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从没有被关闭的温度感知系统中感觉到了冰冷。
极低的气温，极冷的体温。
机体运作时所产生的温度通过表皮仿人体毛孔设计的散热系统透出，这就是她的“体温”。
而现在没有了，说明她的机体暂停运行了。
关机、休眠。
记忆停留在冻原上白雪纷飞的混乱中，无法理解的感情在系统中挥之不去。
错误……错误……
系统的提示音变得缥缈虚幻，小白的意识在无尽深渊中下坠。
她看到了很多在她眼中不甚真实的“记忆”。
那是另一个人的记忆。
她在一片白雾中不停向前奔跑，安静、空旷，只有她的脚步声。
如此不知疲倦地仿佛奔波了数千年数万年，她才在白雾中看见黑色的裂痕。
于是她坠入一片黑色，在那个鼓动着心跳的小小空间里吸收着养分，随后在金属光泽的映衬下降生在铺着纯白棉被的摇篮里。
睁开眼睛，看见壁画穹顶与五色花窗。
她生于古老庄园的不洁教堂。
她在其中接受血红色的洗礼，黑色的人群在长椅上窃窃私语。
她天生就能理解他们的语言、他们的狂热信仰、他们的异于人类。
因为她明白自己也与他们相同，体内流淌着来自外层地狱的血液。
直到她见到那个在高塔里出生、从未经历过洗礼、未曾见证信仰的人。
她在睁开眼看见他时就知道他是她的亲人，某种深层次的、灵魂层面的联系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她又清楚他们是不同的。
在他用年幼的双手抱住她，在她用新生的手指触碰他的脸颊，在他们的额头贴在一起时，这种违和感达到了极致。
就算这样她也愿意为此感到喜悦，她见到了她的哥哥，她唯一的哥哥。
他们是纯粹的亲人，就是这么简单。
是的，我们相同却又不同。
婴儿慢慢长成了孩子。
她还懵懂无知时就看得见哥哥背后被拉长的影子，其中躲藏着混沌的世界，正在悄然吞噬着她的哥哥。
她看着祂，对此感到那时的她尚不能完全理解的不满与愤怒。
她本想上前把那个以灵魂为食的怪物赶离她的哥哥，可她很快便发现自己无法靠近祂。
祂身上的气息太过压抑，狂乱的笛声是祂的一部分。
所以她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她开始在为数不多能够见到哥哥的时间里主动逃离，对着他的影子哭泣。
这样哥哥能知道要赶走影子里的怪物吗？
虽然很舍不得一见面就要分离，但她不得不这样做。
他们的父母不会处理这件事，他们甚至会为此感到骄傲。
她与父母相处的时间远比哥哥要多，她了解他们那疯狂崇拜着信仰且正在异化的父母是什么样。
父亲每日在外时西装革履，用着肮脏的手段经营家族的产业，归家时则换上破旧不堪的黑袍，用伸出触须的眼球死死盯着教堂中的神像。
母亲每天夜晚画上艳丽的妆容，穿上夸张的长裙遮掩浮肿溃烂的身躯，去参加所谓上流的聚会，凌晨回家时则在月光下献上母神的祭品。
他们生活在人类中时便变幻出人的皮囊，无人时就放纵出代表他们虔诚信仰的本来面貌。
他们可以在教堂地底低语世界的秘密，也可以用阴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正常普通的人类，让这些可怜的人感到无名的发冷。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感情基础，只有竭斯底里的信仰。
所以他们会的，他们会为哥哥身上的寄生虫感到荣幸的。
真是可恨。
她的计划成功了，是她预料中的、唯一的解决方式。
这样就好。
她的哥哥挖出了那只眼睛，暂时脱离了祂。
不过没关系的，这至少能延缓祂的进食过程。
她抱住她的哥哥，只剩下深切的悲哀。
她其实不想看见哥哥用伤害自己的办法的。
对不起。
如果我也有那样的能力就好了，就能保护你了。
我……一定能做到的。
一定。
当她坐在长椅上见证又一次仪式时，唯一的不同仅仅是台上的主祭变成了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还不知道她早已见过无数次这种碎肉与鲜血四溅的画面，他从她身上一扫而过的目光里带着沉重的担忧。
她好想对哥哥说，没关系的，赫蕾丝不会害怕的。
不行。她不能这样说。
她在哥哥眼里要永远都是一个单纯、不谙世事的孩子，而不是一个骨髓里都浸透了黑色血液的教徒。
这样就好。
她其实一眼就看见了那朵不同寻常的红玫瑰。
炽热地在不属于她的季节里开放，那是专为她准备的。
这就是她所等待的源自神明的力量。
于是她让哥哥先转一下身，而她的哥哥自然毫不迟疑地照做。
就算她的手中不是空无一物，而是握着一柄尖刀，哥哥也会转身的。
可惜她没有忍住那种眼球被替换的疼痛，一声轻微的吸气声都让哥哥慌忙转头。
她只好顺势哭泣出声，眼泪从红玫瑰下流出。
她的哥哥给予她一个充满了自责与痛苦的拥抱。
她的哥哥一遍又一遍倒转时间，他不知道同时她在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悄悄念出了一句话。
“我希望……我的权柄不会消失。”
对不起。
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的眼泪了。
孩子慢慢长成了少女。
她知道她的哥哥一直都很愧疚，一直都无法走出那朵红玫瑰的阴影。
那天哥哥递给她一个白色的蝴蝶结，做工并不是很精细，右下角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bayherece”。
她的哥哥当然不擅长制作蝴蝶结这种事，他只想给她一份自己亲手做的礼物。
她又一次听到哥哥说“对不起”。
九岁之后每一个生日都有哥哥的对不起。
她多想告诉哥哥这不是他的错，他不要自责。
而她没有机会说了。
那辆车撞上来时她在混乱中唯一的念头就是——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在她感知血液变得冰凉刺骨时眼前闪过一幕又一幕画面，那是她的一生。
有对她纯白伪装深信不疑的人、有对她投以淡漠视线的人、有对她充满疑虑的人……
最后留在她眼中的只有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可以为了她的一点爱好去做那些对他而言低下的手工活的哥哥，可以为了她剜去自己的眼球的哥哥，可以为了她的一点点痛苦泣不成声的哥哥……
今天就要说再见啦。
喉咙很痛，说不出话，可还是要努力说出来。
她黯黑色的双眸中映出她第一次表现出不知所措的血亲。
“亚弗戈蒙……我的哥哥……”
你知道吗？
“哥哥……”
我不是你一直看见的那个干净到不像是洛夫克拉夫特家所诞生的孩子。
“哥哥……我要诅咒你了。”
你知道之后还会爱着我吗？
“我诅咒你，永远都要记得我。”
我不想你忘记我，不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对不起。
我明白你应该从此离开这里过上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拥有肆意追逐阳光的权利，可是我真的好希望你记得一个名叫白赫蕾丝·洛夫克拉夫特的妹妹。
如果你真的拥有了那样的人生，我也只是你少年时阴暗回忆的一个影子吧？
是我奢求太多，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
对不起。
以及，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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