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祟镇比起原来扩大了些,但没大多少。人口只增不减,可施无弃并未觉得它相较过去有多繁荣。也可能,他看多了更加繁华喧闹的地方,这里些许的进步都显得微不足道。这并不妨碍他对“家乡”的喜欢。他说,重新踏在这片土地上,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就像他对唐怀澜说过的一样,陪伴他来玄祟镇的,除了阿柒,也只有凛山海了。
来玄祟镇的路上,他们没有说太多话。黛峦城主给他们配备了快马,望山海早去早回,因而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次用了很久。偶尔,他们会反复提起黛鸾,说她家如今的格局如何,哪些人最可疑。这些,两人心里还算是有数。有两次,他们分别提起了默凉和江豆豆。可能是叶月君赋予的“冗余”令鬼叹允许他做出一些超过预设的行为,还保住了他的命。他应当是安全的,大概。唐赫死在雪砚谷,多少令雪砚宗声名大噪,这本是个扩充势力的好机会,但池梨坚决秉承祖上的意愿,依然只收留那些真正的隐士与有着特殊身世的人。至于江豆豆那孩子……她若能忘记这一切就好了。本来,江湖上有一些能令人逐渐将事情淡忘的药,可思前想后这怎么都算是剥夺了小姑娘的某种权力——对记忆的持有权。关于她的身心问题,雪砚宗内部也有争议。但她暂时待在那里是安全的,日后且看她自己和池梨如何抉择。
对一位曾经的友人,他们默契地只字不提,像是逃避。这多少令他们对自己有些失望。
山海随施无弃和柒姑娘重新回到了泣尸屋。他跟着无弃,堂堂正正穿过了院门和走廊,就仿佛大门一直向沿街敞开。可实际上,他知道那是只有施无弃能掌握的结界。若普通人想进去,只能去乱葬岗的棺材里躺一宿。虽然玄祟镇扩大了些,不过那乱葬岗还是老样子。无非是一部分尸骨消融在风雨土的侵蚀下,又新增了些陌生的客人罢了。
泣尸屋内部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一尘不染。他们没停留太久,只是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不在这里让柒姑娘服药么?”
“她对这里没什么记忆。”施无弃摇摇头,“果然还是去她生前熟悉的地方最好。”
“可你也不记得她生前熟悉何处?”
“的确。但我恢复记忆以来,我们二人的确是身处某片废墟中的。”
“……神社?”
于是他们便朝着神社去了。马被拴在这儿,三人徒步过去,顺便沿路看看风景。街道是宽阔了些,一些店面变了,一些没有——山海记不太清了。那家药铺,就是曾给阿鸾买药的那家还在,山海特意进去看了看,竟已经换人了。新的掌柜是个年轻人,说自己也不知道原来的老人家哪儿去了。山海颇有些遗憾。
神社翻新了,这有让人意外。可一切虽显得光鲜亮丽,还是没有什么人来参拜这里。台阶上的青苔,鸟居上的灰尘,还有小动物们的窸窣声,都展现出一种无人问津的寂寥。
不,还有一个人。
首先跌入耳中的是清脆悠扬的铃声。除了柒姑娘外的两人抬起头,望着那漫长幽深的,没入林中的石阶。一位女人款款而来。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巫女服,但山海凭那柔美的样貌辨别出来,此人正是他曾遇到过的六道无常。
清和残花·卯月君。
“你怎么在这儿?”施无弃和她算老相识了,“我还以为这地方总算有人接手了。”
“……”
卯月君没回话,只是提起头轻轻笑了笑,神色颇有些悲凉。于是,两人很快意识到,她身在此地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很显然——她可是六道无常。
“我费劲千辛万苦,你可别是来阻止我的吧?就算是您,我也不会退让的。”
“我知道……但我不是来阻止你的。那样的走无常另有其人。在那之前,我请求那位大人宽限一些时间。虽然,想必是徒劳,可我还是觉得说些什么比较好。工作繁忙,至今才有时间相会,还请见谅。”
卯月君行了一个礼,山海紧跟着回礼,并借机看了一眼施无弃。无弃不说话,只是抿着唇,表情有些不耐烦了。
“现在才来?想说什么?是不是都晚了些。”
“不晚。直到您做出行动之前都不晚……若是没有用,早说晚说都没有意义。我认为,我应当让您回想起来,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事。”
虽说是友人,但如今颇有些马后炮的行为令施无弃有些恼火。早做什么去了?无弃和山海同时回头看了一眼柒姑娘,她的眼中没有神采。无弃仔细想来,倒也觉得不一定。若那些事能轻易让他认定不值得,没必要为她、为他们找回记忆,自己当真就甘心了么?
短暂的沉默被视为许可。卯月君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抬起了手中的神乐铃。施无弃本能地想伸出手,他是潜意识将对方的举动误判成攻击,还是说,他担心卯月君要做的事客观上具有攻击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那一瞬,他有些古怪的迟疑。
“这儿不止你。”施无弃用那仅存的眼睛盯着神社的林地高处,“还有人。”
“极月君也在这里。”
卯月君也不隐瞒,大方地承认了。山海也看着那里,极月君不知何时负琴现身,只有一小部分身子掩藏在竹林间。竹叶细碎的影子在他的脸上与衣上摇摆,令山海有些陌生。
“所以阻止我的另有其人,对吗?”施无弃在说极月君,“但是没用的,你们谁也不能阻止我。”
“你从佘氿那里,得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东西。”
极月君的眼罩还覆在脸上。他顺着石阶慢慢地走下来,步伐从容,语调平静。
“的确。”
山海记得这件事,无弃甚至以自己的一只眼睛为代价。但那红色的结晶究竟有何用,施无弃却未曾说清楚过。现在,他看向极月君,期待得到一个答案。
“那东西不在你身上。”
极月君说着,看向了他们身后的柒姑娘。施无弃下意识侧过身挡了一下。但这当然是没用的,极月君的眼睛分明能看到,黑暗中的那一抹朱红,血滴似的光亮。
山海微微皱眉:“那究竟是……”
“那是用来防六道无常的。”极月君淡然地说,“那本是佘氿对皋月君提防的筹码。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清楚了皋月君的为人,这东西也就不需要了。现在,他拿它从百骸主这里换来了更有用的道具。柒姑娘只要戴着那个宝物,六道无常便不能伤她分毫。”
“所以,他们派你来。”施无弃注视着他。
“……抱歉。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我们到刀剑相向的一步。当你弄清楚前因后果,再来决定是否这么做吧。”
凛山海微微张开了嘴,将不可思议暴露无遗。他没想到,施无弃竟然已经预料并着手准备到了这一步。他本该对无弃感到陌生吗?不,这才是他……是一开始的他。
他从未变过。
“你在那里做什么?”极月君突然对山海说,“过来,来这边。”
春日生意盎然的暖风拂过身体,令他毛骨悚然。
极月君以前是这样的么?他看着他,看着那清秀黯然的面庞,那弧度恰到好处的唇角,和那清冽眼眸上漆黑的帘幕。多年不见——甚至间隔比以往还要短些,极月君的一切都令他熟悉。的确,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的……应该是的。
变了的人是他自己吗?
山海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止躯壳,他的心里也感到深深的苍凉。
施无弃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紧盯着猎物的猛兽。山海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并非恐惧,而是别的什么,诸如威胁之类的部分。
他同意自己过去吗?
自己愿意过去吗?
凛山海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哪样?你又懂我什么?”
“我承认两年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但……我理解你做的一切。”
“理解?理解什么?哪部分?”
语焉不详令施无弃露出有些危险的表情。他挑起眉带着几分恐吓,尽管并非出自本意。凛山海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小地后退一步试图拉开安全距离。但这么做,似乎令无弃更加不满了,他察觉到时有些后悔。
他本不是这个意思。
“理解你……万事有所准备,考虑周全,理解你的风格,你的性情,你的选择。这也是,是……我未曾责备你的原因。”
“为什么不责备我?”
“我相信我真正理解你。你作为妖怪的一部分。”
“一部分?”
“因为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你这不是理解!”施无弃的眼角突然迸发出诡异的金光,“你这是谅解!自以为是的谅解!所以你才没有责备我的选择,对于柒,还有你父亲的……是吗?是不是?”
山海没有说话。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如此令人意外的恐惧竟然是身边的挚友所施加。他感到很不适,却无所适从,无法应对,无处可逃。
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
“因为我是妖你才会这么想,是吗!”
在事态朝更糟糕的方向发展前,卯月君突然摇动了神乐铃。急促的声音将他们带到了奇异的画面中去。山海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过渡,他不知道施无弃是否也是这样。但不重要。这并不温柔的铃声像巨大的手,利用暴力将他们强行拖走,拖到历史的碎片中去。
山海首先看到的,并不是三十多年前的施无弃,而是一个姑娘的背影。
虽说仅凭头发长度来判断很容易混淆,不过山海知道,那一定是个姑娘,因为她穿着一身红白色的巫女服。那衣服的款式与卯月君无异。
随着那些破碎闪烁片段,山海明白了,她是这座神社的巫女。倾听镇民的琐事,与孩童一起玩耍,祈福祛灾,庇佑一方,是她的职责所在。只是,很少有人光顾这处神社,她十分孤单。因为这是一个不详的地方——封印“玄祟”的地方。
山海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这令那单薄的身形更添凄凉。
她一定是第七薄暮的孙女,第七香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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