时,他感到头皮上有阵阵揪紧的刺痛,那是轻微的罪恶感混合了呛人的烟味,正沿着感官神经钻爬进他的思维里。可是只要一想到最迟五天以后,南明光将会灰头土脸、邋里邋遢地坐在法国某家医院的候诊室里,对这一次彻头彻尾的误诊乌龙事件大发雷霆,他的头皮突然就不难受了,每个毛孔都十分通畅。送走南明光以后他立刻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脑袋埋在身前,伸手紧紧捂住嘴巴,在无人之处尽情表达自己的伤心和惭愧。
“您应该清楚我们这是迫不得已的。”李理说。
“对,对。”罗彬瀚用手盖住整张脸说,“是不得已――我――我――我真的特别特别的难过――”
“您需要独处几分钟调节情绪吗?”
罗彬瀚使劲地张开嘴吸气,吐气,再吸气。“不用。”他缓缓地说,“我能憋得住――我的意思是,我能克制住,悲痛。嗯,悲痛。我这样对他,是,不得已的。我也很,为难。”
“或许您可以想想那位医生的立场。他帮助我们转移视线是冒了巨大风险的。”
“对,对。我知道。他可能会,会丢工作。”
“并且庆幸他得罪的并非本地豪族。”
罗彬瀚没有立刻应声。等他好不容易可以顺畅地说话了,这才回答道:“他没那么无聊,真的。我估计他也没有花时间打官司的心情。等复诊的结果出来,他马上就会回来盯着我――不过我确实很好奇那医生为何要帮你。”
“我自认为是很擅长说服人的,尤其在情报充分的前提下。”
“可你说服的人未免有点太多了。”罗彬瀚指出,“说到底你不过是个没有实体的电子幽灵。要是他们不愿意听话,你又不能顺着网线去把他们掐死。这世上真有那么多人在电子设备里藏着绝对不能见光的把柄吗?”
“用秘密威胁绝不是一个成功管理者该运用的最佳手段。”
“那你叫他怎么愿意为我们这档子事丢掉他多年的事业呢?”
“因为我能提供更好的机会。”
“怎么做到的呢?”
“您现在还是不涉入无关的商业事务为好。”
罗彬瀚只是摇摇头。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实际上早在他瞧见那帮配合默契、纪律严明的家伙――却只被李理极其随意而笼统地称之为“施工团队”――他就很清楚这不是能在短短几天内随便撒上几笔钱,就能从庄稼地里自动摇出来的班子。这帮人职业技能娴熟,严格遵守安全规范,不趁机偷工减料,甚至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也不会随便说话,那时他就明白这肯定不是一笔简单的市场交易,因为这根本不是现代市场里无比松散的雇佣劳动关系能够正常达到的组织度。这得使上人脉、经营、权力,或者别的许多东西才能办得到。这就是为什么他在放出李理前从未料想过她有这样大的本领。因为李理终究是一组没有形体的数据,而在他印象里,网络数据在这个星球的人类社会里尚且只覆盖了部分领域,通常还是不怎么危险的那部分。
要么他的这个观点从根本上就是错的,要么李理运用了某些更不寻常的手段。她不想让他知道只能说明这些手段很可能是不大光彩的,会叫他在那座斗兽场里步履迟疑,头脑紊乱,输掉这场本来就胜算不大的战役。她显然很希望他保持对任务目标的绝对专注,他自己也一样。
于是,他假装不知道这里头或许有别的代价,把它们全交给李理去应付,然后告诉自己这些事现在都和他没关系。目前他在这方面保持得不错。只有很少的一些时刻,当他的精力枯竭,意志也薄弱的时刻,他会想起蔡绩的故事。他会不由自主地做起白日梦,幻想等他搞定了周温行,过上了最安生最无聊的日子以后,突然有一天会有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在午夜时分打碎他卧室的窗户,拿枪指着他的脑袋,向他揭示一桩他从来不知情的罪恶,然后宣布要对他实施复仇。那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既然罗嘉扬干的好事会报应到他头上,李理为了消灭周温行而采取的行动当然也有他一份。
他很快就丢开了这些幻想,不,是狂想。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李理干了什么超越底线的坏事,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疑心深重,捕风捉影。于是他闭上眼睛,专心去想南明光回来时的样子。看那老东西吃瘪准会是件非常搞笑的事,如果那时候他还在的话。
“我们得想个办法。”他说,“弄个证明什么的。如果我回不来,最好叫他知道这一切跟我们认识的人没关系。他真正该小心的是天上的事。”
“您希望我将真相告诉他?”
“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是你觉得那老家伙有救世主之姿,把我的枪和匕首给他也成。”
“我恐怕这不太合适。”
“别小瞧他。”罗彬瀚说,“他才不会被你吓着呢。那老东西可懂这一套了。据说他年轻时是个什么理科状元,还专门搞过什么机器人小组。”
“我们暂时不以您的落败为前提去做计划,好吗?”
“少来了,你肯定早背着我想过。”
李理始终不在这方面的话题上搭理他,或许是不希望给他留下太多“如果我这次死了”的想象空间。罗彬瀚也并不是真的对这事儿特别悲观。他什么也不想,更懒得去问她有没有估算过胜率之类的。估算一场生死决斗的胜率就像考完试后再去跟周雨对答案那样无聊――既不能避免事情发生,也无法使结果变得更好。
这已经是他出发前的最后一个下午了。他没有再去和俞晓绒或石颀告别,搞个什么决战前的最后温馨回忆。一方面,这么做太刻意了,俞晓绒事后肯定会起疑的;另一方面,他确实跟石颀保证了要把自己的事情搞定。当她母亲的手术顺利结束时,他们几乎是依偎在了一起,害得她赶回来的弟弟颇为尴尬。但那已不重要了。她眼中闪烁着泪光,是因为一切都进展得太好了――手术非常成功,或许能多给她母亲带来两三年不算太痛苦的生活,而后的治疗计划则要走一步看一步。这结果可能算不上是皆大欢喜,但对他们熬过那一天是很够用了。石颀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地要他也别出事。罗彬瀚也保证他不会有什么事。他已决心要全胜。而既然要全胜,事前总想着战败的事难免会破坏他的好运气。
罗彬瀚觉得自己必须保持这种心态到最后一刻,否则就很容易干出蠢事来。于是他决定不把这最后一天当成什么特别的日子。他将办公室里的门锁死,把按摩椅搬到窗前,一边喝茶一边晒太阳。这几天的天气太好了,叫人觉得不趁机晒晒太阳实在浪费。而且今天是星期五,可能是一星期里最振奋人心的日子,就连远方马路上芝麻粒大小的行人瞧着都很开心。或许今天整个世界只有南明光不开心。罗彬瀚拍拍胸口,对自己说最多也就是五天而已――那正是老东西逼着功臣们提前退休的报应呀!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环,他万万不能插进去妨碍南明光的修行。
他说服了自己,继续心安理得地喝茶。窗外的天是种浓得快沁出汁液来的宝石蓝色,云层都被建筑物挡住了,唯有偏远角落里露出一只挂飘带的大型热气球,可能是某家商场的广告宣传物。它鲜红的色泽在蓝天底下显得特别可爱,飘带上还有字,但在罗彬瀚的位置上看不全,只能认出有“东来”这两个字。是什么东来呢?紫气东来?福气东来?不管怎么样,他心里觉得这算个好兆头。
“东沼岛,”他把茶杯凑到嘴边,“可我在那岛上没看见有什么沼泽。他们干嘛起这么个名字?”
“严格来说,我们之中您才是真正的本地人。”
“我是梨海市长大的,又不是在白羊市。那地方只有大老远来的人才爱去――游游城市嘛。”
“那么,至少您该听说过古代将军在沼泽里迷路的故事。”
“你是说白羊市名字由来的那个故事吧?有个将军带着部队在沼泽迷路了,按放羊老头的指点翻过羊背,然后发现时间过去了五百年。”
“是的。按照我搜索到的情况,‘东沼岛’有着相同的传说来源:当将军翻在羊背上时,他远远地望见沼泽东面还有一个小岛,岛上云雾缭绕,隐约看见耸立的高楼与盘旋的复道……”
“高楼上还有两个男人在决斗呢。”罗彬瀚说,“一个拿着激光枪,一个爪子像死人。”
“您依然坚持他有一个完全不像狼人的原型,对吗?”
“没错。而且说实话,我还对他的真面目有那么点好奇。他要是肯在死前给我来一段回忆杀就好了。”
“我的意见是:如果他想给您展示生命最后的回忆,您应当充分利用这段额外时间把他丢进最近的焚烧模块,然后尽可能快速地撤离核心设施,而不是尝试和他谈话。容我直言,您每次和他交谈的结果都不能算是很乐观。”
“咱们走着瞧。”罗彬瀚丢开茶杯,“我早晚叫他主动把嘴套子戴上。”
“还是请您别在他面前提起我们的终极目的地。”李理说,“如果您还记得,目标尽管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读心术,却很可能识别出您在何时何地抱有强烈的敌意。他同样可能注意到您提起东沼岛时发生的心理变化。”
这是个有些道理的提醒,因此到第二天坐上开往白羊市的专车时,罗彬瀚主动拉着小容坐到了最前边,跟坐在最深处的周温行一句话也说不上。他也向小容讲了那个白羊市名字由来的传说,自然删掉了和“东沼岛”有关的部分。
他这样做并不怕引起任何人的疑心,因为“东沼岛”这三个字从未出现在他们旅行安排里,就连本地人也未必能叫得出来。大部分人认识的地方叫做“东偃岛”。自白羊市的渔湾往东,那一小串列岛都林木秀美,峰岩峻奇,或者有宝石色的艳丽玻璃沙滩,或是在岛山中的古庙幽祠里藏了名人留赠的字画诗文。还有已然投入旅游业怀抱的渔村,那里的渔民早学会了怎样应付大惊小怪的旅客,也和三令五申的管理部门达到了平衡,因此罕见再有把外地游客放到海上索要小费,或是把本地常见鱼卖出十倍高价的现象。
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回忆了。那时罗彬瀚自己还得穿着印花衬衫和深蓝色卡通拖鞋,亦步亦趋地跟着大人们来。岛上的渔民带给他的印象很不好。他们黝黑粗糙或带有纹身的皮肤;报价讨时假装热情却暗藏冷漠的声调;还有当钓鱼新手们满头雾水盯着空荡荡的鱼钩,搞不明白鱼饵怎么就被吃光了时,他们那种不动声色的嘲弄的目光……那些半遮半掩的恶意对一个小孩来说实在不好应付。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时代变了。人也变了。渔民中有更懂得新时代的年轻人。他们也上网,不知怎么其中的几个竟然为李理工作。当罗彬瀚困在“斗兽场”里时,他们偶尔会驾着电动船来给他送水和食物。他们的外表还是渔民的粗犷,然而目光精明,笑容狡猾,并不打算靠着把几瓶矿泉水十倍价卖给罗彬瀚来发财。他们不像李理的“施工团队”那么守纪律,会不动声色地打听那座尖铁塔是用来干嘛的,但也足以刷新罗彬瀚对旧渔村的印象。现在这里是真有些生意人了。
但,比渔民的变化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变了。他已经是个大人了。那种曾经令他害怕的故作热情的虚伪腔调,那种不动声色暗含嘲弄的恶意目光,现如今也同样会出现在他自己身上。人很难去害怕那些自己熟悉的事物,更何况他还身怀利器,又颇具家资,比渔民有更大的本钱去干更糟糕的烂事。他的骨头比幼时更坚固,血液却比幼时更冷,头脑中已渗入孩童们常常视若无睹的阴暗色彩。他自己就是他小时候会害怕的那种人。并且,他还要再进一步――渔民们的手段不过是为了要赚取钱财,他来此是为了完成一场谋杀。
车轮碾过通往白羊市的公路。这条路他曾经开车带着莫莫罗走过,一起去生态湿地送别寂静号上的其他人。在途中他们谈起白羊市的传说、纪末之花和糖瘾,直到最终再也无话可说。而现在车厢里满是他的笑声,与实习生们兴致勃勃滔滔不绝的谈话。
“传说是这样的,”他不知几遍讲起了那个老套故事,“有个迷路的将军,被沼泽里的老人指点,要翻过白羊的背……”
坐在他后头的是那个风格干练、喜欢跳舞的方姓女孩。罗彬瀚在初次会面时就先和她打过招呼,然后才轮到他在糖城认识的老朋友。如今他已记住她的全名了,起得也挺有趣的,叫做方。她是个喜欢在户外活动的人,对这次旅游的态度也最积极。眼下她把胳膊搭在罗彬瀚座位的靠背上,半是主动捧场半是自己来劲,很有兴致地聊着东偃岛的故事。
“那将军在羊背上朝东望,”罗彬瀚说,“看见东面海上仰躺着一个巨人,就管那里叫东偃岛了。”
“那云珠岛呢?”
“呃,那将军在羊背上朝东望,看见东面海上漂浮着巨大的宝珠――”
“怎么老是这个将军!”方挥手笑着,“跑到哪里都有他的份。他到底在白羊背上看到了多少东西?”
“要不然怎么会花了五百年?”罗彬瀚说,“你当他一直在羊背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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