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城每一天都很热闹。
今天的热闹是一位面生的小将军带了好多车的辎重过来, 他上午进了城,下午就有人穿上了亮闪闪的铠甲,在街上晃着膀子走。
左邻右舍都认得他, 惊呼一声, 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凑过来,有人恭维他, “六哥,你威风了呀!”
“六哥,以后在军中发达了, 可得提携兄弟几个!”
六哥就冷笑一声, “当初宗帅募兵,你们死命推脱,当谁不知道呢?怎么,背地是贼配军,当面就是六哥啦?”
有人就讪讪地, 小声骂一句,“咱们一起逃难过来的交情, 亏你记性好!”
又说, “六哥,你侄儿在城东的铁匠铺当了个学徒,你是知道的,你要磨甲片, 可不能便宜了别人啊!”
六哥就说,“再说吧!”说完就扎起两个膀子, 像一只准备茬架的公鸡一样,撞开两边看热闹的邻居,继续往前晃着走。
非常歪嘴龙王的场面, 爽翻了。
更爽的是没走两步,不知道打哪钻出来了一个道士,拎着一根小木棍,照他的天灵盖就打下来了!
“你是哪一营,哪一都的?叫什么名字?谁准你无事着甲,还将铠甲穿出营的!”
“是灵应军的道官!”有人惊呼!
一条街顷刻就炸开了锅,一个穿着亮闪闪铠甲的义军新兵在前面跑,一个穿着道士服的军法官在后面追,路上撞倒了一个挑粪的,一个背粮的,一个牵驴的。
甚至还将那头驴撞了一趔趄!
这场追逐赛最后的胜者自然只能是军法官,因为可怜的六哥人生第一次穿甲,他压根不懂得逃跑第一要务是丢盔弃甲。
六哥被拎回军营军法处置了,但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
“这个好!”他们说,“这个比戏法还好看呢!”
新鲜事被传进县府,王善听了就皱眉。
“兵士们连着甲都如此生疏。”
“好歹金寇刚撤走,”李世辅就劝,“咱们尚可慢慢练兵。”
“慢不得,”王善说,“帝姬想要尽快出兵,扫清河北。”
“就用这些乡勇义军?”
王善一看李世辅也跟着紧皱眉,就忙笑道,“不妨,你这些日子不在磁州,不知义军里出了一位年轻的将才,极受帝姬青眼,而今已被提拔为营指挥使,若不来河北,还寻不到这样的千里驹呢!”
这话一出,李世辅立刻不自觉地有些紧张,他竖起耳朵,“是哪一位啊?”
“就是帝姬遣人不远千里,往家中送过符箓的!岳飞!你见了就知道,比你我未长几岁,却是个智勇双全的!”
李世辅感到更紧张了,不过好在让他紧张的事太多了。
刘子羽在滏阳城还未走时,大名府又来人了。
不仅来人,而且还带来了不少东西,金银、香烛、布匹、牲口,这份礼单非常奇怪,不像是军需,而更像是供奉道观佛庙的。
这位从大名府一路跑到滏阳的河北东路提点刑狱就说:“杜帅不知帝姬在此,前番因忧思河北寇乱之事,才行此下策。而今既有宗帅收拢流民,又有帝姬升任侍宸,教化河北生民,杜帅从此无忧也,特备香烛薄礼,还请帝姬供奉在万寿帝君面前,恕了杜帅的过,否则杜帅彻夜难以安寝。”
他说得很恭敬,也很客气。
帝姬身后的王穿云就面色很惊奇,没想到世上还真有这样唾面自干的人。
但赵鹿鸣一点也不惊讶,她将礼单放在一边,笑着开口:
“这礼我收了,也请你替我谢过杜帅,只是这些财物不能用作供奉。”
郭永吃惊地抬起头。
不用作供奉,用来干什么?你自己花用吗?那也没错啊,古往今来供奉给寺庙道观的财物,那不都是给里面的人花用享受的吗?你何必说出来呢?
帝姬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而今河北生民陷于水火,又有真定河间受贼围困,太上皇与官家遣我至河北,难道不为扫清河北,而专为大兴土木,受信众供奉么?”
她说完,郭永就震惊了。
全天下的神霄宫道士都是那个贪婪蛮横的样子,里面竟然出了这样一位侍宸!还是个金尊玉贵的帝姬!
她好像真是从天上下来的,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震惊了,不能言语了,似乎是在河北的泥坑里待久了,突然见到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不习惯了。
还在震惊之时,尽忠冲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跑了出去,将还没来得及胖起来的刘子羽带了上来。
“不瞒提刑,刘仲偃已遣其子至滏阳,求宗帅出兵援救,”她说,“磁州虽孤穷而势微,敢惜此身!”
“帝姬明见,”他声音有些艰涩,“须得报给杜帅知晓。”
她目光清朗,掷地有
声,“杜帅一心为国,虽有些不得已之事,难道我不明白杜帅的苦楚么?此时正是化干戈为玉帛之时,磁州愿与大名府同仇敌忾,绝无私心!”
一旁的刘子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猛地一抱拳,躬身行了个大礼。
郭永一下就被架在火上了。
——我们磁州是很穷的,但友军被困,我们豁出命也要救!
那你们兵强马壮的大名府呢?
这位提刑抬起头,几乎是有些失礼地看着上首处的少女——那样热烈,那样诚挚地信任你!
你回报什么?
哪怕你不发一言,只是沉默着看磁州与真定跳坑,来日也会成为内心道德感挥舞起来给你一顿痛打的大棒!
杜充会真心实意派人来赔礼道歉吗?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但这几车的礼物,再加上那些猪羊牲口,也不是完全没有“赔礼”的意思。
有使者来了大名府,进城时用的化名,送名帖时找的也是杜充身边家仆的门路,因此接近完美地避开了众人耳目。
杜充在家中接待了他,除了好酒好菜之外,其余的乐师女使一律撤了去,这就成了二人的密谈。
“令尊近日可好?”
使者就说,“颇想念伯父,今见伯父身体安泰,侄儿也可复命了。”
杜充笑眯眯地,对这声“伯父”很是满意。
完颜家的人呼他为“伯父”,他怎么能不满意呢?这是来自敌人的认同啊!
就算这不是个纯血完颜,而只是个二道完颜,那四舍五入也是完颜对不对!
燕京留守郭药师之子郭安国——不对,是完颜药师之子完颜安国一见杜充的神色,嘴角就忍不住翘起来了。
有戏。
再寒暄个两三句,杜充忍不住转到主题上,“你父遣你至此,必定更有要事。”
完颜安国凑近了些,低声道,“闻听朝真帝姬跋扈,一昔至此,欺辱重臣如家奴,家父知伯父是正直刚强之士,必不屑谄媚,因此颇担心伯父处境啊。”
杜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眼圈儿就红了,“贤侄,唉,贤侄!只有你父知我啊!大丈夫宁为玉碎,而今河北如水火,我是不存回京的念头了!”
完颜安国说,“伯父!家父有一计,可解此危!”
宁为玉碎的大丈夫眼睛一亮,“贤侄速说!”
完颜安国的声音就更低了一些,“伯父不知,朝真帝姬在上京颇有些名声,四郎君自得了她的画像,日思夜想,上京有名姓的贵人,都知道替他搜罗眉目肖似的美人……”
……这是实话吗?
也凑合算是,但郭药师的罪状虽多,正经三国贩骆驼的,他倒确实不是个拉皮条的人。
他会来找杜充,自然是出于自己的目的:朝真帝姬这人他虽然没打过交道,却知道是个很麻烦的人。
不用听她的性情,只要看发生在她周围的事就知道了。
她去了太原,完颜粘罕不得寸进,战线死死地钉在石岭关,到底没放西路军南下;
她回了京城,靠着驸马曹溶一条命,李纲带着太学生几万人,差点给主和派的皮剥了!硬生生给完颜宗望就快签好的城下之盟撕了!
现在她来了磁州,磁州立刻像是块吸水的细布一样开始聚拢流民,前番有邯郸的女真人派了二百个义胜军过去试探一下,被帝姬麾下一群流民打爆了狗头!
郭药师就同周围诉苦:“当初守河北的要是她,我也不降了呀!我死也不降呀
!怎么现在我降了,她倒来了!”
他不是个不知兵的,能辽宋金来回横跳,全须全尾,自然有他的能力在。
所以认定了朝真帝姬是个麻烦人之后,他就必须做点什么,将麻烦扼杀在摇篮之中了。
比如说,从她的友军下手,给她来个大的。
杜充听完郭安国这一席话语,坐在桌边就呆住了。
世上竟然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
他要是能帮郭药师攻破磁州,俘虏了朝真帝姬,使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他自然是完颜宗弼的大恩人,便是在大金,他杜充也是有名号的人!
而磁州既破,河北又变回一盘散沙,他杜充执掌大名府,岂不是一家独大?谁敢不唯他马首是瞻?!
这风雨都是他一力支撑,一力撑起大宋的太平天!
来日史书上,也要郑重而恭肃地记他一笔!他杜充!真是个呕心沥血的孤直忠臣啊!三代以下有他在,还敢推别的什么贤臣!
杜充短暂地,陷入到这非常狂暴,但又诡异自洽的幻想中了。
郭永送完东西,就要回去复命了。
复命之前,他还是决定找个机会,悄悄说上几句:
“帝姬容秉,”他说,“杜帅此人,有志而无才,好名而无实,骄蹇自用而得声誉……帝
姬不当以他为大任。”
赵鹿鸣隐秘地笑了。
“只要杜帅心诚,心诚就什么都好,”她说,“哦对了!我竟忘了一事。”
“帝姬有何吩咐?”
她眼睛眨了眨,“我来河北,毕竟是为了教化生民,磁州残破,不得修神霄宫,若是大名府有空置的房屋,修缮一下,充作神霄宫,以杜帅之心诚,万寿帝君自有灵应。”,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0_1/309957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