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涯所听到的,是另一个女性的嗓音。她的发音似乎更为标准,音色也更成熟。不论她真实年龄几何,从声线听来,大抵是名中年的鲛人。
他探出头,朝外张望。海水中浮动着数名鲛人,都是和泉姑娘一般,人身鱼尾,鳞片覆身,尽是些新面孔。他们的样貌与人类极为接近,一个个都是碧色的眸子,而发与鳞色泽各异。尾部的颜色不算太过鲜艳,打眼瞟过去,各自之间似是相差不大;定睛端详,则会发现每位鲛人的鱼尾各有自己的斑斓色彩,赤橙蓝绿不一而足。
有几位鲛人看起来比泉姑娘更为年长,面目沉毅,身形健硕,应该正值壮年。他们的尾巴颜色也更深,白涯猜想,他们尾鳞的色泽也许与年纪息息相关。
不止是前方或左右,头顶也有鲛人徘徊,视线自四面八方投来。这海中的环境,导致他远比在地面上被围观更为尴尬。除了泉姑娘,所有鲛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仿佛时刻准备着将他拖出去问斩似的。
无论境况如何,他总是要面对的。况且,他并无所惧。
白涯缓缓走到海底微弱的光线里。这时他才看出,自己身上披着一件极轻极薄的披风,依稀折出茄色来。照常理而论,这种厚度的布料,应当是几近透明无色的。不知鲛人到底有什么样的能力,老太太织出的这匹布颇有光泽,微光穿过,在地面投下色彩雅致的影子。那是种淡雅的紫,随波光变幻粼粼,如盛放的桔梗花。
鲛人们也看见了。当目光接触到披风的一瞬,他们当即炸了窝,七嘴八舌,用白涯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着什么,从声调和肢体语言来看,应当是在愤怒地指责他。人群中有一个中年鲛人女性,冲着他严厉道:
“大胆贼人!即刻归还我族织物!”
白涯听出来,她便是先前喊他出来的那位。她生着橘色长尾,鳞片鲜丽。一头微卷的红褐长发则黯淡许多,随波飘摇,显得颇为干枯,如同浸泡日久,只剩下网状叶脉纤维的枯叶。她的眼睛尤其大,甚至比其他同族更明显,略微突出,虽也是水灵灵的,却使白涯颇感古怪。结合她赤橙色的尾巴,白涯一时分神想起了富人家的后院,池塘里头豢养的金鲫鱼。
他很快收拢了思绪,指了指身后老太太呆着的角落,回应了对方的质问。
“是老人家给我的。我白某生平诚然有数次行窃,却从不曾偷过你族一针一线。”
橙红尾巴的中年鲛人恍若未闻,板着脸不赞成地摇头:
“把它脱下来,你不该碰我们的东西。”
这时,泉姑娘拨开了人群,凑到她身边快速解释起来。白涯听见的依然是鲛人的语言,不过,随着谈话的继续,橙尾鲛人紧绷的脸松懈了些许。她犹豫地看了白涯一眼,不再如先前坚决,闪烁的眼神多少透出了动摇迟疑。
其他鲛人们也面面厮觑,可偶尔瞥到他们的脸上的表情,能看出肃然戒备依旧不减。泉姑娘片刻不停地舞动着双手,持续辩解着什么,她的同伴们议论纷纷,最终都看向了那位中年女性。她大约是这数十人中最具权威的一个罢。现在,她微低着头,托着下巴,晚霞般流光溢彩的尾鳍轻轻拂动,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再抬头时,她不知对身边的鲛人们说了句什么。他们纷纷颔首,鱼尾拧动,转向了白涯。
白涯暗道不妙。这一个个鲛人起手的动作,都令他想起了不久前刚受到的袭击。
他立即停止了打量,果断倒地一滚。果然,大量冰刺射向了他方才所处的方位。尽管他闪过了第一波攻势,剩下的攻击也如跗骨之蛆,死死咬着他避让的影子一路尾随。他甚至不及起身,在地上迅疾翻滚腾挪,直到抵达空地的边缘,纵身扑进了海里。
他做好了阻力剧增的准备,然而事实大大出乎他所料。海水不曾阻碍他分毫,反而卸去了地面对他拉扯的力量。他急剧扭转身躯,几串冰刺擦着身畔划过,像笨拙的钝器错过矫健灵蛇。紧接着,白涯翻身鱼跃,身体便灵活地往上一蹿,高高避过了下方冲过的一道激流。这不仅远超平日他在水下的速度,甚至在他的感受中,都能与泉姑娘的行动相匹敌了。
鲛人们的攻击依然没有停歇。从他偶尔的一瞥里,能看见袭击者有力的鱼尾,折射出各般色泽。动手的主要是青壮年,除了冰柱与急流,他们还掌握着五花八门的水法。海水被凝聚成球,巨石般沉重地投掷向他;抑或化作细密水刃,划过他发梢,险之又险。
幸好,他们的人数不算太多。朦胧里白涯看不真切,他调动起全部精神感受水流不同寻常的涌动,靠此时无端敏捷的身手躲闪。闪不过的,只能以双刀格挡。这样的打斗使他必须全神贯注,许久,才发觉异样。
经过了这么多剧烈动作,他却似乎并没有感受到缺氧。
自己是不是没怎么呼吸?刚才他有因为氧气不足,而出水换气吗?
他依然看得见,可一旦分心留意,便感觉视线略有模糊,像隔着薄而透的花瓣。白涯抽出空隙,借着挥刀的动作一摸。有丝柔的东西飘荡在面前。
是泉姑娘的姥姥为他披上的布。
在这鲛人的布料包裹下,他能在水中自如畅游,乃至在布匹里呼吸。披风很长,余出的部分在脚下盘缠,随着身体的转动卷在一起。当散开时,这些末端本看不出什么颜色,层层叠叠后,却有了可见的浅淡色泽,如泛出紫色的云霞。它们仍是半透明的,叠加到一起,才在水波中显出了轮廓,像繁复绽开的花朵,也似一条飘逸的鱼尾。
白涯无暇惊叹太多。许是因术法不见成效,一名鲛人忽然手持利刃,向他直杀过来。兵器上生有锈迹,鲛人男子挥舞起来倒是一副势不可挡的模样,悍勇地朝白涯劈刺。白涯认出他是早先回到此地,与泉姑娘争执的那一位。
他的尾部翠绿,有一片小小的破洞。
洞尾鲛人来势汹汹,倘若没有老人家的布料,白涯倒不知道自己扛着水中阻力,能否以快打快,迅速将他制服。而在此时,同样能顺畅行动的白涯立即就捕捉到了对手的破绽。尾巴上的破口让这鲛人的转向出现了迟滞,尽管微小,对白涯而言也足够了。
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礁石,如碑般树立。白涯扫了一眼,心中有了打算。他对着鲛人身侧蹿了出去,绕向背后。鲛人连忙扭腰挥刀,顷刻间白涯已再度转身,把对手变向的停顿进一步扩大,也有意引着他往礁石边去。没用两回,不等鲛人看出他的盘算,他出手如电,一把抓住躲避不及的洞尾鲛人。或许是那个破洞影响了他的活动,这位鲛人并不总能恰到好处地保持平衡。白涯借着冲势一鼓作气,将对方按上了石壁,另一只手扬起弯刀,下一刻便要朝要害砍下去。
“都给我停手!”
橙尾鲛人惶急地大喊。泉姑娘也冲向这边,显然不想自己的同族受到伤害。她游到两人身周,白涯这才撒开手,让到了一旁。
“你确实武力高超。”橙尾鲛人终于松了口气,和缓地说。
他们与旁余鲛人靠拢,白涯也出了水,在空地上落脚。泉姑娘安慰了洞尾鲛人一番,也回过身向白涯解释,颇为过意不去:
“刚才我告诉大家,海神的法器在你身上。我们觉得你很强……强到有能力帮助我们,把我们的宝贝抢回来。可是他们不相信——大家不信任人类,也不信你有那么厉害。”
“至少现在,我强不强不是问题了。”白涯撇了撇嘴,放下长刀,“行了,说到蓝珀,那就聊聊吧。东西现在在谁手上?”
泉姑娘不吭声了。她躲避着白涯狐疑的眼神,慢吞吞举起手,在自己后脑处的长发里翻找。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脸一别,以头发包裹着一个小物件,忸忸怩怩地递到他面前:
“还你。你的剑,我不小心弄坏了……”
“没……没事。”白涯眼角抽搐了一下,一丝恼火灼烧着他的神经,“反正这本来也不是我的武器。可你拿着东西,也不早点给我?这不是耍人吗?”
泉姑娘的手微微垂落了寸许,连声音也小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总得保护自己,哪能什么都不留,一下子就交给你。”
“那现在怎么又还我了,不怕我是坏人?”
白涯气也没得出,只能无奈地摇头。泉姑娘听到了,飞快地转过半边脸,在长发的遮挡下瞧着他,语气变得坚定:
“我看你不是。你刚才拿着刀,能打伤他们——但你没有。”
“你呀,还是这么好骗……”她的一位族人苦笑起来。他用的是白涯听得懂的语言,大概算一种善意的信号。只是话里话外,还是透出不大信任的味道。
“不一定是骗吧。”另一个鲛人变了态度,在旁边帮腔,“老太太连织好的布都给他,肯定相信他了。老太太信他,他应该是好人吧?”
“老太太年纪一大把,可能糊涂了呢。人类巧舌如簧,谁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话,哄得老太太开心?没准就是要拿我们的东西呢。”
虽然针锋相对的局势已经缓解,可鲛人们的心思并没有统一。依然有不少鲛人坚持,不能随便信任外来人。一时众说纷纭,白涯懒得与他们争口舌之快。他拨开泉姑娘掌心的发丝,捏住蓝珀接到自己手里,顺嘴问道:
“你们给别人递东西,都是这么拿的?也太特别了。”
“不是的,我平时不这么做。”泉姑娘松开手,捋了捋长发,“可我们不能直接碰它。海神的宝石不祥,海里的生命碰到,都会有灾祸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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