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刘香
两艘熊熊燃烧的大福船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只是在海面上随波逐流。
但这两艘船都有十多丈长,宽度也有三丈,还是能极大地影响定远号的航向选择。
定远号无法右转,那将会有很大的风险进入到浅水区中,最终的命运可能是搁浅或者触礁。
左满舵有一定几率可以从两艘起火的大福船东侧掠过,但如果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撞上之前向西北方向行驶的敌船。
要确保不与这两条大船撞上的话,那还是从两船之间穿过最为保险。在那里,有四条划桨的柴水船正在玩命地向定远号冲锋。
他们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打跳帮战,最终还是要放火烧船。
米格尔下令两舷的回旋佛郎机对准四条柴水船喷射,同时船上会使鸟铳的水手也纷纷向敌船射击。
双方的距离尚远,命中率惨不忍睹,那些悍勇的海盗们仍在冒着弹雨奋力划桨。
波涛起伏间,一个五短身材、年约三旬有余的汉子正站在其中一条柴水船的船头,大冬天的脚上没有穿鞋,在海风中冻得通红的十个脚趾紧紧地抓着船板,仿佛生了根一般站得稳稳当当。
北风呼啸,吹得他身上的短打劲装猎猎作响,铅弹、铁锅碎片、烂铁钉之类的擦着他的身子飞过,这人却只是视若无物,身形在海风中纹丝不动。
“刘香……”定远号的露天甲板上,石壁手持单筒望远镜看着这人,嘴里喃喃说道。
“嗯?你认得这人么?”林海闻言有些诧异,石壁早就知道郑芝龙手下有个大头领名叫刘香,但却从未听他说起过跟此人相识。
“何止是认得?这厮也是新安县人,家住在南丫岛,原本也是黎忠国手下,几年前他还叫我一声哥哩。天启元年电白外洋那一战后,我们四兄弟去了广西,那以后就没再见过他,想不到如今竟在福建混出了点人样。”
石壁也没想到郑芝龙手下这个大头领刘香就是他当年的老相识,曾经的兄弟如今成了生死大敌,一时之间也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时,定远号的距离越来越近,船上佛郎机和鸟铳的命中率越来越高,那四条柴水船上渐渐站不住人了。再加上离东山岛越来越近,不少人开始不管不顾地往海里跳。
刘香知道先接舷后放火的战术目标是不可能达成了,当即沉声下令道:“跳海,点火。”
身后还活着的小弟纷纷跳海,其中一人在点燃船上的引火物,刘香待船上火起之后才跳了下去,其他三条船见状也纷纷如法炮制。
这里离东山岛并不算太远,跳海的海盗们奋力朝岸边游去,由于风浪较大,他们中能有一半人活着回去就算是烧高香了。
定远号的前方顿时又多了四个燃烧的活棺材,虽然都只是随波逐流,但要全部避开也是需要一定运气的。
好在这时船上的火炮都可以再次发射了,船艏两门9磅炮和左右两舷七门拥有射界的火炮开始向这四条柴水船打出实心弹,舷墙上的佛郎机炮也开始装填实心弹射击。
大小不一的炮弹呼啸着向那四条柴水船飞去,最终干翻了中间的两条,汹涌的海浪瞬间将火焰熄灭。
定远号上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米格尔连忙下令转帆打舵,直奔那两条熄了火的柴水船而去。
几个呼吸过后,定远号像大山一样撞上其中一条柴水船的残骸,瞬间将其撞得粉身碎骨。这船实在是太小了,对定远号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你娘的,刘香这狗日的真是个狠人,咱们要是运气背一点,搞不好还真着了他的道。”石壁眼见定远号脱险,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
“你既是认得此人,要是他这回没死的话,回头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招降他。”林海在一边说道,刘香明明已经摆脱了追击,完全可以逃往外海,但却选择了绕回来和他硬碰硬,这股子狠劲他还是颇为欣赏的。
“估计是够呛罢,看他替那姓郑的卖命卖到这种地步,又怎会轻易投靠我们?”石壁闻言摇了摇头,他觉得不太可行。
“我看未必,刘香打得这般悍不畏死,也许并不是为了替郑芝龙卖命,说不定只是为了自家的名声罢了。”林海的看法却和石壁不同,毕竟他知道历史上的刘香对郑芝龙并无任何忠诚度可言。
何况,从石壁的话里可以知道刘香至少在天启元年还只是个小喽,但此人却能在短短几年间聚集起好几千号小弟,这估计多半要拜那悍不畏死的名声所赐。
所以有时候人也会被名声所累,像刘香这样的人,失去了小弟还可以再补充,失了名声那才真是啥都没有了。
东山岛东侧,刘香已经游到了岸边的一处沙洲之上,他一边拧着湿透的衣衫,一边喘着粗气回头看向定远号。
“狗日的,这帮杀才到底是什么来路?怪不得那姓郑的小白脸要龟缩在东山湾内,老子和钟六这回算是被卖了。”
刘香在心里暗暗忖道,郑芝龙的情报并未和他共享,因此他对林海的舰队一无所知,否则他和钟斌也不会这么轻易被引出了东山湾。
其实他早在五年前的电白之战中就见识过葡萄牙人夹板船的厉害,李魁奇和钟斌虽然没跟洋人干过仗,但毕竟都是做大哥的,就算是没吃过猪肉那也见过猪走路,多多少少都知道点侧舷火炮的厉害。
但刘香和钟斌的小弟们却有很多没啥见识的,所以一开始选择逃跑的很少。
这两人的大船在后面,手上又没有望远镜,一开始并没有看清会友公司船队的样子,等到对面开火之后,钟斌立马就选择了开溜。
但他刘香却不行,李魁奇和钟斌的资历都比他老,这两人在海上的声望早已稳固,远不是他这种做大哥没几年的可比。
所以在看清会友公司的船队后,刘香选择了继续向北,他要赌一赌对面的敌船里是不是真有那么多火炮,还是就只有几条船有。
当第一集群所在的战场开始火炮齐鸣后,刘香知道自己赌输了,也开始往外海跑去。但最终他还是决定再回来拼一把,要么死,要么保住自己悍不畏死的名声。
这时,刘香手下的一名亲信小弟也游上了这片沙洲,他伸手把这小弟拉了上来,哈哈大笑道:“陈三,你小子也没死啊?方才这一仗痛不痛快?”
“托当家的洪福,捡了条命回来。”那叫陈三的汉子爬上岸来,接着道,“当家的,我们快游回东山岛去罢。”
“着什么急?歇会儿不迟。”刘香说着又望向正在调头的定远号,“就是可惜,最后还是没能烧掉那条鸟夹板船。”
他看着定远号出了会神,心中暗暗忖道:老子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一条西洋大夹板船就好了……
半晌后,刘香回头对小弟陈三道:“走罢,咱们回铜山城去。”
说罢,他来到沙洲的西侧,脱去身上的短打劲装,全身上下一丝不挂,连犊鼻裤都没留,接着一个猛子扎进了海中,奋力向东山岛游去。
陈三也学着刘香脱得赤条条的,紧随其后跳入海中,游了两盏茶功夫后,这两个裸男终于爬上了东山岛的海岸,坐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冬日的海风砭人肌骨,刘香歇了一会儿后,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阿切……狗日的,真他娘的冷啊!”
“大哥,我们快回城去罢。”陈三也冻得够呛,尽管累得要死,但却一秒钟也不想再在野外待下去了。
“着啥急,先去搞两件衣裳穿,冻死了。”刘香说着站起身来,指着岸边不远处的一座小木屋道。
那里住着一对渔民夫妇,本身穷得也只剩下身上的衣物了。刘香不管那么多,直接拿起一把鱼叉把这对夫妇给捅死,随后扒了他们身上的衣服。
刘香个子小,穿了那妇人的衣裳,把她丈夫的衣物让给了陈三,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往铜山城走去。
到得城门处,那守门的几个海盗开始还没认出刘香来,待看清他的样子后,其中一人放声笑道:“刘头领,你怎地扮起妇人来了,莫不是要做兔儿爷?”
“滚你娘的蛋,老子没那兴趣。”刘香看清说话的那人是钟斌手下,于是道,“要不是老子豁出命来苦战一场,你们当家的怎么能夹着蛋跑回来?”
“刘头领,我们当家的已经战死了。”那人意识到这时候发笑实在不妥,连忙敛住笑容。
“嗯?怎么回事?老子明明看到钟六的座船跑了回来。”刘香当时在东山湾外看得真切,钟斌那三条八百吨的大福船有两条被击中后撞到岸边被拍得粉身碎骨,那条顺利逃脱的正是钟斌的座船。
“船是回来了,但人却已经死了。”那人解释了一下,原来钟斌那条船也挨了一炮,这家伙点背,被一块木片击中要害,当场死亡。
“那你们现在归谁管带?”刘香连忙问道,他现在手下的人估计已死了一大半,要是能把钟斌残部吞了的话,那在人员规模上还是能恢复个七八成。
毕竟这两人在城中也有一些人手,另外他们手下也还有些小船,并没有追出东山湾去。至于船的损失那就没什么法子了,只能是将来再去买,幸好这一年来跟着郑芝龙是着实没少抢。
“暂时还没说,反正我们几个还是归黄头儿管。至于黄头儿今后归谁管,那要看郑大当家的意思。”
“大当家的现在何处?”刘香闻言连忙又问道。
郑芝龙此时正在福建南路副总兵的签押房中,脸色阴郁地审问石壁的亲信张大牛。
他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从钟鼓楼回去后,被他丢在房里的文夫人已悬梁自尽。这位文夫人的父亲本是个文官,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这才嫁给了铜山把总文佐明一介武夫。
郑芝龙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这贱人,宁愿死也不愿意伺候老子!一瞬间,他又想起半年之前,在刀枪环逼下指着他鼻子骂娘的丘懋炜。
他自幼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人上人,但直到今日成为了大明万里海疆上最大的海盗头子,这些仕宦人家仍然是不愿意拿正眼看他,这也是他孜孜以求想要招安的主要原因。
郑芝龙有心想让小弟把文夫人拖出去喂狗,但终究还是顾忌这样做对自己的名声不利,最后只是吩咐小弟道:“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埋了罢。”
这天下午,郑芝龙不断收到前线传来的战报,他越听越心惊,那个狗日的林海竟然真有那么多大炮,幸好自己没有贸然去外海与他交战……
郑芝龙连忙派人去叮嘱郑芝鹏和曾五老,务要阻止林海手下登上东山岛。传完令后,他还是感觉惴惴不安,整个人都被恐惧所笼罩。
一时之间,郑芝龙都有点想带着手下走陆路逃窜,到了潮州后再抢船回东番。但很快他意识到,林海根本就不敢进东山湾,他随时都有机会逃走,这才终于算是定下了心神。
不久后,西门澳那边的郑芝莞把会友公司和许乐天等人手下的一众俘虏解送到铜山城来,郑芝龙连忙对俘虏们开始审讯。
这帮水手也没几个骨头硬的,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至此郑芝龙才算知道了林海手下有个叫会友公司的组织,而且在淡水、基隆两地有自己的地盘,还招纳了不少移民。
不过林海出于职业习惯,对保密向来都很重视,普通水手包括舰长一级的人员其实接触不到大部分的核心机密。
这里面真正掌握了较多要害信息的只有张大牛而已,毕竟这人是被石壁当儿子养的,郑芝龙也从其他俘虏口中得知了他是会友公司二号人物兼林海小舅子的亲信。
但张大牛却硬气的很,面对郑芝龙只是破口大骂,一副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的态度,坚决不肯透露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大哥,咱们上大刑伺候罢?看这厮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郑芝龙的亲信心腹在一旁进言道。
郑芝龙闻言脸上阴晴不定,沉默了好半晌后才道:“算了,这人也是条好汉,把他押下去罢,不要折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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