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古人的传说, ”赵鹿鸣说,“我不能穿鞋,至少也得给鞋子倒过来。”
佩兰就吓了一跳,“帝姬若如此行事, 岂不吓到他?”
王穿云倒是没被吓到, 但很好奇, “他那么厉害吗?”
想想也对,不能吓到岳飞。
帝姬就说,“确实是很厉害的。”
“有多厉害?”王穿云又问。
“我看多了糟烂的军队,最多也不过自己从蜀中带一支兵马出来,事事亲力亲为, 练出新军用, ”帝姬说,“他不一样,他能化腐朽为神奇。”
岳飞是想不到帝姬对他有这样大期望的。
滏阳西边是山, 北边有大泽,光是追击那些流寇就已经让他这支流民组成的义军队伍疲惫不堪。
大泽里什么都有,有刚刚从树洞里苏醒,爬出来四处觅食的毒蛇, 有冰冷却能陷人没顶的泥潭;山里也什么都有, 有毒蛇猛兽,有嶙峋山石,一不小心就能摔断了腿。
比起来流寇就无足轻重了, 流寇没有制式铠甲,也没有制式武器,他们衣衫褴褛,像山魈一样在山中和沼泽间钻来钻去。就连他们粗制滥造的弓箭的杀伤力也是微不足道的, 他们没有那么多铁,更没有个靠谱的炉子,打不出真正有杀伤力的铁箭头。
但他们的确像山魈,衣衫褴褛地四处晃来晃去,就是不认输,不投降,仿佛连人类的语言都听不懂一般。只有义军在沼泽深处找到了他们的村庄时,他们才像是忽然懂得了人类的语言——那也并不像个村庄,而更像一个野兽的巢穴,里面有妇人,没有老人,有几个孩子,但不多,多的是一具具白骨。让人根本无法想象,这场战争自去年冬天开始,至今不足半年,那些干干净净的白骨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我们去滏阳,”一个追随岳飞一同从汤阴出来的弓手说,“那里发粮的!”
妇人不说话,只顾抱着孩子,可怀里的孩子却开了口:
“你们宋人骗了我们一次,”那个小娃娃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你们还要骗我们!”
“我们何时骗了你们?”
流寇们已经赶了回来,这些一直在四处乱窜的亡命之徒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不得不同他们展开一场正面决战。
大家都不是专业的军人,但这场决战还是很惨烈。
流寇的妻儿就在这,无法后退,因此格外勇猛,但没有什么战术可言;
义军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家眷也在不断加固,不断变得更加热闹,更加安全的滏阳城里,因此怯弱了很多,但领军的是个久经沙场的年轻军官,又带了十几个同乡同袍的兄弟。
最后赢的还是义军——冷兵器战争,十几个悍勇作战的老兵足以决定这样一场小型战斗的胜负,除了几个逃走的流寇,其余都交代在了这里。
但岳飞还是很奇怪,他越过那些流寇的尸体,走向缩成一团的妇孺,“我们究竟何时骗了你们?”
“妾是燕人,”一个妇人终于开口了,“与夫家自沧州侥幸逃脱,藏身于此。”
脏兮兮的小娃子就趴在她的怀里,吓得呜呜直哭。
她的头发乱蓬蓬的,用一块很脏的布裹着,身穿着一件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衣服,像是由无数布条,上衫或是下裳,袍服或是短打,胡乱拼凑缝制出来的东西。
那张肮脏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她的丈夫就死在她的眼前,可她一丝哀恸也没有。
她像是对自己遭遇的一切都已经麻木了。
这支流寇里的男人大多被杀死后,剩下的人就跟着义军走出沼泽了。
到了晚上,义军里有些人就看那些妇人眼神很不一样了。
他们是没钱,一个个都是穷汉。可出门剿匪,带上了粮食,现在有的士兵就很想拿一碗麦粥,换一个妇人,还有的人觉得既然是流寇的家眷,那自然也是女囚,一个罪人,还不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但这种蠢蠢欲动很快就被镇压了。
“待她们回了城,得了安置,成了自由身后,你们要在休沐时勾三搭四,只要你情我愿,我就不拦着,”这支义军小队的首领说,“但现在要起了这样的心思,就别怪我按军规处置。”
这群穷汉就敢怒不敢言地低了头,但过一会儿,又开始窃窃私语。
“凭什么呀?”他们这样嘟囔,“咱们既然犒赏比不得灵应军,怎么军规也倒要按着他们的来呢?”
“你若不想遵从军规,你为什么吃灵应军的粮?”军官的声音变得严厉许多,“再有异议的,待回去之后,我替你们报上去!有本事你们也如今日所剿之人一般,去泽地里自住就是!”
立刻没人有异议了。
论身份,这位岳押官已经升为岳都头;论战绩,人家一个能抵他们一百个,不夸张!
这一夜就很平静,变故是在第二日准备回城时起的。
有一支二百人左右的军队,正向着滏阳城而来。
正如杜充所设计的那样,只要往真定去报个信,说磁州有粮食,消息总能传到金人耳中。
……就算传不到,那他故意撒个传单还不行吗!
盘踞在邯郸附近的金人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并且认真商讨一下。
他们觉得,这事儿听起来特别像陷阱,因为正常的敌军不会给你发传单告诉你自己的囤粮地在哪,人家三国时官渡大战还是要首席谋士反水,曹操这边才知道对面粮草在哪呢!
……但话说回来,以宋军一贯的表现来看,这种猜测也不是非常的不靠谱。
他们在“宋人就是故意的,他们烂透了”和“宋人其实很聪明,他们设埋伏呢”之间琢磨了一下,最后认定前者更有可能。
大名府兵强马壮的,也没见支援过真定,可见他们就是在各自占山为王,那什么可能都会有。
于是一位猛安下令,派了一个谋克,领了十几个女真骑士,再加二百个义胜军过去看看虚实。
一来看看滏阳城的城墙什么状态,二来看看守军什么精神面貌,三来要真就只有大宋军队平均水平,那他们也不准备多派人手,直接就再次接管滏阳城了,四来如果滏阳城守军有太原守军那个精神面貌,那就舍下义胜军,骑兵撒腿跑回来报信就行。
这支金军往南去时,就遇到了沼泽地里跑出来的流寇——义胜军也是燕云的辽人出身啊!这一下就成了老乡见老乡,同仇敌忾,一起领着女真人太君,奔着这支在外的义军去,报仇雪恨是真,试一试他们的轻重也是真。
岳飞走在路上,忽然停下马蹄。
他曾经是个骑兵,现在当了这个都头,滏阳城虽穷,却也给了他一匹驽马。他骑在马上,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沼泽是静的,里面人烟稀少;但又极吵,因为里面藏了太多的动物。
但此时他们一路向南时,身后那些噪噪切切的声音忽然静了下来。
“停步!”他取下背上的弓,喊了一声。
队伍稀稀落落地又走了几步,才总算是停下,有人昏头涨脑地还在继续向前走,给前面的人撞了一个跟头。
接下来该结阵,向着敌人有可能出现的方向摆出作战阵型,并严阵以待。
不行——岳飞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对面是有章法的军队,不是流寇,他们这支一百多人的义军,根本经不住冲击!
不能停在这里!
他的第二个命令还没有下达,这些义军士兵都在愣愣地看着他时,有人忽然指着远处,“金人!”
有几个金人骑兵着甲戴盔,手持弓箭,正远远地骑在马上,打量着他们。
就在那一瞬间,岳飞快速地环视了一圈他所在位置。
北面是沼泽地,东南是滏阳城,但离了四十里路,他没办法让这支军队狂奔四十里路还能保持阵型不散。
西面呢?
西面两山并立,滏水自两座山峰之间蜿蜒而出,百姓们起不出太有诗意的名字,将此地名为“逢峰”,岳飞一眼就看到了两山间的河滩。
“听我号令,偃旗息鼓,撤去西面山中,”他下令道,“每队清点人数,不许有人脱逃掉队,否则队长按军规处置!”
“都头!这些妇人孩子当如何处置?!”
“这些妇人裹在军中,跑又跑不快,留着有什么用呢?”士兵就骂,“赶紧丢下吧!”
岳飞一刻也没有迟疑。
他根本没有迟疑的时间。
“带上一起走!跑不快,将孩子送到马上!”
“而后,而后该如何啊?咱们就算进了山……”
“咱们进了山,依着山势,”岳飞说,“就有办法与他们一较高下!”
一较高下!
还想赢的?!
震惊的士兵震惊着跑,还有些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比如同乡王贵,就赶紧抓住了他的缰绳。
“鹏举!有女真人在,其后必有大军,咱们怎么能胜得过?况且咱们又不是灵应军,帝姬当初也不过千金马骨——”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但什么都说尽了。
岳飞升职了,升任都头,不是因为战功,而是因为种菜。
茼蒿长势不错,李素提了一句,高二果就给他升作了都头,让他抽空再开辟几块菜地。
这样的都头,犒赏与灵应军中的军官不可同日而语——你要是想玩命,你明明有门路,怎么不早点提一句王十二郎,当年在云中府,不是都有过命交情的?人家帝姬千金买马骨,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放弃了!那你就是甘心种菜吧?
你要是甘心种菜,每个月就拿那几斗小米,你玩的什么命啊?
岳飞的眼神忽然变得又冷又亮:
“我非马骨,”他说,“今日
一战,我当为千里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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