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量形状古怪的气泡从藻类里上升,细细看去,它们是由叶片上冒出来的。这令白涯想起了绿腮草,不知这些海藻是否也能供人呼吸。要是真那样就好了,能省不少麻烦。他真怕自己没遇到什么危险,先让泉姑娘用好心把自己折腾个半死。
身后忽然有异,白涯敏感地回过头。在那边的黑暗里,仿佛有人在活动。他下意识摆出了警戒的架势,泉姑娘却忽然游了下来,穿过空气边缘的海水,扑到了地面上。
她向白涯打了个手势,大概是示意他安心。接着,泉姑娘鱼尾在地上啪嗒嗒拍打着,扭动着爬去了他看不清的深处。白涯摸不着头脑,只得老实看着这一幕。好在她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灰白的尖锐物,是梭子吗?泉姑娘拿着它跃入水中,欢畅地游弋了一圈。白涯看不出头绪,忍不住问:
“你在做什么?那里面……又是什么?”
“是我的姥姥,她在织布。”她边游着,边在水中回答他,“织布一定要空气。以前在海面,后来不安全。我们在海底,造出了织布的地方。”
她说的不安全,也许是活动愈发频繁的人类吧。白涯没有多问,他倒是更不明白,鲛人如何在这深海之下,弄出了宛如地上的空泡。泉姑娘比划着与他解释,这些地方是鲛人们以自己种族特有的法力,利用他看到的那些能释放气体的海底植物造出来的。
之前她让白涯歇息的地方,就是鲛人营造的一处较大的水下空间。他们也曾在那儿休憩、纺织,只是他们生活了太久,那一带物产变得匮乏,资源紧缺,很难供给族群的生活。此后他们便迁徙,废弃了那里。
经她一提,白涯才意识到那片水域确实荒芜太多。相较之下,从此地五花八门的水中物种,便能看出一定的丰饶。只是除了泉姑娘和她未露面的姥姥,他尚未看见其他鲛人活动的迹象。
“你们在这儿的人多吗?”
“不多。我们是一小部分。很小的队伍。更多的,有几十人,数百人呢。”
她正待要说下去,白涯后方突兀地传出长长的咳嗽。这声音嘶哑干涩,连绵不绝,像是一匹老马,竭力吐出肺里的最后一口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它显得刺耳惊人。
泉姑娘急忙冲下来。离开水体时,白涯能看见她手中团着一个庞大的水球。她托着这一团海水急急扑腾进黑暗中,不多时,咳声低了下来,也不再持续不断。大概是发出声响的主人,情况得到了缓解。
她出来时,手里已经空了。不知水是被消耗了,留在了里面,还是无需再带出来。白涯看着泉姑娘钻回海里,估摸着她能接着谈话,便问道:
“里面……怎么了?”
“鲛人没有海水,在空气里不能呼吸很久。会很难受……也许,像人在水里?”
她做了捏鼻子的动作。
白涯有些困惑:
“为何不向外挪些?比如我站的地方,挨着水织造,随时可以回海里呼吸。”
“不安全。”泉姑娘摇着头,“会被发现……被那些危险的东西。”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接着解答他先前的疑问。她告诉白涯,此地生活的只有十几位鲛人。与人类的大小恩怨情仇相似,鲛人们之间也曾发生过不少故事,时至如今,已经是各自为盟了。这个地方,他们也不欲逗留过久,这个小团体里的其他人,此时应是正外出巡察,勘探方圆几里内的情况。
“你说你们人不多,只是我在自己家乡,也听过关于鲛人的传说。”白涯思索着,“也许在北方的海里,还有你们的同族。我听过的,是他们的故事。”
泉姑娘点点头:“姥姥说海很大,比土地大,大很多很多。这里的鲛人不多,其他地方肯定不少吧。说不定,比你们没有尾巴的人还多。”
她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弧形。
“是么。我只是听说,我们很少能见到你们。”
“人,很多人都危险,都坏。我的族人都说……人抓我们,一定要我们织布,要我们哭,一会儿也不能休息。”泉姑娘恹恹地回答。
织造是鲛人天生的能力,男女老少都有所掌握。然而一旦离开赖以为生的大海,鲛人的法力便会衰退,纺织的本事也同样算在其中。
想要鲛人的眼泪,更是强“人”所难。与人不同,鲛人很难因为普通的伤感之情落泪。一般的疼痛、兴奋,乃至一切激动的情绪,都不一定能触动到鲛人的眼睛。至于具体条件是什么,白涯并不清楚。泉姑娘只是告诉他,那绝非轻易能做到的事情。
只因这两个难以在陆上施展的能耐,鲛人从自己的家园中被掳走甚多。因此,他们逐渐养成了避开人类过活的习惯。现在他们有许多同族已经殒命,对此,泉姑娘含混不清地解释,并不都是人干的。还有其他的族类,在猎杀他们。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那未知的威胁了。白涯十分在意,只是无论他如何追问,泉姑娘都不肯与他分说。
“很复杂,我不能说。我如果用我们的语言说出来会被听到。等他们回来,让他们说。”
的确,泉姑娘偶尔会用几个鲛人的词语来代替一些说法,他全靠猜。
“行吧。你族人回来可别打死我——既然和人有仇怨,你还敢救我?”白涯也不好逼迫她,只得耸了耸肩,“你带我来时是不是说,我的武器在这里什么地方?两把弯刀,一黑一白,刀锷嵌着玉。它们很特别,你见了应该不会弄错。”
他看向泉姑娘,眼睛一瞪。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可他看见她身后隐约有人影浮现。
倏而,一道水流蹿向他。它利箭一般来势汹汹,显然没有多友善。好在白涯在察觉异样的一刻便做了躲闪,等定下脚步朝片刻前站的地方一看,立刻暗骂一声:那儿插着一根冰刺,尖锐的前端没入地面,尾部还在凶险地颤动。
要不是兵器不在身上,白涯早就拔刀了,哪能容这不明敌人嚣张。他额头青筋直跳,可泉姑娘看出了端倪,她急忙挥舞双手,喊白涯放下防备的架势;紧接着鱼尾一甩,转头游进昏暗的海水。隔着她,白涯隐约看见另一个鲛人的身形,对方明显更为健硕,身材比例上看,似乎是一名男性。
泉姑娘和男鲛人以特殊的语言,急急交谈起来。白涯支起耳朵,这声音与她介绍真名时的发音相似,也许有些野性,更多却是流水滚动般的温润悦耳。只是语音本身的圆润,很难盖过鲛人男子激烈的语调。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比划着什么,偶尔漏一眼过来,也令人如坐针毡。不知这位鲛人正在操着原本温和的语言,进行多么凶恶的言辞攻击。
用了半晌,两个鲛人才仿佛达成了什么共识。男性鲛人抱起双臂悬浮在不远处,尾鳍一下下拍着水,似乎仍是不悦,却暂时按捺住了情绪,偃旗息鼓。趁他安静的工夫,泉姑娘游回白涯面前解释道:
“我的朋友很不高兴……等大家回来,我来解释。你不要乱跑,不要担心,不要打人,他们都很好,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
白涯看了看还插在地里的冰刺。这玩意儿还有棱有角,看着很是锋利,不知是那位好鲛人,以什么术法凝出的。
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他只是点点头,盯着他们的方向后退了几步。鲛人男子确实没有动作,放任他一步步退进了黑暗中。
这里还是空泡,依旧可以正常呼吸。不过,光线不足下晦暗不明的视野,多少还是让白涯不太自在。他没有表现出来,轻轻调整着吐息,眼皮微耷,尽量适应昏暗的环境。
他的手腕忽然被握住了。白涯吓了一跳,手臂一绷。那只手却未用几分劲道,只是轻轻搭扣着。这让他放松了些许。从接触的地方,白涯感觉这只手颇为枯瘦。表皮和泉姑娘相似,是鲛人作为海中造物的光滑感触,却比泉姑娘要干涩粗砺,带着细小的褶子。
他心里有了猜测,睁大眼睛看过去。一片昏黑里,他一点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想必这就是泉姑娘的姥姥了。也不知在这样的黑暗里,老人家是怎么能灵活地织起布来的。
她轻轻拍了拍白涯的手背,松开了手。白涯在黑乎乎晃动的影子里,依稀看到金属的光泽,她拿起了什么东西交到他手里。
这声音一听就是他的刀。无需细看,他立刻能感受到。
白涯愣了愣。
“……谢了。”
他没听见回答。思及早先听到的干咳,白涯回想起泉姑娘说过,他们在空气里不能发声。
短暂的沉默。白涯感觉到老太太忽然抬起手。他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暂时没有躲开,只是警惕地盯着那个方向。她手中似乎扯着什么,白涯感到一种飘然的、蛛网般轻盈的东西盖过自己脑袋,披在了身上。他有些茫然,而老太太只是用力微的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还笑了一笑,只是他看不到罢了。
她不再有其它举动,自顾自地挪到了一旁。白涯伸手在肩上抹了一下,这料子的手感十分顺滑,比丝绸还轻柔。这种奇特的感触,白涯所知的任何人类工艺都难以与之相提并论。不如说,就像是鲛人姥姥截下了一段水,剪裁成布匹;摘取一小片海,让洋流温顺服帖地覆到他身上。
想来,这就是鲛人独有的技艺吧。
陆陆续续地,越来越多鲛人回到此处。泉姑娘与他们挨个招呼,短促地小声交谈。有的人没有表态,有些人似乎在摇着头,对着白涯藏身的角落指指点点。
可以肯定的是,除了泉姑娘外,所有鲛人都面色不善。
白涯紧了紧刀把。他在黑暗中静静数着心跳与呼吸,很快,他听见有鲛人在喊:
“人类,出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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