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莱以一种奇特的笑容望着李元狐：“你知道，在九国之中，本座最为欣赏的人是谁？”
“谁？”
“璘王，李寒熙。”罗莱意态轻慢中却盈着一丝浅笑，“……想当年，他将你送到云州之时，还曾堂而皇之地邀请本座喝茶，要本座对你多加关照。你说可不可笑？”
李元狐微微生出心惊。
李寒熙是大鄧的皇长子。
也是李元狐一母同胞的兄长，是朝野内外公认的大鄧皇位继承人。
李元狐从未没有想到李寒熙竟和罗莱有这份交情。
他也不明白，李寒熙为什么要将自己托付给罗莱？
罗莱似也沉浸在回忆之中，双眸中浮过一抹转瞬不见的重影……
他喃喃道：“本座不懂……像他那样一个人物为什么会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李元狐忙问：“希望？什么希望？”
罗莱唇角微扬，泛起一抹冷峻的笑意，随后他话锋一转：“不论是谢子秋的案子，还是那星宿客栈一案，你多少都有参与。然而，本座念及李寒熙的颜面，暂且饶你一回。”
李元狐微微皱眉：“你何以如此肯定这两起案件皆与我有关？我所提供的证据，难道不足以证明我的清白吗？”
罗莱冷笑道：“稚子终究是个稚子。你以为本座何以能执掌这‘皇镜司’，手握三大禁军中的鹰卫之权？”
“情报？”
李元狐忽然想起来。
李寒熙曾经说过，九国之间，罗莱的情报网并不逊色于他。
罗莱：“……”
他微微一笑。
案桌上的烛火似也耀不进罗莱狭长的眼里。
李元狐在极近距离看着他，两人之间仿佛隔绝一切声响，惟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微风在缓缓流动，神光离合间，叫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慨。
自己能够幸存的机会，竟然是罗莱给的。
李元狐后退一步，第一次对罗莱真诚的拱手致谢。
罗莱：“……”
在离去之际，李元狐又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那声音如同撕裂的布帛，令人心悸。
李元狐忍不住朝看了他一眼，目光却不禁落在他怀里的暖炉上，仿佛与记忆中的某个东西有着惊人的相似……
李元狐走出暖阁时，罗莱又命人随意唤了一个人进去。
没过多久，暖阁内便传来了阵阵惨叫声。
紧接着，罗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谢子秋被捕时手中握有过所文书，他久居此地，必有线索遗留。你们若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别怪本座无情。”
寒冬笼罩大地，苍凉而萧瑟。
质子们纷纷窃窃私语——
“过所文书事关重大，非至交好友，岂能轻易得知？谢子秋又怎会将如此重要之事告知于我等？”
“……”
李元狐想起两年前酒醉时，被谢子秋翻到过所文书的事情，不禁叹了一口气。
虽说当时他心里早有最坏预感，但想不到这东西最后还是要了谢子秋的命。
李元狐转过身去时，正巧与慕白四目相对。
于是他又来了精神，手摇折扇，神色飞扬地走过去，还贴心的为慕白扇风取凉，直到他打了个喷嚏，才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冰做的，不怕冷呢。”
慕白皱了皱眉：“他问了你什么？”
李元狐道：“问你的事。”
慕白的眼神瞬间一凛。
李元狐又道：“还有，我的事。”
他笑着露出虎牙，神色狡黠。
慕白：“……”
李元狐接着问：“那个重犯与你是什么关系？”
“一个很重要的人，值得我用命去换。”
慕白的目光投向远方。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元狐觉得他眼睛里有一丝光彩溢于眉目，不似月色柔软，而是烈日光炽，灼得人心里发烫。
这让李元狐有点摸不准他神情里的含义，只觉得有股热血在悄悄上涌。
直至夜的最深处，罗莱才叫慕白进去。
然而，慕白刚一踏入门槛，便被鹰卫迅速制服。
慕白冷道：“我与谢子秋一案无关。”
罗莱笑了笑：“你又怎知本座此来一定是为了谢子秋的案子？”
慕白：“……”
罗莱道：“星宿客栈一案，同样在本座的管辖范围之内。”
慕白微微皱眉：“你今次前来，是为了星宿客栈一案？”
罗莱笑了笑：“那是自然，本座是专程为你而来。”
慕白：“……”
罗莱倚在椅上，神态悠然：“你一定在疑惑，为何我未曾询问，便决定将你拿下？你明明已经将伪造的证据布得毫无破绽。”
慕白抬眉，却沉默以对。
罗莱道：“因为在本座眼中，任何证据都不及直觉来得可靠。”
慕白冷道：“直觉？那不过是心中的幻象，岂能全信？”
罗莱眼中笑意更深：“在本座这里，即便直觉偶有偏差，我也宁愿斩草除根，不留一丝隐患。”
慕白皱眉：“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大动干戈，闯入此地，甚至不惜逐一审讯？”
罗莱的嘴角微微上扬：“你们这样的抵押，对我南越而言，不过是无用的负担。”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其余八国，他们又能如何？你们，不过是这场政治游戏中的棋子罢了。”
慕白目光锐利：“我问的是，你为何要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利用谢子秋的案子来设局抓我？你究竟在掩饰什么？”
罗莱：“……”
他良久不语，唯有那眸色显得更加深邃幽黑。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微风拂过树梢的细微声响。
窗棂之外，一道黑影倏忽闪过，宛如鬼魅，悄无声息。
忽然之间，外头的人只听罗莱道——
“封锁质子府，任何人不得进出！”
随后慕白被鹰卫带走。
李元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也不知怎的，忽然按捺不住胸中肆意翻腾的杀意。
冬夜的月色洒落，带着一缕清寒，宛如仙子轻拂的衣袂，缥缈而幽远。
罗莱坐着马车离去。
夜色中，马车的轮廓逐渐模糊。
然而，就在它即将消失之际，又一个黑影突然在马车的后方一闪而过，速度快得惊人，甚至连随行的鹰卫都未能及时察觉。
黑夜如墨。
寒风从狭窄的巷口呼啸而入，又在巷尾尖啸而出。
那哀切的回声在路口久久回荡，如同孤魂野鬼的悲鸣……罗莱的马车拐过街角后，与大部分的鹰卫分道扬镳，最终停在了夙府门前。
马车停下的瞬间，仿佛连寒风都为之一滞。
罗莱走进夙家大门。
那道神秘的黑影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也悄无声息地跟了进去。
夙鸢听管家来报，步履如风般迎到院子里，袖口不经意地被风扬起，露出了一道暗沉的鞭痕，那鞭痕如同一条狰狞的蛇，盘踞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兄长，近来可好？”夙鸢笑靥如花，却似隔着一层薄雾，难以窥见真心。
罗莱未置可否，只牵过她的手，与她同入客堂。
关于夙鸢是罗莱义妹这件事情，整个云州城几乎人人皆知。
其实夙鸢能成为罗莱义妹，全因为她那张脸，与罗莱那已经过世亲妹妹极为相似。
起初，夙鸢对于成为别人替身的事情，心存抵触，然而，罗莱在朝中的权势和影响力让她无法抗拒。
为了夙家的兴衰、为了生意的繁荣，她最终选择了妥协，与罗莱结拜为义兄妹。
在最初的几年里，夙鸢时常会想，如此结拜下的关系算得是真心么？
会不会对不起罗莱？
可慢慢的，这种想法让她觉得讽刺……
客堂内，灯火辉煌，如流金溢彩，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然而，却将他二人的影子衬得幽深而冷峻。
夙鸢吩咐管家张黎昕，取来柔软的鹅羽软垫，为罗莱细心铺设。随后，又取来全新的暖炉，上面系着聚宝斋特有的精致缨络，递到罗莱手中。
罗莱接过暖炉：“这点小事，也亲力亲为？府中下人呢？”
夙鸢道：“今年生意不景气，我便让他们暂时回家歇息去了，想着能省些开支。”
“这个借口，简直拙劣至极……”罗莱冷笑一声，目光如刃，“不过你放心，那些胆敢对你无礼之人，兄长全替你杀了！”
“一共三十四人。”
夙鸢的眼睫轻颤了几下。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一片血光掠过，那些熟悉的身影在血光中一一消逝。
她失神间，手中的茶盏轻摇，几滴茶水悄然洒落，烫伤了自己的手。
她双目空洞，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声音颤抖而微弱：“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十二年前，我就对你说过，你虽身为商人，但不可将全部身心沉溺于那铜臭之中，这样对你的成长并无半分益处。然而你呢？除了经营那些琐事，你几乎对外界一无所知，就连身边之人发生的变故，你都未曾察觉。”
“……”
夙鸢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只骤然握成了拳。
“生气了？”罗莱忽然轻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夙鸢猛地回神，她迅速低下头，避开罗莱的目光，然后又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罗莱的手中：“兄长，你误会了。那些事情与他们并无干系，是我自己没有察觉。”“撒谎！”
罗莱突然扬起衣袖，将茶盏摔了出去。
顷刻间，清脆的碎瓷声响起，茶水飞溅，地面瞬间布满了斑驳的碎片。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夙鸢却显得异常镇定。
她稳步上前，将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捡起，随后递给站在一旁的张黎昕，示意他先出去。
罗莱瞥了一眼身旁的鹰卫：“夙家的案子，还毫无进展吗？”
鹰卫中一人顿时紧张得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带着颤抖：“启禀大人，关于夙家的案子，我等确实……确实尚未找到确凿的线索。”
罗莱听后，抽出腰间的马鞭。
一记记凌厉的鞭声在空气中炸响，仿佛要将周围的空气都撕裂开来。
夙鸢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尽管那鞭声并未直接落在她身上，但她却仿佛能亲身感受到那皮开肉绽的切肤之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深深恐惧。
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够了！”
彼时，罗莱手中的马鞭如闪电般挥出，狠狠地勒住了鹰卫的脖子。
那鹰卫的双眼瞪得溜圆，身体瞬间瘫软下去，鲜血顺着脖颈流淌而出，顷刻间染红了地面。
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夙鸢呆立在原地，盯着地上那具已经失去生气的尸身，胃里一阵翻涌。
罗莱坐在上位，目光冷硬地盯着夙鸢。
“倒茶。”
夙鸢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转身走到茶案前，重新泡制香茗。
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仿佛能抚平人心中的波澜。
茶香萦绕间，罗莱见她奉茶而来，缓缓伸出手。
似要轻抚夙鸢的脸颊。
却在她的脖颈处停下。
虎口微张。
似乎随时会掐住她的喉咙。
夙鸢轻声道：“请兄长用茶。”
罗莱接过茶盏，轻啜一口，茶香在口中慢慢散开。
“不错，我只教了你一次，你就记住了。”罗莱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夙鸢知道这杯茶，唤起了罗莱对妹妹的回忆。
而这份对回忆，就是她的保命符。
让她在罗莱的暴虐之下得以喘息。
但她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罗莱缓缓开口：“你这么聪明伶俐，为何总是不听我的话？”
“夙鸢不敢。”
她立刻屈膝跪下，额头紧贴着地面，不敢稍有抬头。
罗莱不喜欢她这幅样子，捏住她尖削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可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生生捏碎。
“我曾告诫过你，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可怕，你身为商人只是个低贱门户，若没有我的庇佑，你难以苟活！为什么你总是执迷不悟呢？”
夙鸢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冷汗顺着额头滑落，滴落在地面上。
“现在知道怕了？”
罗莱随手丢下一份过所文书，“好在谢子秋死了，死无对证。”
“……”夙鸢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罗莱冷笑道：“眼下替罪之人已抓，兄长又帮了你一次。”
夙鸢：“……”
她深深叩首，额头紧贴着地面，眼前却忽觉晕眩至极，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罗莱睥睨着她，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苍白如纸，脆弱得近乎透明。
听着那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夙鸢心中仿佛被重锤击中。
她抬头，却见罗莱的背影渐行渐渐远，消失在昏黄的烛火之中。
夙鸢跌坐在地，双手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冷笑出声。
“想对我好的话，为什么又要折磨我？”
那笑，也如风中残烛，透着无尽的哀怨……
而她自己，身居黑暗的角落，仿佛要被这静谧与孤寂给深深吞噬。
罗莱走出客堂，一眼便望见楚微遥手握长剑，英姿飒爽地守在门外。
她的面容冰冷，目光锐利，仿佛要将他刺穿一般。
罗莱却恍若无意，走到她的面前：“你似乎很不喜欢我？”
楚微遥毫不掩饰地回答道：“是。”
罗莱似笑非笑地问：“为何？”
楚微遥冷冷地回应：“没有理由，就是感觉，让人讨厌。”
罗莱闻言，轻笑一声：“很多人都不喜欢我，但你是唯一一个敢将这句话说出来的人。”
楚微遥依旧冷声道：“那是他们没用。”
罗莱点头：“不愧是当世女侠，果然豪气，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楚微遥手中的铁剑上，“少了一把好剑。”
楚微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剑身普通，确实并无特别之处。
罗莱继续道：“我那里有一把好剑，与你颇为相衬，回头送你。”
楚微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而罗莱，很奇怪的似有若无的瞥了一眼屋檐之上，那眸光幽漾间，似漾起一抹浅笑。
月色如水，洒在他那俊逸的身影上，更添几分神秘。
然而，随着他渐行渐渐远，那幽秘的眼中无半分波澜，只留下一抹淡淡的寂寥，在月色下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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