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粮食越来越少,队伍里一次没吃到的人开始口出怨言。

    “粮不够就别施粥了,又想要好名声,又不出够银子,做梦呐。”

    “别人有,今天老子也得有。”

    凤药只得给后到的人少盛些。

    等打到一个中年男人时,不知他排了多久,衣服头发都湿透了。

    他跪下哀求道,自己老婆孩子患了病,动弹不得,多打点给家人们也喝上一口。

    青连碰了碰凤药,示意她别这么做。

    那男人高举着破碗,反复说着,“行行好,孩子吃口热粥就活了”。

    一个大男人为了老婆孩子,跪在这里乞求,凤药实不忍心。

    只得多打半勺,后面队伍里的人都嚷嚷开了,“老子家里也有人等,我也要多打。”

    “行行好,我来打饭,婆婆年老,走不动还在等着,两个孩子还要吃奶。”

    整个队伍骚乱起来,凤药懵了,只余半锅粥,地上还有一袋粮,面前是看不到头的队伍。

    雨突然大起来,倾斜着洒入粥棚里,凤药身上也湿了,她擦擦脸正想法子。

    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别等了,没粥了!”

    长长的队伍顿时乱起来,所有人像崩了堤的洪水向粥棚涌来。

    凤药觉得手臂上一股大力,有人扯着她跑出人潮十来步,她回个头的功夫,见搭的棚子已经塌了。

    有人被推倒在水坑里,人堆里又是哭又是骂,有人抢到了粥,哈哈大笑。

    有人跑到抢到粥的人身旁,伸手抢走了他的碗,边跑边吃。

    那人在后面追着打。

    这时,不知谁拿到那口袋还未煮的生粮,抱着粮就跑。

    别人岂肯放过他,也伸手抓着那只口袋,又有几人看到粮食。

    一只袋子上抓着数不清的手,每个人在雨中叫骂着。

    突然一只手松开袋子,开始打人。

    被打的还手,很快地上倒着许多扭打成一团的人。

    更多的人还在向前涌,想捞口饭吃。

    有人倒下了,痛苦地叫喊着。

    “别看了,快走!”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几分钟之内,表连推着凤药赶快离开。

    凤药还想过去维持秩序,她看到一个人被人群踩在脚下,想去拉那人起来。

    可更多人向前挤,她已经看不到那倒下的人。

    “走,快走吧。”连胭脂也感觉情形不对。

    一个被打得一脸血的男人一眼看到他们几个,指着他们喊,“就是他们,都是他们干的好事,别叫他们跑了。”

    凤药他们几人势单,眼见后面千军万马地追过来,她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

    没命地逃跑,她回过头,见有人在拦着那些追兵,穿着官府的衣服。

    青连跑得飞快,也顾不得狼狈,“那些是假官兵,就是吓吓他们,咱们跑快点,别连累人。”

    直跑得后面没人跟上来,几人停下来,凤药快疯了,她想了很多后果,唯独没想到会成糟糕成这样。

    几人跑到胭脂新家,那里未收拾,连张凳子也没有,他们站在空荡荡的屋中躲雨。

    凤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从买粮到搭棚,到准备柴和水,每件事她都亲自参与。

    忙得顾不上吃饭,带着小姐逃亡那夜都没这么累过。

    心头涌上一波又一波的苦涩,她不断怀疑自己,怎么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她哪里做错了吗?

    还是,善心本就用错了地方。

    她眼前一阵发黑,腿也抖个不住。

    为缓解这种感觉,她跪下去双手撑地想挺过去,却觉得眼皮有千斤沉。

    她用力睁也睁不开,耳边听到隐约胭脂焦急的声音,“怎么了?”

    再有了知觉时,觉得自己被一团云朵包围着、拥抱着,全身暖洋洋,身体一阵通泰。

    用脚蹬了一下,传来的触感是上好棉布,手伸出被子摸了摸,缎面儿。

    “睡够了吗?”

    耳朵边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凤药这才想起自己是施粥晕倒了,一个激灵坐起来,自己身处一间布置得像书斋的房间里。

    巨大红木架子上放满各种书籍,书案前端坐着一个高大男人。

    束半发,头发披在肩上,松垮垮穿着件苍青色常服,袖口带着忍冬暗纹。

    他回过头,眸深似海,“头还晕吗?”

    凤药摇摇头,他转过身背对她问,“今天我若不帮你挡下追你的人,你可知道自己什么后果?”

    她想了想,有些后怕,低头不语。

    “你在做一件事时,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是不是你自己能做的到的。”

    “我……我想过的。”凤药低声说,“我大约估过灾民人数,算过需用多少粮。”

    “按顺序,一人盛一碗,是够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成现在的样子,跳下床光脚站地上辩解。

    “你知道为什么你还能活着在这儿和我吵吵吗?”金玉郎走到凤药跟前,胸口离她鼻尖只有一拳。

    他低头俯视着凤药,带来的压迫感让凤药不敢抬头和他对视。

    “因为我围剿野人沟,将这里所有人都收编了。否则以我手中这一点点人力,全部洒出去就是一点盐洒进米饭,哪怕这点人是花数年时间训练出的精锐。”

    “我此生最烦与愚人打交道,这次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点拨你一次。”

    凤药看着没有任何表情的金玉郎,心中仍不知自己错在了哪一处。

    更让她难受的不是事情没办成,给别人带来麻烦,而是金玉郎的态度。

    金玉郎待她像待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玉郎像看穿她的心事,说,“秦凤药,你要学会清醒而理智地看待事情,处理事情。”

    “事情做坏了,没什么委屈的,你有千百条理由,终其原因,你不行。”

    “我来问你,皇城里四皇子赈灾时,你已在常府了,是吗?”

    凤药点点头。

    “你可有打听一下,当时皇城灾情,灾民有几何,赈灾出动多少人手,用粮多少?”

    “连官府都办不成的事情,你想办成,认真评估过自己的实力吗?”

    “一个人做事仅凭善良和冲动,十成十做不好。”

    “你之前只操持过一个小小羊汤铺子。突然要办需要动用上百人乃至几百人的大事件,你没有经验。”

    “青连阻过你的,你不听也不想,甚至不给自己计划的时间。”

    “你也可以来问问我关于上次赈灾实情,问青连也可以,你都没有。”

    “仓促间要办这么大的事,你没有经验绝对会失败。在灾民中激起民办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饿肚子会让人发疯。”

    玉郎毫不留情,凤药低头不语,眼泪已经涌上眼眶,耳朵里听着玉郎说,“上次出动御林军千余人,金骑营三百骑,镇压了乱子,踩死百姓二百三十五名,其中孩子三十七人,最小的只有两岁。”

    凤药眼泪流了出来,真心知道自己这次真的做错了。

    她把没做过的事情过分简单化,她只凭想象以为舍粥的最大难处在于粮食的充足,然而最大的难处是“秩序”

    你要有足够的“暴力”来让灾民忌惮,不敢生乱。

    灾民某种时候就是最大的变数,最易挑拨的人群。

    她低下头,惭愧地问,“这次呢,有没有人给……给……”

    她说不出“踩死”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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