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饭看着真是丰盛极了, 有新长出的茼蒿,翠绿鲜嫩;有用鸡肋煮的蕨菜汤,香味扑鼻, 还有一盘烤乳猪, 油汪汪,脆皮上透着亮。
但刘子羽还是努力抱拳,“父亲陷于城中,与民共苦,我尚不曾解真定之围,不能用此饭。”
宗泽就叹了一口气, 语气很是严厉,“今日帝姬赐饭,便是孝道,也越不过君臣之礼,况且你连饭都不吃饱,饿倒了就能救你父吗?”
加一副碗筷,添饭。
这次不用帝姬伸手去指, 内侍就自动自觉将乳猪切出了满满一碟,放在刘子羽面前。
这位小将军努力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能带回去吗?”
“你吃饱了, 再多同我们讲讲,”帝姬说, “等你带着粮草回真定时,多给你带一只小猪, 随你养还是杀来吃。”
小将军听了, 就犹犹豫豫地举起了竹箸。
吃了一口。
再吃一口。
越吃越快。
又过了一会儿,宫女和内侍过来撤杯盏碗碟,有人就小声嘀咕:“都不用刷了!”
刘子羽终于吃饱饭了, 大家可以很体面地去主厅喝一杯茶慢慢聊,期间宗泽还很体贴地让他洗洗脸,等再出现在帝姬面前时,就是个很体面漂亮的年轻军官了。
宗泽和赵鹿鸣来磁州后,人很少,一直低调发育,不曾往北走,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北边过来的人,就可以讲讲金军到底是怎么布置的。
“女真以小族驱大族,主力早已撤回燕京府,却留下许多叛军——女真人呼其‘汉儿’,充作射粮军,往来杂役,”刘子羽说,“他们那般蛮子,又起不出什么新奇名字,每攻下城池,便将投降的俘虏与原有配军一并充为‘牢城军’,而今信德府、洺州、邯郸,多半就是这些叛军把守。”
宗泽很认真地听过,又问,“各城多少人?你们可知?”
刘子羽摇摇头,“各城不过数千,有巡检统领,又有女真骑兵驻于各要道,往来不定,若我军攻其一城,其必往来援救,而成燎原之态。”
“这么听话?”她忍不住问,“各城的巡检听了消息就出兵?不要赏的?”
这么个坐在上首处,穿着道袍系着墨色麻绳,沉静可爱的贵女,一开口就这么尖酸,一下就给小将军吓了一跳。
吓过之后,又赶紧将头低下了。
“帝姬容秉,”他说,“金军与我大宋不同……”
金军怎么不讨赏呢?尤其那还是一群被原地缴械,再重新发了铠甲武器的士兵,让他们去干脏活累活,多容易出事啊?金人怎么会信任他们呢?
这话就好说不好听。
一言以蔽之,金人撤退时劫掠是劫掠了,可也没忘记给士兵们发粮饷和土地。
尤其是那些已经被兼并得很厉害的大户人家的土地,金人一来,挨个放血,大片的土地都发给了士兵,他们立刻就想不起自己是大宋子民,也想不起官家的恩德了。
官家的恩德下,他们是衣衫褴褛,赤着脚拿着长矛去打金人的。
蛮夷的奴役下,他们反而能穿上没有补丁的衣服,家里人也吃饱穿暖了,那指向宋军的长矛握在他们手中,可就更有劲儿了。
他们已经提前得了赏,自然不会再搞那些临阵讨赏的花活。
尽管这是两个都没好到哪去的坏选项,可它看起来确实是这个军事集团上升时,最甜美最理想的光景了。
金人现在还很艰苦朴素,那些女真老兵,以及老牌军事贵族们,都还是只要能坐在草席上,穿着自己妻子织出的衣服,吃肉喝酒唱歌跳舞,醉醺醺地回家数一数家畜和土地,就可以心满意足躺下睡去的。
吃喝都是有数的,剩下的自然还可以发给士兵,本族的,异族的,甚至是发给那些汉儿的。
但他们越见识宋地的风景,就越不会满足于这一点点寒酸到可笑的物质生活。
最初在白山黑水起兵反抗辽人的老兵都老了,死了,新一代的女真贵族就会飞速腐化,对下层的压迫与剥削也会急剧增加。
于是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也开始迅速老化,朽烂,与无数个中原王朝一样的进程。
但现在还不是,完颜粘罕、完颜娄室、完颜宗望这些最初的女真名将还在风华正茂的时期,这架战争机器还在各个方面展露着它的凛冽杀意。
哪怕是偃旗息鼓的这个春天,只剩下一群仆从军和少量女真军留守的河北,这样的战争,她也必须全力以赴谋划,才有可能取胜。
赵鹿鸣不作声地听。
“还有一桩,”刘子羽说,“而今郭药师驻守燕京府,此人统领河北叛军,又对河北极知根底,是个颇为棘手的人。”
三个人互相看看。
“若是宗帅与帝姬能往京里再送一份奏表,”刘子羽试探性问道,“可有援军?”
有骑兵自原野上悄悄地走过,躲在树林里,眯着眼,往滏阳城的方向看。
他们身前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向导,扒着树,小心翼翼。
磁州又活了,他们轻声地用宋人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你看他们!
看城上的人影走来走去,旗帜飘在风中,一闪一闪。
看城外有农人在耕种,有小孩子骑在水牛上,慢悠悠地走,还有妇人三三两两,带着孩子,抱着盆去河边洗衣服。
其中是有几个口音与磁州人很不同的,她们的神色也不同,别人说说笑笑,她们就耷拉着脑袋。
有一个粗壮妇人忽然推了她一下,大声说了些什么话,那妇人抬起脸,小声应了一句什么,而后一群妇人爆发出了粗粝的笑声。
“那是我娘子!”躲在林子里的某个人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就要往前跑,又立刻被人拽了回来,还打了一巴掌。
“不要命了!”同伴小声说,“惹恼了贵人,一箭射死你!”
那个流寇不敢向前跑,也不敢向后看,只能伸长了脖子,睁着眼睛去那一群河边的妇人之间,寻自己的娘子。
她看起来不是很好,在河边洗衣服时,别个妇人自顾自地说笑,不与她说话,就显得孤零零的。
看得她的丈夫心里就起了一股又一股的火,有些极蛮横狠毒的心思在胸膛里冲撞,恨不得将那几个妇人一刀剁了,再慢慢地——
可他只是这样轻轻地磨牙时,旁边的人忽然说:“哎呀!那可是你家的娃子!”
他家的小娃子,跟着几个大孩子在河边奔跑玩耍时,一脚就踩空了河滩上的石头,落进水里去了!
一个辽人杂种,溺死在河里怎么会有人理睬?
这一下可就真是吓得他魂飞魄散,两条腿不听话地迈了出去!
可又有人死死拽着他,“不要紧!”
那小娃子刚吃了两口水,扑腾了两下,母亲还没来得及起身去救,就被妇人之中身量最粗壮的一个,一把捞了起来。
“啊呀!你瞧瞧你!你那两只眼睛直勾勾的,魂也不知跑去了哪!孩子落进河里,你心里还想着男人!怎么有你这样蠢妇!”
嗓门有点大,还有点聒噪,周围还有帮腔的,从河边一路飘到这边的林子里。
但在林边偷窥的人齐齐地吁了一口长气。
“那是谁的旗?”
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关心过河边插曲的女真骑兵忽然用汉语问道。
在滏阳城的南边官道上,有一支队伍渐渐地过来了。
洛阳的铠甲,李世辅又运来一批。
可喜可贺的是,路过汴京,竟然还没被扣下!
多亏了种十五郎的路子!汴京城下,种家军只要在这一天,他就还能跑一天的军火。
但老种经略相公特意找他过来喝了杯茶。
“也就这几日了,”老种相公说,“金寇既退,我也该回终南山了。”
李世辅吓了一跳,“河北未复,金寇昨日便退,难道明日不能再返?”
“我已是个老朽,”老种相公笑道,“这就是汝辈当尽力之责了。”
离开时李世辅琢磨琢磨,就有些明白了。
洛阳的西军久久没有军粮,卖完了铠甲兵械,差不多也该退了。
西军退了,官家也没必要留下当初保着他上位,又不听他话的主战派了,比如老种这种忠言逆耳的,该去哪就去哪吧。
现在官家不关心金人了,他要全力以赴,和爸爸大战三百回合,分出一个胜负高下!
顺便给九哥找一个好去处!
老种虽然是个军人,但并不傻,朝廷上这种糟烂风向,他是听得出的,所以才催促李世辅,赶紧把最后一批铠甲军资运去河北之后,别再想走这条路了。
当然,不管是李世辅还是种师道都没有想到,躲在洛阳的太上皇并不是没有新招数。
就在李世辅离开汴京不久,童贯领五千捷胜军,兵强马壮,杀气腾腾,追上了他!
雄赳赳,气昂昂,这一队人马既不是北上太原府,准备出石岭关收复忻州的,也不是北上信德府,去解真定府之围的,更不是找他追要铠甲的!
虽说给李世辅吓个够呛,人家见了他却还客气,毕竟算个故人,请他一起吃了顿饭。
李世辅就问,捷胜军何往啊?
童贯身边的副总管就冷笑一声说,去截漕运!太师有令,官家不给老子饭吃,老子自己找饭吃!
不给粮?说这是官家的令?看到老子手里的大斧了吗?!
再说一遍!大点儿声!
靖康元年的三月里,太上皇与官家真刀真枪的内战,从漕运开始了。
消息传回滏阳城,朝真帝姬将宗泽写的,请求援军的奏表放下,就默默地叹一口气。
“我常因为不够有创造力,
而感到与他们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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