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徒大会不过一天就结束了,遥望山下熙熙攘攘奔走的人群,倪阳州忽然生出来一种割裂感。

    这世界上有的人在求仙入道,有的人在种地劳作,有的人在尽情享受,有的人在受困挨饿。

    挺不公平的。

    且长长久久,一直这样。

    今日傍晚时还看到了当初欺负小白的几个低阶修炼仆从,到了幻境处都深陷其中,倪阳州特意把几个人留住,好好被幻境里的恐怖景象折磨了一番,才把人送出去。

    自己也是那个成就不公平的一员了。

    少年等着满脸被夕阳熏得发红,整个人散发着热意,慢腾腾又回到了师傅所在的小屋。

    这时昊平真人已经带着好容易抓回来的元嘉,还有元嘉新收来的便宜弟子成望,与一行十多个新入门的弟子回了明虹宗。

    倪阳州在那片被带走的人群中看到了易元正。

    少年磨磨蹭蹭回了房,四处转了转,看见师傅正坐在窗前拭剑。

    “师傅,我们不回去吗?”

    颜琮之摇头:“我们去锡浔县。”

    倪阳州歪头:“那是哪里?”

    少年发现师傅一个坏毛病,说话总是不说全,要人一点一点地问。

    “往南七百里。”

    “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到了便知。”

    好吧,师傅很好,但今天少年总结出了师傅的第二个坏毛病——爱卖关子。

    倪阳州慢慢走到窗边的小几下,神情看着有些愁苦,颜琮之把剑收起来,正对上少年皱成大疙瘩的眉头。

    窗前的人衣袂胜雪,浓睫墨瞳,只垂了眸子,又抽出一张弓来细细擦拭。

    倪阳州蹲着再往前挪挪,把一双清亮的眼睛挪到师傅的眼皮子底下。

    颜琮之擦拭的手一顿,看着淡金色弓弦下故意皱着眉头的少年,无奈道:

    “有何事,说吧。”

    倪阳州终于吸引到师傅的注意力,也不蹲着了,“歘”一下站起来,义愤言辞道:“我看见易元正了,他也是新收进明虹宗的一员?”

    颜琮之表情不变,问道:“那是谁?”

    “那天来客栈挑衅的那个呀!师傅是个元婴期的大鲵精,被元嘉炖了的那个,那大鲵精的徒弟!”

    颜琮之道:“他自己上的山?”

    少年点头:“筑基期,自己上的山。”

    “破了幻境?”

    “破了,破了幻境,可是他在幻境中抖落出之前做的许多坏事,草菅人命,恶贯满盈,这样的人我们明虹宗也收?”

    颜琮之依旧擦着那张弓,细长的手指抚过弓身,映着浅浅的光芒。

    “既上了石阶,又过了幻境,那便是收的。”

    “可是他……”

    颜琮之把弓收回袖中,抬眼看向少年:“虎吃人,虎有罪否?”

    倪阳州一屁股坐下:“有罪。”

    “虎只是饿,何罪之有?”

    少年摇头:“它还可以吃兔子、吃野猪。”

    “那兔子,野猪,便活该当它的口下亡魂了?”

    倪阳州摇头:“不,不是,因为我是人,所以我向着人说话,虎吃人,那虎便是恶。”

    “若是人先抢了虎的地盘,又抢了虎糊口的野猪、兔子,虎才吃人呢?你依然觉得虎是有罪的?”

    少年沉思了一会,答道:“师傅,事情情况多变,每个生灵都在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但世上的东西有限,一方多了,另一方就会少,用人的伦理道德去衡量其它生灵的做法,是有问题的。”

    颜琮之点头:“是,天道亦是如此。”

    倪阳州皱眉,争辩道:“可易元正是人,地位又高,几乎没什么人威胁得到他,他在不影响自己生命安全的情况下去随意践踏别人的性命,怎可与我们刚才说的做类比?”

    颜琮之点头:“是,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只要有机缘,都能一窥天道,坏人为什么不行?”

    “坏人会挤占其他人的资源,抢那些原本能走的更远的人的机缘。”

    “那若你是天道,你要如何做?”

    “心思纯净、良善、固守本心的人才可以!”

    “那食肉的飞禽走兽如何?怎么才算良善?”

    “不虐杀,只为生存的。”

    “你要如何判断?它吃一个是为了饱腹,吃两个就是虐杀呢?你不是易元正,你怎知他所作所为不是为了立威邀功,得父辈青眼呢?”

    倪阳州定在原地:“我……我判断不了。”

    颜琮之望着窗外:“天道亦是如此。

    如为花草树木,你就任摘任折、风吹雨打、脚踩兽踏,都得忍着。

    若为飞禽走兽,风刀霜箭、同类竟食,亡于他人口中,也只得受着。

    若为人,官吏豪绅、魑魅魍魉,因缘际遇。总有不平之处,你又待如何?”

    倪阳州站起身:“变强。管我所见不平之事,践我所信之德,达我所向之境。”

    颜琮之看着少年,没有被对方的亢奋情绪沾染半分,只是低声应道:

    “无愧本心,尽力便可。

    明虹宗不是正义之士的宗门,它是留给生灵入道的一条窄路,你有机会,他也有机会,你若是不喜他的行径,想办法便是。”

    倪阳州很少听师傅讲这么多话,此时还是觉得有些没有说清,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

    冥思苦想了一会,少年道:“可是这样显得我们宗门十分没有担当唉。”

    颜琮之瞥了少年一眼:“门风如此,要是祖师有担当,应荡尽天下不平事,再羽化升仙。”

    倪阳州一吐舌头,知道自己话说得不好,赶忙揭过去这一茬,暗戳戳说道:“那我要是对这样恶贯满盈的同门下手,不会有什么惩罚吧?就是,就是像元嘉说的什么禁闭什么的。”

    颜琮之没说话,慢慢踱步往门外走去,少年追在身后,只听师傅如清泉激玉般的声音:“追求道心清净,要除烦扰之事,为何要关你禁闭?”

    倪阳州一咧嘴,笑得露出虎牙:“谢师傅。”

    面上笑着,心里总结出师傅的特点——有话不直说,要让人猜。一点一点问,还要卖关子。

    猜来猜去也让人猜不明白。

    师傅好难懂。

    直接告诉我自己想办法变强再多管闲事不就得了?

    颜琮之单手掐诀给昊平递去一枚传音纸鹤,要其注意新徒弟们的安危,不知道自己一番谆谆教诲被徒弟当成了需要体贴的坏毛病,而后唤起古剑,衣角翻飞,落到剑上。

    倪阳州也跟着召出了自己的银蓝宝剑,意气风发道:“师傅,咱们惩奸除恶去!乱我道心者,统统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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