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驱城内的空旷地带,临时搭建起了一处医官集散点。
除了已然躺倒、无法动弹的伤患及家属,其他医官、兵士们都步履匆匆。
有了前头兵民冲突的前车之鉴,已经接连几日没睡的大家都强打起精神,即使眼皮子打架,也要奋力撑住,服务好中毒的百姓们。
这里混杂着药草香气、伤药和血腥味,不免有些压抑和不安。
但有着专业素养的医官队伍护航,让百姓们都放下心来。
四周竖立着几排简陋的架子,里面塞满各类草药和医具,而下面是储藏的大量干粮,以供充饥。
如果更好理解的话,集散点其实就是一个庞大的幄帐,上头和四周有挡风遮雨的幕布,让人踏实。
集散点内,地上的一张张布毯上躺满了中毒的百姓们,呻吟和叫喊此消彼长。
每位伤员旁都放置了一张矮脚的小桌,桌上摆满各色药瓶、纱布和水。
医官们忙碌的身影穿梭其中,紧张而专注,他们身着统一的荼白麻布衣衫,袖口全部上卷,挽在上臂处,以便操作银针、药膏等,迅速而有序地为伤患处理伤口、敷药。
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极为娴熟,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透出深深的疲惫。
中毒百姓人数在不停增多。
医官集散点的外围,有几处水井,并且设立了好几口大锅,用于熬制草药和煮沸消毒用具。
井边还有很多中毒百姓的家属们,忙碌地汲水,送到各个药锅前。年轻的医官们则在锅边守候,不时用长勺搅拌,以确保药液均匀。
再旁边,便是医官集散点的入口处,在地上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伤患接收”四个大字。
多名兵士们在此维持秩序,防止慌乱的百姓横冲直撞,造成场面的混乱。暂时,一切还算是井然不紊。
此外还设有几张长桌,用于登记和持续记录伤亡情况,几名年长的医官坐在桌前,手持毛笔,飞快地记录着每一位病人的伤情和用药情况。他们的神色严肃,只是偶尔抬头向医官们询问一些细节,确保记录无误。
昼夜开始更替,今日对大多数长驱城百姓来说,特别的长。
夜色渐染,由兵士们拿来几盏油灯,高高挂起,昏黄的光辉,将整个区域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尽管这里充斥着伤悲,但冬天总会散去,属于长驱城希望的春天必将来到。
沈暮白脸上、衣衫上,都残存着她亲自上阵的印记斑斑,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时的陈晞,将她的脸蛋看得真切,她倒是蛮不在乎!
她的脸颊上有灰扑扑的落尘,和她如鸡蛋剥了壳的白嫩肌肤,属实泾渭分明,头发也有些凌乱。
向伯没有耐心再等沈暮白犹豫,连忙追问,“殿下!到底如何说?”
沈暮白开口,说了但像是没说。
“务必尽全力救治这些百姓!”
“殿下啊!你这……让老朽如何是好啊!”向伯的语气里满是无奈,这长公主怎么把难题倒给自己啊,自己不过是个行医的。
对于向伯关于安乐药的问询,沈暮白是尤为挣扎的……
她一时之间,上下嘴唇像是被什么粘合住,不知道如何开启这一段话来!
安乐药,在令国其实已经被拿来讨论多时,更多人将其理解为“医官按伤患所要求,帮助其终止苦痛”。
沈暮白亦是同样,她将很多不利因素统统囊括进来考量,但还是倾向于能为百姓谋求生死自由的福祉。
不仅仅可以在尊重伤患的意愿之下,为其减轻痛苦,对于那些已经无法治愈、并且在极度痛苦中煎熬的患者来说,这无疑不是一种人道的选择,辅助他们在尊严和体面中结束,而不是继续忍受无尽的苦楚。
当然除了这样正面解读以外,反面声讨也是层出不穷,例如有很多官吏和百姓都认为安乐药涉及道德伦理,将其视作忤逆自然法则,上升到“这会助长整个令国社会以及年轻一代对生命价值的漠视”。
更加重要的是,安乐药的新政推行与滥用风险并行。若使得大多数人掌握如此的使用权力,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可以借助安乐药达到不法目的,以此毒害无辜之人。
沈暮白心内通达得很,这些抗议的声音,确实也不无道理。
诸多风险叠加,让大半的令国人对安乐药的推行,持激烈的反对态度。
在相当多的令国人看来,安乐之药与令国所恪守的“孝道”格格不入!长命百岁才是大家的至高人生追求,如此公然违抗天意的药物,像是毒瘤一样,人人得而诛之!
在沈暮白的支持下,本来将作为新政之一尝试推行,但频频受阻。
安乐药根本不可能在令国的山河里生根发芽,所以时至今日,在令国也并未正式投入使用。
和沈暮白的倡导恰恰相反相反,对于安乐药的推行,陈晞持反对意见。
其他人都不敢多言,只有他表明自己的观点,“我明白你的心情,但大规模使用安乐药的后果,想必你也十分清楚!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像是打开了魔盒,无法收场!”
沈暮白面无表情地用眼梢向陈晞瞅了一眼。他倒是关键时刻,总能和自己唱对角戏!
“首先,我亮明我的意见,我坚决不会同意!若因医术不精,原本还有治愈希望的伤患直接被下了无药可医的判决书,有了安乐药,绝无反悔的机会,这是生生剥夺人命……”
“咳咳——”
向伯心想这殿下是在指桑骂槐,转着弯说自己吗?!他无意间,喉咙发出声响。
陈晞发现自己说的话直指向伯等医官们了,有失偏颇,连忙找补回来。
“抱歉,向大人,吾指的不是您。您和众大人们都恪尽职守,医术精进!”
“无妨!”向伯装模作样地摆手。
“其次,对于医官大人们来说,参与安乐药的实施过程,也会带来极大的心理负担。从资源来看,为了腾挪更多可用人手和有限药物,极有可能恶意倡导原本想要生存的伤患,直接放弃生命。”
医官不得不需要在内心道德和患者意愿之间找到平衡,而家属则也可能染上无法摆脱的内疚。
针对陈晞反对的声音,沈暮白言辞恳切,“可在面对疾病时,所有人应当有权自己选择!而非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们在这里讨论没用,这一新政未获得陛下的批阅,我们都无权实施!”
陈晞这一句直接将沈暮白钉在了墙上,下不来台。
沈暮白依然积极争取,她不是在为自己的威望,而是为了那些深受苦难的百姓。
她纤长的玉指伸出,指向的方向是重度中毒百姓们所在的救治区。
“你对这样的苦难,可以置身事外吗!规定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那边是掩盖不住的嘶声力竭,像是不停地用指甲抓挠皮肤表层,令人心悸。
中毒的百姓们,皮肤溃烂不堪,变得像腐烂的树皮一样,伤口处有着脓液,身子扭曲成各种姿态。
他们的双手紧紧抓住布毯,指甲已经深陷其中,仿佛被千刀万剐一般,牙关咬得咯咯响。
陈晞的眼皮不住地颤栗着,他就要抚额去抹平这样无法控制的抖动。
难道她又要在鲁莽冲动之下,做出错误的决定了!沈暮白绝对属于诸国之内,油盐不进的第一号人物!
真是糟心啊,自己可懒得多管。
“我不劝你了。你莫不如听听,现在到底有多少伤亡!”沈暮白转向不远处誊录伤亡情况的医官,“大人,你来说。”
医官被长公主突然叫到,毫无心理准备,“我我我……回殿下,截至目前,共计三千六百二十一人中毒,其中……其中有二百四十五人救治无效死亡。”
沈暮白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让陈晞好好听听!
陈晞坦然以对,这些数字并不会改变他反对安乐药的决心,他摇头,坚定不移。
沈暮白深知陈晞有些道理,但她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百姓在无望中,等待死亡。
“两位殿下,决定了吗?”
最终,沈暮白还是被陈晞说服。
“烦死了,那先暂缓。”
但是她决定,亲自下场照料这些中毒的百姓。她利索地挽起袖子,亲自为百姓们敷药、包扎伤口,甚至亲自喂食汤药。
陈晞对沈暮白的态度,倒是有些意外。
集散处入口,冒出一个熟悉的脑袋来,是陆宁安。
陆宁安有很多话要说,但不知要从何开口,嘴巴在空中一张一合。
“……殿下,何蓝……请降属下死罪!何蓝被阿帕带走回努兵领地了。”
沈暮白闻言,面庞煞白如霜,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十指嵌入掌心,却了无感觉。
除了痛苦和自责,自己就没有别的可做了吗?
她唇边颤抖着,“怎么会这样……是我!我怎么会让她陷入这样的险境……”
陈晞想着自己还是主动避开,给他们两人时间更好。
沈暮白身子微微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她强忍着泪水长叹。
“阿蓝……阿蓝……”
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谢勉突然现身,刚好扶住了要倒下的沈暮白。
而陈晞刚想要伸出上前的双手,生生地停在了半空,然后骤然落到自己麻木的那双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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