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之战的鲜血,化作了浓烈的酒液,而如今它成为了摆在乔松面前的第一个棘手问题——仇恨!
要想收服李牧以及他所率领的赵军,甚至征服整个赵国、统一天下,就必须直面“仇恨”这两个沉重的字眼。这炉台上小巧玲珑的一壶烈酒,此时已重若千钧。
“用仇恨酿造的酒水,无怪乎如此的烈!”乔松再次将酒杯放在鼻尖闻了闻,发出一声惊叹后,话锋忽然一转,说道:“然而这种烈酒,喝多了容易沉醉,让人神志不清,饮之伤身,还是不喝为好!”
说完,乔松目光转向李牧,持酒杯的手微微一抖,那只酒杯噗通一声,便掉入了皑皑白雪之中。
“父兄之血酿制成酒,怎能不饮?!”李牧猛地一拍桌子,双眼之中隐现着猩红的仇恨光芒。
站在大秦的角度来看,大秦乃是胜利一方,赵人的仇恨只会导致更多的伤亡和悲剧发生,因此应该舍弃。然而站在赵国的立场上,这样的仇恨在时刻提醒着他们,莫忘复仇。
因此,面对这样一壶酒,两人选择了不同的答案。
乔松脸色顿时变得冰冷了起来:“将军,今有烈酒长平血,安知明日不会有更烈的井陉血,邯郸血!这样的烈酒,将军以为,何日能够!”
“赵人血性,何惧之有!”
“哼!”乔松冷笑一声:“血性?昔日我大秦武安君可将你赵人四十万俘虏尽数坑杀,你当本君就不敢血屠了你赵地!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方为雄中雄!
为灭你赵人仇恨,本君可以让你赵地十室九空!本君倒想看看,你赵人以仇恨铸就的城墙,能挡得住我秦剑几次挥砍!”
锵啷……
突然间,一阵清脆的拔剑声响彻四周,李牧毫无征兆地抽出了那把威震天下的镇岳剑,怒发冲冠,对着前方咆哮道:“我杀了你!”
原本以李牧沉稳老练的性格,绝不应该如此冲动和失去理智,但刚才听到的那句“屠得九百万,方为雄中雄”,却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他心中爆炸,令他瞬间陷入极度恐慌之中。
眼前这个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年轻男子,此刻在李牧眼中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透过他李牧看到了白骨累累,看到了血流成河,看到了家家缟素,看到了千里无人烟。
这种恐怖景象如同一场噩梦般萦绕在李牧心头,让他心生畏惧,只想立刻将这个祸害斩杀于剑下。
然而,面对李牧凌厉的攻势,乔松却毫不畏惧,他挺直身躯,眼神坚定地直视着那柄即将劈向自己头顶的镇岳剑。
只见剑光一闪,镇岳剑在距离乔松头顶仅有一拳之遥的地方戛然而止,任凭李牧再如何冲动,剑身都无法再往下挪动分毫。
此时的李牧双手剧烈颤抖着,嘴巴张了又合,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乔松紧握纯钧剑的手指微微松开,然后猛地伸手抓起火炉上的酒壶,全然不顾壶身滚烫,咚的一声重重地放在李牧面前,声音震耳欲聋,厉声道:“这便是用仇恨酿造出的烈酒,将军还要再饮吗!”
当啷……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那把名震天下的镇岳剑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一般,无力地坠落下来,狠狠地砸在了脚下坚硬的雪地上。
它与地面撞击所发出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李牧身体摇晃着,艰难地向前迈了两步后,终于支撑不住,轰隆一声摔倒在地,坐在了冰冷刺骨的雪地上。
寒冷的北风如刀割般吹过他的脸颊,让他原本有些混沌的头脑逐渐变得清醒起来。他抬头望向眼前这个年轻的对手,眼中满是绝望和无奈,但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悲伤。
乔松默默地观察着李牧的反应,见时机已经成熟,便缓缓开口继续说道:“赵国源自于三晋之地,自从当年韩、赵、魏三家瓜分晋国开始,至今已过去了整整一百八十一年。
如今赵国即将灭亡,将军悲痛不已乃是人之常情。
然而,想当年三家分晋之时,你们赵国人却是满心欢喜,又何曾考虑过晋国宗室的感受呢?
再往前追溯,武王伐纣之时,大军踏入朝歌,那些商朝的百姓们心中又是作何感想呢?
正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是而已。”
“哈哈,如是而已,好一个如是而已啊!”李牧悲凉而又凄惨地大笑着,泪水顺着他憔悴的脸庞滑落下来,“难道在君上您的口中,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而已吗?”
他的声音颤抖着,其中蕴含着无尽的悲愤和哀伤。
“将军以为,什么是赵国?
是赵王?
是赵国宗室?
是赵国权贵?
是赵国疆土?
是赵国文字,习俗?
或者是,赵国百姓?
亦或者,这些都是,又都不是。”
这样的问题一下就让李牧愣住了,他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个答案,却似乎始终不能代表赵国。
不待李牧回答,乔松便继续道:“一百八十一年前,晋人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再往前,周人在王旗的号召下大肆扩张,更远久的年代,商人的象军南征北战……
往前历数千年,赵国?呵,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如今,将军不惧数九寒冬,在此安营扎寨,与我秦军相持数月,为的又是什么?”
“将军无法回答,本君也无法回答。或许,在数百年后史官们研究史书之际,方才在字里行间狭小的缝隙中,发现赵国这两个字。”
乔松的话蕴含着独特的韵律,苍凉而充满岁月之感,闻之让人仿佛置身于岁月长河,跟随着他的一字一句,去游览那波澜壮阔的过去。
李牧沉默良久,用沙哑的声音答道:“诚如君上所说,赵国不过一粒微尘。然,商亡之际,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亡。赵国屹立百余年,当不让其专美于前!”
忠义,又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在这个命如草芥的年代,这些在后世看来有些虚浮的东西,却往往是士子毕生所求。用后世的观念,去看待当时发生的事情,无疑是愚蠢的。
对忠义,乔松是既是赞同,又是痛恨夹杂着惋惜。
赞同忠于大秦者,痛恨却又惋惜忠于列国者。李牧,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乔松只能赞叹:“伯夷,叔齐,诚高洁之士也。然此等高洁之士,除了美名之外,又有什么呢?
相比起商王叔父箕子,远赴苦寒之地建国立业,使商人绵延至今,将军以为谁更胜一筹呢?”
偷换了一下概念,乔松紧跟着就转移起了话题:
“将军想去做伯夷,叔齐之辈,可将军麾下儿郎呢?伯夷,叔齐孑然一身,死便死也,将军却并非如此啊。
本君也不去说什么,赵王昏庸无道,权臣颠倒朝政之类的烂熟之言。本君只希望将军考虑清楚,麾下数十万儿郎的未来。是想要让他们随将军赴死,以全忠义之名,还是能够回归故里,与家人团聚。”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有乔松前面那句话,李牧毫不怀疑,执意固守,这二十万儿郎将会步长平一战赵军的后尘。
可放弃吗?
李牧不免心神动摇。
乔松望着这纷飞的大雪,思绪仿佛再度回到了北疆,他带着一种感慨的语气道:“遥想将军当年驻守雁门,忍辱负重,示弱以迷惑胡人,最终一战而灭匈奴十万,自此扬名天下。
将军应当知晓,草原上的部落对于我中原各国的威胁。
草原如此,南方百越也是如此。还有我秦国更西面的西域,齐国大海的尽头,燕国更北部的严寒之地。这个天下是很大的,我中原之民并非天下唯一。
将军一死了之,以全忠义固然可名留青史。可将军以为,此等美名,比起驻守边疆,庇护百姓哪一个更好呢?”
“所谓赵人,秦人,不过换了一个称呼罢了。难道,我秦国统一赵境,将军原本熟悉的百姓,便不再是那个百姓了不成?”
一番真诚的话,直戳李牧心房,让他不禁苦笑了起来。
以往听闻秦国北地君一张口齿凌厉非常,他还有些不信。可今日,他算是领教了。这一副口齿,真是可当百万雄师啊。
此种口舌之术,还并非纵横家那一套诓骗之法。反倒是其中的真诚,让人难以招架。
“君上,您就是这么劝降的吗?”
“本君从未有过劝降的经历,也不懂该如何劝降,故此不过将心比心罢了。”乔松一脸坦然的道,丝毫没有因为刚才耍的小手段而羞愧。
李牧沉默半天,没有说话。
乔松也不急,而是道:“言尽于此,多余的话,本君也不必细说了。距离开春,还有一段时间,该如何决定,将军心中自有答案。
本君,便先告辞了。”
李牧起身,二人再次相互一礼。
随即,乔松转身,抓起了一旁的斗笠,戴在了头上,骑上马再度朝着秦军阵营而去。不多时,便被大雪吞没了身影。
黑色的秦军阵型缓缓撤退,一场对撞消散于无形。
李牧独自一人立在风雪之中,心头一时间思绪万千。良久,他重重的一叹,转身回了井陉关。
入关的那一刻,一个个赵军士卒急切地迎了上来。看着这一个个年岁不大,甚至其中还有些还没有衣服铠甲大的士卒,李牧的眼中不由得泛起了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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