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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名将所先唯旗鼓

    “东翁请看,前头就是金塘岛最大的港口烈港,当年俞总戎之父俞武襄公曾在此大破倭寇。”许心兰坐在汾阳号的官厅中,指着窗外对林海说道。

    所谓俞武襄公就是和戚继光并称“俞龙戚虎”的俞大猷,在烈港被他击败的倭寇则是汪直。

    俞大猷是一代名将,在明代的名声比戚继光更好。此人说起来也算是许心兰的泉州老乡,如今许心素又和俞大猷之子俞咨皋相交甚笃,因此许心兰在提到俞大帅时颇有点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汾阳号自甬江入海口北上,先是抵达舟山群岛中的金塘岛,一路行来许心兰都在给林海讲述舟山地理和风土人情。

    林海听得奇怪,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夫子不是泉州人么?怎么对舟山也如此熟悉?”

    许心兰笑道:“家兄既让我辅佐东翁,那我总得有所准备才是。最近我颇看了几本浙东方志,七月时还曾亲身到舟山转了一圈,也好给东翁打个前站。”

    “七月?原来许三叔那时就已安排夫子来助我了,如此盛情,林某何以报之?”林海的脸上堆着笑容,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东翁说这话就见外了,这不都是为了替老船主报仇么?东翁当初向家兄求官,不就是为的这个?”

    “那是自然,李大公子是我义兄,我自然要为老船主报仇。”

    林海说着又道:“方才那个烈港我也曾有所耳闻,当年是汪直的贼窝,我看如今人烟也颇为繁盛。”

    许心兰回道:“那是,烈港是金塘岛最繁盛的港口,而金塘又是舟山诸岛中人烟最密集的。”

    林海又道:“是因为金塘离宁波府腹地最近吗?”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许心兰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舟山诸岛有句俗语,说是‘舟山田包山,唯有金塘山包田’,东翁可知这是何意?”

    “这话听起来像是说金塘岛四面环山,岛中央却是平地,如此地形的确是海岛里少见的。”

    “东翁所言不错,舟山诸岛中唯有金塘是这样,因此金塘素来是舟山最主要的产粮地,人烟也最为密集。”

    林海听得连连点头,这个信息对他来说很有价值,他接着又问:“金塘岛上可有驻军?”

    “驻军是没有的,但烈港是临观把总和定海把总的会哨之地,这两总的水兵巡船都会定期到烈港来。”

    所谓会哨就是相邻两支水军在交界处定期相会,并交换凭证的一种制度。这是一种多层次的巡海制度,镇戍营兵和沿海卫所都要参与,级别高的负责远海。

    按规定,沿海地方上至总兵下至百户都要定期出洋,甚至连兵备道这样的文官都要亲历海上,但自万历年间开始这些都已经成为一纸空文。

    不同于对卫所官制的无知,林海对明代海防中的巡洋会哨制度还是略有耳闻的,于是他疑惑道:“浙江水师至今仍在会哨?”

    许心兰道:“本来是早就不会了,但自从洪道尊来了后,浙江沿海的巡哨制度又开始严格起来。”

    林海闻言点了点头,洪承畴确实是个实心任事的能臣,只可惜生在这王朝末世,再能干的人也只是在泥潭里苦苦挣扎。

    说话间,汾阳号已行至金塘岛和册子岛之间宽约五六里的狭窄航道,远处的舟山主岛赫然在望。

    “东翁请看,那就是舟山岛,这里曾是越国的甬东之地,传闻勾践灭吴后,曾将吴王流徙至此……”

    许心兰一路给林海讲述舟山风土,随着汾阳号驶近舟山主岛西边的岑港,他又对林海道:“东翁请看,前头就是岑港,此处有个巡检司,我们就在这里下榻,斋宿三天之后方可正式入城上任。”

    “哦?舟山没有驿站吗?”

    “没有,巡检司和驿递都是直属兵部的,岑港又是舟山最主要的港口,因此岑港巡检司就承担了驿站之责。”

    许心兰说着又道:“东翁要在舟山做海上生意,这岑港司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所以我上次来舟山时,着意和此处的两位巡检厮混得熟了,待会儿就给东翁引荐一下。”

    “甚好,甚好!”林海抚掌大笑,身体微微后倾靠在了椅背上。

    到得岑港司后,那两个正、副巡检果然和许心兰熟络的很,言语之间还颇有点巴结之意,林海估计许家没少在这里花银子。

    巡检司虽是从九品的小衙门,但因为直属兵部的缘故,所以实际上应该算是中央政府的派出机构。

    虽然在实际工作中要接受当地州县和镇戍营兵将领的领导,但却不用受卫所指挥,因此许心兰着意和岑港司搞好关系确实很有必要。

    但林海心里却多少有点不舒服,他能当上这个千户主要是靠许心素,如今许家派来的这个师爷又是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不过林海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就算许家不拿捏他,只要在大明混,总也会有别人想拿捏他,对于这点他是有充分预计的。

    其实许心素自己也不过是个白手套,在他背后一样捏着一只手,这大明天下早已被既得利益者织就的铁幕所笼罩。

    这一刻,林海算是体会到了当年李旦的心情,以及他为何要不遗余力在东番开拓独立地盘的原因。

    转眼间已经到了新官上任的前一天,林海已在岑港司吃了两天斋。

    按规定,父母官上任前必须在城外斋宿三天,这是为了表示对当地守护神的敬意。因为上任当日第一件事就是祭神,一般都是在当地城隍庙里祭城隍。

    卫所虽是军事单位,但由于要管理军户人口和土地,实际上有点类似于州县的父母官,因此其上任仪轨和镇戍制将官不同,这些规矩一样都是有的。

    这天上午,林海正在岑港巡检司和许心兰说话,忽然外头远远传来了锣鼓唢呐声,许心兰笑道:“这应当是中中所派来的仪仗,预备明日入城用的。”

    “夫子请随我出去看看。”林海于是带着许心兰出来,果然看到上百号人举着各色旗帜,吹吹打打地正朝岑港司而来。

    林海看到那些旗帜的旗杆都是缨头珠络带枪头的,其中最高的那一杆上面还装饰着雉尾,当即就明白这八成是卫所的军旗。

    他细细看去,果然很快就认出里头有清道旗、金鼓旗、五方旗、八卦旗、六丁六甲旗等,这都是明代通用的军旗,《纪效新书》和《武备志》里都有记载和插图。

    林海问许心兰道:“我记得夫子前天说过,千户上任时的仪仗应当是一人鸣锣,外加两人清道?”

    许心兰道:“定规确实如此,但如今谁还管这些,仪仗都是越多越好,务要声势喧天才好。”

    林海又道:“你说这仪仗是谁派来的?可是中中所的佥书?”

    许心兰摇头道:“应当不是,一般负责迎接正印官上任的都是首领官,而不是佐贰官。”

    所谓首领官就是掌管案牍、管辖吏役、典出纳文移的官员,职责和后世的办公室主任有些类似,地位在佐贰官之下。

    以明代的知县为例,其佐贰官就是县丞和主簿,首领官则是典史。说他是官吧,他是刀笔吏的头子,说他是吏吧,人家还确实是个官身,只是不入流。

    卫所和州县却又有些不同,卫掌印在明代可是三品官,品级远高于知县,因此其首领官也是有品级的。

    卫掌印的首领官是经历司的经历,正七品,就连经历的副手知事都是正八品的,这两者都是文职流官,并非卫所的世袭武官。

    之所以要在卫所设置文官,主要也是由于卫所的领导班子都是从世袭武官里挑选,普遍缺乏临民而治的能力。

    须知卫所某种程度上乃是明承元制,元朝自始至终就没闹明白怎么管理汉土,整个社会的基层组织终元一代几乎都是瘫痪失效的。

    早在洪武时期,卫掌印不谙文移、卫镇抚不知律例的问题就暴露得很充分。

    因此自建文四年正月起,朝廷就在卫所中增设经历司,以文职流官辅佐来自世袭武官的卫掌印处理卫事。其后,卫镇抚司理刑断事之责也渐渐转移到经历司。

    永乐帝登基后,对建文一朝的许多乱政都进行了反正,但对于卫所设经历司这点却毫无保留地继承了下来。由此可见,经历司的设立确实是很有必要的。

    到了明末,很多卫掌印都做起了甩手掌柜,完全依赖经历司处理政务。

    至于原本负责本卫刑名的镇抚司,除了锦衣卫之外,在其他卫所都已是名存实亡。朝廷对此也予以默认,在卫所冗官繁多的明末,各地的卫所镇抚竟然大量缺编。

    经过这些天的恶补,林海对明代卫所的实际运转模式已颇有了解,于是道:“如此说来,这应当是定海卫经历司派驻舟山的那个知事派来的?”

    “没错,多半就是钱知事派来的。”许心兰点头道,他此前已专程来过一趟舟山,对中中所的人事也颇有些了解,这几天也专门跟林海讲过。

    经历司本是卫一级的衙门,但由于中中所和中左所孤悬海外,和定海卫本级衙门并不在一处,因此定海卫在此增设了一处经历分司,以正八品的知事勾管其事,实际上就是两所千户共用的首领官。

    “定海卫也是多事,我有许夫子,还要这多余的首领官作甚?”林海笑着对许心兰道。

    不一会儿,中中所派出的仪仗队已来到岑港巡检司门前,搞清林海就是新任千户之后,一行人全部跪下向他行礼。

    林海让众人起身,问那为首的军吏道:“你现居何职?谁人派你来此?”

    那军吏躬身回道:“卑职是中中所的礼房司吏,受定海卫经历分司钱知事的派遣来此。”

    所谓司吏就是六房胥吏之首,明代的千户所按编制只有六名吏员,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各一员,但实际还会有一些编外的帮闲,因此那唯一有编的也会被称为司吏。

    林海听他说果然是钱知事派来的,接着又问道:“依制,本官入城时有一人鸣锣开道,两人举清道牌即可,钱知事为何派带着军旗鼓乐来此?”

    那礼房司吏仍是躬着身子回道:“回禀千户大人,那些是中中所的旗鼓队,卑职奉了钱知事之命,特意带出来给大人壮壮声势。”

    “胡闹!”林海突然一声暴喝,勃然作色道,“旗鼓乃一军之喉舌,岂能执此贱役?”

    那军吏没料到林海会发怒,愣了一下才陪着笑脸道:“林千户有所不知,旗鼓队兼任仪仗,这在如今的卫所里是通例,钱知事这也是依例而行。”

    “如今我是千户,今后就照我的规矩来。”林海铁青着脸继续道,“中中所的旗鼓队今后不许从事迎来送往之事。如有再犯,本千户定不轻饶。”

    这天晚上,谢四新乘着甘夫号抵达了岑港,不久后就听说了林海训斥那礼房司吏之事。

    “这个海商千户,还真有点意思。”谢四新捋着胡子若有所思,他是看过《纪效新书》的,戚继光在书中有明言――“名将所先,旗鼓而已”。

    同时,戚爷爷对东南卫所“以旌旗为摆队之具,金鼓为饮宴之文”的怪象大加鞭挞,直言其“无法制,率如儿戏”。

    甚至当他到蓟镇担任总兵后,发现这种现象在边军中竟然也存在,于是在《练兵实纪》中又对此进行吐槽。

    并且明确指出,无论是操练、安营、行军还是战斗,都要依旗鼓之令而行,所谓“行则成阵、止则成营”,这才是一支军队该有的样子。

    而早在谢四新抵达舟山之前,新任千户的这番举动早已在舟山中中所的官员和吏役中传开。

    对此,有的人付之一笑,有的人颇为不安,还有极个别的人对这位新任千户产生了那么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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