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真的是之前他们在荒村里遇到的孩子,枫。
他们都僵在那里,脑袋空空,石雕似的一动不动。枫与之前没有太大不同,或许头发更乱了些。穿着上,他身上多了些古怪的“装饰”。那是长长的暗褐色的链子,由某种木头打磨的大小相等的珠子串成。它缠在枫的身上,有些乱,拧巴了一圈套住了左手臂。
枫一个打挺,飞快地从他们眼前滚到另一边,稳稳地俯着,一手撑地,一手扶膝。他抬起头,目露红光,对他们展现出不知算不算陌生的敌意。
“这身手与我之前见到的一样……一定是他。”谢辙回过神。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长长的链子上。寒觞猜测,若他是那几次凶杀案的元凶,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之前不是睦月君去找他了么?不知睦月君怎么样了。
“他身上那串木头珠子,是睦月君项上的佛珠。”谢辙紧皱的眉宇难以掩藏心底的忧虑,“看来他试图用佛珠作封印,但并没有成功。难怪……被压抑的妖刀自会竭尽所能地压榨受害者,将每一滴血都充分利用。”
越是饥饿的狼,越是将猎物吃得渣都不剩。
寒觞直接对枫发出质问:“睦月君如何了?!今日城中出的人命,也都是你闹的吗!”
枫像是没听见一样,眼睛依然死死锁在他们的方向。现在,他的眼神与先前那乖巧的男孩可以说是毫无关系。就连他失控时的那种空洞也与之不同,这次这双猩红的瞳孔中,流露出的是强烈的杀意。就好像小男孩的身体被其他什么怪物侵占了一样。
“没用,”寒觞用力叹气一声,“唉!我确实不想对一个孩子下手。”
“我们联手能不能打赢他都是问题……想想你的伤。”
“有经验了。”
两人拉开架势,明显要在此刻与枫为敌。而这次,他们绝不会轻易由他离开。不过枫也不像是要逃跑的样子。他站起身来,默默拍掉了身上的土。接着,他扬起手,掌心之间又缓缓探出了深红色的刀尖,直到完整的刀身、刀锷、刀柄出现在外,他才一转手腕攥紧了它。就在此时,他身上那些六道木所制的佛珠发出一阵暗青色的光,让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尽管刀已经握在他的手上,但那些佛珠看上去仍能对他造成影响。
“老谢,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而且我弄明白了,”他死盯着那赤红的剑刃,“佛珠限制了切血封喉的力量,让它不能四处任意屠戮。但是为了保持刀身的鲜活,它还会控制这孩子,在必要的时候索取人的血液。它必须杀人——至少在这孩子手里是这样的。”
“所以那些尸体才……”
寒觞还未说完,枫已经持刀攻了过来。他一侧身,与刀刃周旋,指腹从刃部慢慢滑过,他感到一阵特别的灼热,如同与烧红的烙铁摩擦。他的手虽然没有受伤,灼热与疼痛却真实无比,同时空气中传来一阵“滋滋”的声响,简直像要把他烫掉一层皮。
“妈的,这刀煞气可真重。”
“所以才要更加小心。”
枫超过他身后一段距离,向内甩过一个急转弯,一脚踏上楼墙,刀又朝着谢辙奔来。他没有丝毫犹豫便抽出了风云斩,恰巧与切血封喉相接。这一刻,雷鸣电闪,没有任何征兆。他们都抬头看了一眼天。夜空依然明朗,没有密布的乌云,更没有紧随其后的暴雨。
同一方天空下的弥音自然也听到了这阵雷声。并且,她清楚地看见雷网密集的方向就在自己追寻的位置。那是一栋大约五层的高楼,像塔,但她也不确定。看上去这一带没有什么人,应该是存了什么有钱人家的贵重物品。不过这一带的防护很普通,好像只是给深院重重上锁罢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看到有人在楼上争斗的痕迹,那一定是谢辙他们。
距离楼最近的这层院墙很高,要她直接跳过去实在困难。场面十分混乱,破碎的屋瓦不断飞溅下来。薛弥音忽然想到,之前看到了一个两户人家屋顶之间长长的竹梯,又长又结实,她说不定能用梯子直接攀到那里。想到这儿,她立刻往之前那个方向去了。而叶聆鹓在阿淼的带领下,正艰难地朝着这边跑。但阿淼十分聪明,它会提前判断什么地方需要什么,例如梯子、杆子,甚至斧子。这只聪明的猫会指引她找到最近的工具,并利用它们穿越障碍物。阿淼为她规划的路,已经是徒步所能实现的最短距离了。
枫刀下的杀意不减从前,看来佛珠的力量终归有限。或者,切血封喉已经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大,而恰恰是睦月君的佛珠将它的力量控制住了。谢辙和寒觞都没心思去想,他们疲于应对这红白交错的刀光剑影。在这里,寒觞并不能随意使用火的力量,便只得用百骸主交给他的短剑作战。他已经慢慢发现,这把兵器十分耐热,有时自己的法术没能控制住,便传递在这刀刃上。一般的金属早就被他熔化了,可这柄短剑却不然,反而能将火的法力转化为剑自身的锐气。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反手刺,他都能感到短剑强大的剑气。这就是来自天界的神物所拥有的力量吗?
一番你来我往,两人都感到筋疲力尽。与枫交战最为消耗耐力,因为这刀的架势太猛,杀意太重,也常能使出出其不意的招式,非常耗神。最后,他们再度聚在一端,与枫拉开距离,尽力调整呼吸。
“这刀如此任性,简直是要连着孩子也一并累死。”寒觞将剑向侧面的墙上扎去,竟然如切饼一样轻易插了进去。
“现在切血封喉消耗的,是它汲取的那些血液。再往后,恐怕就要从枫的身上强行抽取力量了。”谢辙疲惫又焦虑,“它就是这样一把妖刀,除了伏松风待本人外,恐怕没有人能够驾驭它。”
薛弥音拖来了那把长长的梯子。之前将上面晾晒的乱七八糟的布匹衣物丢掉,就花了不少时间。等她终于搬过来的时候,发现距离还是不够。这梯子虽不比打仗时翻城墙的攻城梯长,少说也快到楼的三层。可是,这高高的院墙距离谢辙他们的位置还差一大截。她想了想,将梯子的一半推到墙外,令它在中点保持平衡。接着她踏着后半截梯子倒退几步,令它向后倾斜,前端翘起,然后忽然爆发力气,顺势登上楼去。枫一眼就看到她,毫不客气地冲着她持刀而去。谢辙距能给弥音搭把手的位置还远,并不能赶上,但他用力将风云斩刺穿了脚下的屋瓦,一道巨大的裂痕向前塌陷,速度极快,马上就碰到了枫的脚下。他所踩到的瓦片忽然损毁、塌陷,整个人带着刀掉进楼里去。
弥音踩到屋檐的边缘。那里太脆,立刻崩塌。所幸方才寒觞足够信任谢辙,才恰好赶上捞她一把。谢辙略松了口气,刚将风云斩从瓦上抽出,脚下也立刻坍塌。寒觞和弥音急忙也跳下去查看情况。
一阵烟尘弥漫在四周。这层楼内的空间比较宽阔,收藏了其主人不少值钱的字画。不过很快,它们就要被卷入这场不知尽头的争斗了。果不其然,灰尘还未散去,他们就感到前方有浓烈的杀意袭来。薛弥音后退几步,贴到了墙上,后背的三味线还蹭掉了一幅挂画。不过她没工夫管这个。她将三味线挪到前方,袖口滑出拨片攥在手里,立刻撩响琴弦。
烟雾淡了许多,而那股杀意也随着视野的清晰而退散。不过,它并未完全消失。谢辙与寒觞清楚地看到,枫身上那串佛珠发出的光亮比先前还要强烈。整串佛珠收紧了,将这孩子勒得生疼,每一颗珠子都施加了一个向下的力,令他的每个动作都无比沉重。他眼中还怀着不知对何物的憎恨,双手还攥着刀柄,却被这无形的力狠狠扼住手臂,无法称心如意地挥刀攻击。谢辙举起剑,并未伤他,而是划出一阵猛烈的剑气。剑气如暴风般将他用力掀开,恶毒地摔到另一侧的墙壁上。枫背后绕过的佛珠很结实,硬是将墙壁顺着佛珠的走向磕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纹。
“继续弹!”寒觞对身后的弥音说道。而弥音也绝无停手的意思。
谢辙攥着剑,慢慢地靠近枫。寒觞试图阻拦,但谢辙推开了他的手臂。些许夜的微光从开裂的屋顶洞中倾斜,略微衬出屋内一些陈设的色彩。而枫痛苦地在地上蜷缩在一起,就像是这佛珠的绳故意要勒死他一样。他全身都很痛,几乎要四分五裂,可即便如此他的手中还没有放开刀柄。只要那把武器还在他的手里,危险就一刻也不能解除。
“孩子,把刀丢掉。”谢辙小心地劝说着。
“呃……呜——”
枫还是没有说话。不如说自打他们今夜碰面以来,他只言片语都未曾讲过。现在他发出的声音,不过是任何人在痛苦下都会发出的哀鸣罢了。他真的很可怜,小小的年龄与身躯都承受了太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而这些,都是这把刀……
弥音虽然手上弹着琴,嘴上却这样说了:
“倘若实在没办法,就将他的手……”
“绝对不行。”谢辙厉声反对,“我们还能想别的办法。”
谢辙一步步向前,伸出剑,准备将枫的刀打掉的那一瞬,一道火光从屋顶的开裂处迸射到室内。视野短暂地明亮起来,时间却短得不足以让人看清什么,只觉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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