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距离较远的弥音,谢辙和寒觞近乎同时感到谁给了自己一掌,他们被用力打向一边。谢辙摔到墙上,感觉脊椎都险些砸断,呼吸断了片刻。寒觞则砸断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的物件哗啦啦落了一地,无一幸免。
薛弥音的琴声戛然而止,她吓坏了。从她眼中看来,一道从天而降的火光势如闪电般将处于同一直线、不同方位的两侧友人击飞出去。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枫的面前多了一个人的影子。距离太远,光线太暗,薛弥音并不能看得清楚。
在火光降临的不久前,叶聆鹓已经在阿淼的带领下来到了围墙之外。门上拴了一把大大的锁,但既然内部没有人,里面应该是没有横板的。路上她从某处卸下了一根铁丝,靠它打开了一些抄近路的上锁的地方。现在也一样,她三下五除二就将大锁打开,奔着塔楼的大门去了。这次,门锁却怎么都撬不开了。她很着急,楼上的吵闹更令她无法静下心来判断锁内的声音。她手下一乱,一路伴她“过关斩将”的铁丝竟然断在锁眼里,将其堵死了。聆鹓绝望地捶起门,尽管她知道里面的人没工夫也没办法替她打开。
不远处传来猫叫。她望向声源,发现空地上有把长长的梯子。她有些惊讶,但并不是惊讶于为什么院内有一个竹梯,而是……她什么时候可以听到阿淼的声音了?可现在没有太多时间给她思考。她用力抬起梯子的一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搭在墙上。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天上有道红光直坠而下,楼上一阵巨响。聆鹓非常害怕,但对同伴的担忧远远压过了恐惧。以往她是绝不敢一个人这么上蹿下跳的,儿时兄长们趁大人不在时爬树,她只有在下面抬头瞧的份儿。光是看着她都时常觉得腿软,更别说自己去爬。但此刻,她屏息凝神手脚并用,一心只想着要快点到出事的地方去。
她成功翻上二楼,然后立刻寻找通往上方的楼梯。她已经能确定其他人在什么方位了。可倘若她的朋友有得选,他们宁愿她不要在这时候出现。因为这位突兀造访的家伙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三人只看到他的背影,尚且无法确认身份和性别。那人在枫的身边缓慢地踱步,直到开口时,几人才确定这是属于男性的嗓音。
“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孩子?”他审视着还无法站起来的枫,幽幽道,“给你的刀,你难道就是这么用的?你是不是忘了,切血封喉托付于你,是为了让你不要像今天一样狼狈地给人欺负到跪在地上。”
“呜……”
薛弥音的乐阵解除了,但佛珠还是给枫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而且,佛珠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他的动作和法力,现在更令他元气尽失。他发出可怜的哀鸣,这时候真像个普通的受尽委屈的小男孩。
这时,叶聆鹓冲了进来。
她出现在弥音身边。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弥音立刻震声大喊“不要过去”。聆鹓很快刹住脚,但她一眼就看到那黑暗处的红色。一瞬间,她的大脑突然隐隐作痛,无数记忆在天灵盖下争斗、撕打,似乎要破头而出。
“他、他是——”聆鹓想起来了,“是那个红衣的厉鬼!”
他们立刻都明白了。
“……厉鬼?”
那人转过头,将聆鹓审视了一番。他皱着眉,嘴角却挑起来,看上去笑得可怕。
“你这丫头可真够没礼貌的。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人是鬼?”
这时候,谢辙和寒觞都看清楚了,来者的双眼中各有一轮明晃晃的三日月。他是六道无常,又是妖怪,那他只能是……
“朽月君?”
谢辙脸色发白,声音也有些变了,但并不是因为恐惧。更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口中酝酿,但这一张嘴好像根本不够表达。他没有见过朽月君,只是从睦月君的描述里认识。而在江湖上,他也对朽月君的事略知一二。作为六道无常,他似乎处于一个偏门的定位,至少和他打交道的人类一定没有好事发生。他总是随心所欲,而阎罗魔却鲜少过问。
“你认识我?”朽月君轻蔑地眯起眼,“可惜我不认识你。那边儿那个狐狸我倒知道。”
寒觞早就站起来了,但他感觉自己被打断了一根肋骨。口中也有些血腥味,可能内脏受了刺激。他并不屈服于此人莫名其妙的威严。咽下带着血腥的一口唾沫后,他冷冷地反问:
“是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
“那是你孤陋寡闻。”
朽月君的视线又扫过后方的两位姑娘。对于刚来的叶聆鹓,他的视线没有过多停留,反而多看了薛弥音一阵。弥音有些紧张,从小到大,除了霜月君,她从未见过其他任何一位走无常。关于工作的事,她很少问霜月君,因为她也不怎么提。面对她的时候,霜月君就像个普通又和善的姐姐——也不那么普通,她一直是最特殊的存在。关于她的好,除了自己切身感受外,还有许多受她帮助的人不断诉说过的感恩的话。那些声音都传到她耳里,如信徒簇拥着神明发出滔滔不绝的赞美。
但这位无常鬼显然与她所熟悉的人不同,不加收敛的妖气从他身上溢出,令人胆寒。他的容貌、他的神态、他的音调、他的所作所为,至少弥音眼里看到的一切都与善字无关。
“我就说怎么觉得你有股很熟悉的味道。”朽月君忽然用拳头击向手掌,像是想到了什么,“我记起来了,你是霜月君的那个宠物。”
“你……”
强烈的不快如滚滚而来的积雨云席卷她的心境。她自己甚至说不上讨厌这段话中的哪部分,是比喻,还是提到的那个人?她攥紧了手中的拨片,指甲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朽月君摊开手,表情无辜:“不会吧,你这就生气了?我说的可是实话。你与你的好猫儿并无不同,或许境遇还更差些,却不自知。不过,我也从来没见哪个无常对救下的人百般呵护,像个老妈子似的。无常们杀过的救过的人太多,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特别的……结果要法力没法力,要体力没体力,就连长的……”他上下审视了一下,得出结论,“也就那样。”
阿淼从始至终都对他充满敌意,却只是炸着毛,像以前那样哈气也不敢了。它很害怕,但已经足够勇敢。
“别提那三个字。”
“哪三个?露隐雪见·霜月君?”他不屑地笑起来,“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的故事,我听了太多,没意思。”
“我确定了,你和她一样,都让我感到恶心。”
薛弥音恶狠狠地说着,咬在一起的牙关也发出声响,眼露凶光,与方才判若两人。朽月君突然就怔住了,他或许也不曾想到薛弥音会说出这番话来。
“看来在我忙着干活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好戏。不过,现在还不算……”
寒觞不给他说完的机会。他疾驰而来,快到看不清动作。他以牙还牙,一掌打向朽月君的腹部。可他比自己还快,一把擒住了寒觞的手腕,使出几乎将他掰断的力量。
“笑死人了,不过是无意得到不知火之力的区区狐妖,还得意忘形起来?”
话音刚落,紧接着便是什么东西被掰断的声音。寒觞咬紧牙,惨叫却还是从口中溢出来——他的手腕被折断了。冷汗从他的额边滑滴落,他痛得两腿发软。宽大的袖口落下去,露出一道长长的伤疤。
“咦?想不到你妖术不怎么样,脑袋倒是好使。”朽月君饶有兴趣地看着这道伤,点评道,“不错,竟然还有这种方法能破解切血封喉的妖术。看来不知火选对人了。”
“什……么不——知火……”
剧痛依然在周身回荡,唯独腕部几乎失去知觉。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朽月君的措辞。从一开始,他好像就知道些什么——关于海上蜃景的事,关于自己的事。
“连力量的源泉都不知道,却轻易得到了它,真是好运呐。说实话,我都有点羡慕了。”
说罢,朽月君掀开了他。脱离他的控制后,寒觞立刻用左手掐住腕部,将脱臼的关节与错位的筋脉用力掰正。又是一阵剧痛,但他并不害怕。一阵热流涌向手腕,几簇细小的火星像有生命一样绕着那里的皮肤,轻轻点上,又渗透进去。火星落到皮肤上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很烫,反而感到一阵冰凉。或许极寒与极热是同一种感受。他再活动手腕,受伤的部分已经修复好了。寒觞一开始没有抽出兵器,是担心突然袭击的时候,金属出鞘的声音会率先给敌人察觉。但到了现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刀剑了。
手握上剑柄的时候,更多星星点点的火花从他的头发、衣袖,或者其他地方涌出来。好像一阵有意识的风,让火星绕着寒觞翩翩起舞。妖力形成的气令他的碎发和衣摆略微上扬,脑后细细的长辫也被吹得摇颤。他缓缓地将剑抽了出来,一阵强光从中迸发,露出的剑身泛着奇异的金光,像在锻造中般被烧得通亮。高温覆盖剑身,若是寻常刀剑,恐怕早已经被这种妖力化为一滩铁水。而此时的短剑也不再是短剑——寒觞从剑鞘里抽出的,是一柄长剑。
这才是神剑本身的面目吗?他的友人们目瞪口呆。朽月君的眼睛亮起来,好像对他和他的剑很感兴趣。不过,朽月君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诸如紧张之类的情绪,反而露出游刃有余的神情来。他平静地说:
“若是过去,我在刀剑上确实没什么研究,不过现在大为不同了。既然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宝物,就必须物尽其用——你一定也明白这点吧?”
说罢,他张开嘴,三根纤细的手指探入喉中。朽月君略一低头,手中攥着什么东西,正从口中被缓缓抽出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他演了一出吞剑复出的戏码。很快,一柄长约三尺三的剑出现在他的手中。剑中镂空,开双刃,薄如蝉翼。
“原来在你的手里……”谢辙得到了答案。
一刃名业,一刃名劫。这是六道神兵之中,寄寓地狱道的那把魔剑。
朽月君另一手伸出两指,夹住了剑锷的部分,随后徐徐向上移动。他手所经之处,剑身燃起深红的火焰。浅金的流纹在鬼焰中颤动,如粼粼微波,焰状的光晕扭曲妖冶。他将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所经的空气似乎都能被点燃。直到剑的尖端点在枫的身上。朽月君看也不看一眼,却突然抬剑,同时传来轻微的“嘭”的一声。
紧接着,佛珠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他终于露出残戾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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