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没走几步,就觉得肩头一沉,一件色泽光亮的狐皮大氅就披了上来。

    “大人外面凉,小的给您备了披风。”

    长孙无忌回过头来,就看到一个年轻内侍一副讨好的嘴脸。

    自去年入冬之后,陛下便让人准备了这些披风,以供大臣驱寒之用。

    一般情况下,大臣们多多少少也都会打赏一点,权当茶水钱。

    原本长孙无忌的手都已经伸到了怀里,可他突然看到了站在台阶下,那脸色冻得发红,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魏征。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呵呵,小的谢过大人……”

    年轻内侍眼巴巴地看着长孙无忌伸到怀里的手,口水都快从嘴角流了出来。

    宫里谁不知道,整个长安,唯有这位国舅爷出手最为阔绰。

    往往一次的赏赐,快要抵得上大家伙一整年的俸禄了。

    很快,长孙无忌的手便从怀里掏了出来。

    不过,年轻内侍等来的不是赏钱,而是结结实实的一记耳光。

    “看人下菜碟的狗东西!魏公乃是我朝廷重臣,就算是陛下也礼遇有加,岂是尔等可以怠慢的!”

    年轻内侍吃痛地捂着脸,口中连连求饶。

    心中却纳闷起来。

    不是说上个月,这位国舅爷还被魏征参过一本吗?

    怎么这会又是替魏老头说话?

    然而很快他就被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给惊得合不拢嘴。

    只见长孙无忌脱下大氅,径直走向魏征,直接披了上去。

    “天气严寒,魏公当注意保暖才是啊!”

    “长孙大人,您……”

    此时,魏征也是一脸惶恐。

    不是说前来问罪吗?

    怎么还如此客气?

    尤其是想到之前自己还参过人家一本,魏征不由老脸一红,道:

    “下官谢过大人,只是不知那封奏折……”

    长孙无忌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陛下说了,魏公的心意,他已知晓,所奏之事,也无不照准。”长孙无忌笑道。

    “准了?”魏征瞪大了眼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春宫图还能照准?

    准的是啥?

    莫不是陛下以为,要进献美人吗?

    想到这里,魏征脸色一变,硬着头皮道:

    “陛下可能误会下官的意思了,那奏折上所说之事,其实……”

    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见长孙无忌没好气地戳了戳他的肩膀,一脸无奈的模样。

    “魏公的脾气还是这么倔啊!陛下还能有啥误会,不就是纳妃的事情嘛,陛下答应你了,此事就此作罢了。这下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什么!陛下他真的放弃了?”

    听到这句话,魏征心里不由一惊。

    要知道,之前对方可是不止一次表示过对那女子的喜爱之意。

    就这么简单松口了?

    可是如此一来,他却更摸不着头脑了。

    “陛下金口玉言,岂能有假?”

    长孙无忌看了眼魏征,突然作了一揖,吓得魏征连忙还礼。

    “此次魏公良苦用心,无忌在这里先行谢过了。之前对魏公有些误解,还望魏征海涵。”

    “大人万万不可,折煞下官了。”

    “陛下还说了,让令郎去弘文馆读书,正巧犬子也在那边,都是年轻人,以后定要多走动才是。”

    长孙无忌笑着拍了拍魏征的肩膀,便转身离开。

    他与魏征的身份差距不小,能这么说话,已经算得上很给魏征面子了。

    而魏征则是满脸懵逼地站在原地。

    啥!

    陛下不但停了纳妃的事情,现在还让自己家老大去门荫入学?

    那可是弘文馆啊!

    多少人想把自家孩子送去读书,都没有门路呢。

    怎么就独独对老大开了方便之门?

    一时间,魏征有了一个极为荒唐的想法。

    他恨不得冲进宫去,去看看那副春宫画到底有什么名堂!

    这时,之前那个年轻内侍连滚带爬地来到魏征的身边,双手举过头顶,谄媚地将魏征拿出的那吊铜钱递了过来。

    “大人,刚才是小的吃屎迷了心眼不懂事,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给您赔罪了!”

    魏征淡淡地看了内侍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铜钱取回了一半,便转身离开了。

    既然连长孙无忌都免不了这个规矩,他一个降臣又有什么资格搞特殊呢?

    水至清无鱼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攥着手里的铜钱,看着远去的长孙无忌,魏征总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想不到一份奏折,竟然引起如此风波。

    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

    怀揣着种种疑惑,魏征走出了宫殿。

    担心的祸事暂时是没有了,可心情反而更沉重了。

    他刚走出宫门,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辆马车一路疾驰,在经过魏征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

    “魏公,怎么是您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掀开车上的帘子,和魏征打了个招呼。

    “是登善啊……”魏征脸上也是露出了一抹笑容。

    马车上的人,正是好友褚亮的儿子,褚遂良,字登善。

    当初李世民受父亲李渊的委托,开设文学馆,褚亮便是赫赫有名的十八学士之一。

    现如今,褚遂良子承父业,在弘文馆做事,担任校书郎一职。

    两人私下以同辈相称,褚遂良酷爱书法,因此魏征便常常拿自己的奏折去向褚遂良请教。

    此人算是魏征在朝廷上为数不多的朋友。

    褚遂良将魏征扶上马车,兴高采烈道:

    “晚辈原本是想去您府上道喜的,却不承想在这里遇到了魏公。”

    “刚得到的消息,陛下有意让令郎入我弘文馆就学,遂良在这里先恭喜魏公了!”

    褚遂良说得热热闹闹,却见魏征脸色黯然,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

    “嗯?魏公这是为何啊?”

    “哎……”

    魏征长长叹了口气,看着褚遂良关切的眼神,摇头道:

    “实不相瞒,老夫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呢!”

    魏征揉了揉有些疲倦的脸庞,叹道:

    “登善不是外人,我便将事情经过说上一番,你正好替老夫分析分析。”

    说着,魏征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同时也说了看完奏折后,李世民与长孙无忌的反应。

    待他讲完所有事情之后,才苦笑道:

    “一份春宫图,换来长孙家的青睐,以及弘文馆的名额,你说我这能高兴的起来吗?”

    褚遂良点了点头,沉思片刻。

    突然抚掌大笑道:

    “妙!妙啊!”

    “不愧是魏公之子,好一招化腐朽为神奇!”

    听到褚遂良的话,魏征神情不由一怔。

    “此话怎讲?”

    褚遂良环顾四周一眼,悄声道:

    “刚才出宫的时候,听说陛下的龙辇往皇后那边去了,当时我还纳闷,心想说陛下有些日子没去了,为何今晚突然来了兴致?”

    “现在从魏公这里,又听到陛下取消了纳妃之事,再加上长孙大人的种种示好……”

    褚遂良炯炯有神地看着魏征,自信满满道:

    “这一切都说明,令郎的这封奏折,不仅没有激怒陛下,反而唤醒了陛下对皇后娘娘怜爱之心,顺带地,还收获了长孙家的友谊,可谓一石三鸟之计啊!”

    “只是不知那图上画得是何等风景,想来定非俗物,要是有幸能欣赏一番,此生亦无憾了。”

    原本魏征已是心乱如麻,可现在听完褚遂良讲的,却是震惊在了那里。

    褚遂良家学渊源,是连当今陛下都青睐有加的俊才!

    以其才能,将来很有可能便是弘文馆的下一任馆长。

    这样的人说出的话,他自然是信得过的。

    可越是这样,他心中却越是不能平静。

    这逆子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有那么一会,他心中甚至生出了一抹喜悦。

    可很快又被下人们哭诉的那些事情给淹没了下去。

    大智若愚吗?

    还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黑夜中,马车继续前行着。

    万物俱籁,只剩下滚滚的车轮声。

    似乎想到了什么,沉默中的魏征突然开口道:

    “登善,长安一带你比我熟,老夫想问问你,近来在郊外西南方向那边,可有什么名堂吗?”

    “魏公说得可是距离长安两百多里的盩厔县?”闻言,褚遂良不由一呆。

    “那里正闹饥荒,地里颗粒无收,杂草丛生,近些日子,晚辈听闻有许多大户人家跑到长安这边,将土地卖给那些不知情的大冤种。”

    褚遂良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魏征的神色。

    “魏公,您该不会买了那边的土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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