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烟方收,后雨忽霁。
萧子窈只同沈要在玄关耗了半晌,便说道:“这天气真坏,好冷。”
她抱着肩,轻轻的颤抖一下。
沈要于是悄然的望定她。
她正还纳罕着,这呆子怎么一下子收了兴,谁知,下一瞬,沈要竟冷不丁的站了起来,忽然便将她一把拥进了怀里。
他身量好高、又结实,这般不管不顾的抱上来,她根本毫不设防,便像硬生生的撞上一堵墙,连鼻尖都碰得发酸。
偏偏,这呆子还很得意,正与她邀功呢。
“这样就不冷了。”
她听见沈要胸腔里的心跳,还有他瓮声瓮气的、有些讨好又有些笨拙的低语。
“这样天气就不坏了。”
其实,天气的好坏,都只看她在或不在。
她如此易碎,所以,他连幸福都不敢太过大声。
人间各落人间雨,只好在今日,他见秋色喜人。
沈要此人,一向很好过活。
他吃饭不挑,穿衣也不挑,偏他摊上个娇生惯养的主儿,便是买一团毛线也要精精细细的选。
萧子窈只同他说,她非要上街去逛。
“可是,你说天冷。”
是时,沈要正巴巴的替她在柜子里找袄子穿。
他好像一条狗,只知有些东西叼起来能让她陪他玩,但有些东西叼起来却会被她骂,他于是有点儿紧张,实在不知自己做的得不得她的心意。
小狗想要她的爱。
小狗在赌。
然后,萧子窈便回过头来了,那回眸一顾的样子还带着笑,笑他傻里傻气的模样。
“再冷也不用穿冬天的衣服呀。”
她招招手,却不知是招他来还是招他去。
“快帮我放回去,郝姨说马上要开饭了。”
沈要终于应下她来。
萧子窈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女红也不大会做,郝姨心思热络,便从头教她学起。
她同萧子窈上街买线,白日停了雨,地上却还湿着,萧子窈踮着脚小心翼翼的踩水,毛线提在手里,并不曾请她代劳。
“郝姨,你先回去做饭吧。”
行至长街口,萧子窈忽然没由来的这般说道,“我想自己逛逛。”
郝姨立刻为难起来。
“可是,沈军长嘱咐过我,一定要看护好夫人您,万万不能出什么闪失……”
她根本心知肚明。
其实,哪里会有什么闪失,不过是怕萧子窈又偷偷的跑掉罢了,方才是为最大的闪失。
郝姨不敢从命。
“夫人,你知道我还有男人孩子,宝儿今年才上学堂,我……实在不敢。”
萧子窈自知她进退两难,索性便也同她摊了牌,道:“郝姨,如果你不放心我,和我一起走也可以。但有些事情你看到便看到了,千万不能声张出去,知道了吗?”
郝姨微微有些发怵。
“……是,夫人。”
郝姨很是懂得守口如瓶的道理,于是只管跟在萧子窈的身后低着头走。
路不远,不过右转三街,街景很快就变了,闹市落在后面,渐行渐远。
萧子窈轻车熟路的拐进一条巷子,是时,里面树荫正浓,药香阵阵。
如此,安庆堂便近在眼前了。
萧子窈就此止步。
她没有再走近了,而是立在那生了青苔的月洞门外,无声无息的望着。
园中,一个伙计正蹲在角落里煎药,粗布衣裳,脚下一双纳出来的鞋底也已经磨得翻毛,郝姨偷瞄着此人,却也实在看不出什么有无。
谁知,偏就此时,萧子窈竟兀自开口了。
“……竹四。”
她说,“我来看看你。”
那人手里的蒲扇一下子落在火里,发出“噗”的一声,惊起翩翩的灰烬。
郝姨亦是大惊。
她只见一张融化了的脸,丑陋异常,根本不忍卒读。
萧子窈回眸笑她:“郝姨,我说过的,看就看倒了,别往外说。”
庭院深深。
“外面风寒,进屋说,我给你烧热水喝。”
萧子山一时有些哽咽。
他已经很久不曾再见萧子窈了,也许已有月余,也许还要更久。
——那一日,萧子窈到底还是没能走成。
他连夜便已知晓了,沈要大张旗鼓的拦了火车,还打杀了票员,此事既是做给萧子窈看,也是做给他看。
可他却无能为力。
便是那之后的许多事情,他亦有所耳闻。
萧子窈从此再也出不了门了,他请宋晓瑗代为送去的书信也都石沉大海,他好清楚这一招,软禁罢了,对外却只是称病。
“走吧。”
他又催了一声,低低的,旁人听不见,只有她可以。
“听四哥的话,我们进去说。”
久别重逢,他二人竟有一时的相对无言。
半晌过去,他见萧子窈手里还握着一只牛皮纸袋,便出声问道:“都买了些什么?”
“买了些毛线。”
他笑起来,那模样很是可怖:“以前二姐说要给你织毛衣,你非不要,后面又说要教你织毛衣,你也不要。怎么现在想起来亡羊补牢了?”
“她那是要织给余闵织毛衣,我只是她的顺带,所以我不要,也不想学。”
萧子窈撇了撇嘴,“从小二姐就对我最好,什么东西都是第一个想着我。我那时以为,我永远都是她的第一。”
话毕,默了默,她复又说道:“四哥,我也以为,我一直会是你们所有人的第一。”
萧子山哑然不语。
“你看,当时我选了大姐和姆妈,她们却选了东北。我选了五哥,他却选了梁延。我选了爹爹,他却一心想要北上。”
“而你,四哥——”
是时,她冷然自嘲。
“我选了你,我一直都在选择你,结果,你却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她仍是笑,只不过,这一回,竟是笑不进眼底了。
“四哥,他为了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好像真的走不掉了。”
火上,一炉药烧沸了,咕嘟咕嘟的喷着气,有些吵,萧子山扑灭了火,忽然转头问道:“是为了他才买的毛线吧。”
萧子窈微微一怔。
“是。”
“你真的不走?江西已经开始打仗了,大总统举棋不定,内地不安全。”
“不走。”
她说,“我得和他一起死。”
萧子山于是背过身去,又匆匆燃起一炉新药,柴火熏得人眼睛发涩,好想流泪。
“——也挺好的。”
他掩住哭音说道,“子窈,你确实应当选一个只选你的人。这样于你而言,总不至于选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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