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聆鹓漫无目的地走。她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哪里才能见到熟悉的面孔。她当然想离开,却又有些不甘。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就要这么回去吗?且不说回去的路是否能够找到,这条命还能撑多久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但是她不后悔。诚然被叶雪词欺骗是事实,也是自己太过天真。即便那个女人的初衷真是想进行一场公平的交易,然而现状就是她违约了,和那个蛇妖,那个恶使将她丢下,像扔掉垃圾一样。她不后悔,也并不是因为后悔无用,而是她已经清楚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挺胆大,挺疯狂的不是吗?从一开始怀着一份稚嫩的想法,擅自翘家去寻找亲人这件事开始,初衷从未变过,她的冒险行为也从未停止过。在深闺大院里住得太久了吗?那其他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怎么就不想着离开?她想,她和吟鹓果然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待不住的人。
她一只手攥着刀,在绿色的荒芜中踉跄前行。也不知脚下的藤蔓是否恶意,她忽然就跌倒了。这一跤摔得很重,失去平衡的她用匕首猛扎在地上,奋力撑起自己的身体。而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从高处骤然降落,直直便落到她面前。由于在这里没有影子,此人的突然出现如鬼魅般令她心中一惊。
“你、你是……”聆鹓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那人粗略扫视了她一眼,眼里同样流露出相似的惊讶。或许比聆鹓更惊讶几分。他微张口,收拢了身后的双翼,向她伸出手来,什么也没说。
聆鹓伸出手,被他一把捞起来。她还没回过神,仍茫然地注视着他。她很清楚来者的身份,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事,在脑内飞快的一幕幕闪过。但称呼到了嘴边,她却怎么都想不起他的名字。他一定有名字的,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可是,他究竟是……
“你可以叫我卯月君……羽乏槐荒·卯月君。”
……是这样啊。
呼之欲出的想法得到回应,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解答,聆鹓生起一种“理应如此”的“无可奈何”。她刚想明白的功夫,卯月君却指向她的身侧,皱起眉道:
“你受伤了,你没有发现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放下匕首的手,不知何时沾了几滴血。但她一时没察觉哪里有伤口,只是有些迷茫地说:
“可能我刚摔了一跤,哪里碰烂了吧?”
“你没注意到吗?你已经断断续续流一路的血了。”
说罢,卯月君指向她一路走来的方向。地面上有着断断续续的红,最远处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几滴血。之后,血滴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到他们停留的这段时候,脚下已经汇聚了小小的一滩红色水洼。
“呃!怎么会……”
她终于注意到,右侧空荡荡的袖管下半段已经被血浸透了。她慌乱地去抓,卯月君先一步制止她,将袖子直接拉到断肢以上。没有淋漓的血肉,也没有可怕的白骨,只有一团黑色的影子笼罩在手臂的断口处,随着手臂轻微的晃动,空中有黑色粉尘般的轨迹。但是,鲜红的血有节奏地从影子里一点点渗出,落在地上,啪嗒啪嗒。
“之前……不是这样的。虽然,虽然流血好像才是正常的,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还以为……”
“你的手被切断了?谁做的?”看她眼神躲闪了一瞬,卯月君立刻反问,“你自己?”
“如果不那样的话……”
“它不可能一直保护你。在这里,影子终究会被吸食殆尽。到那时你一定会因为流血过多失去意识。若就这样不加处理,你会送命的。你为什么在这里?其他人呢?你同伴在哪?”
“……我不知道。”
不管再怎么好奇她为何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她又为何与朋友走散,卯月君都很清楚,随着影子的消散,她的伤口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模样。当务之急是找到能够治疗的医师,再怎么紧急处理,手头也没有足够的材料。
他先是拿聆鹓空空的袖管打了个结,用力堵住渗血的部位。同时他努力思考着,兴许应该直接去找皎沫。鲛人在治疗与净化方面的法术登峰造极,就算接不回聆鹓的手臂,也一定能保住她的性命。但现在直接去找皎沫让她过来恐怕是来不及的,不如直接带聆鹓去。
但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丫头怎么有胆量亲自斩断自己的手臂。发生了什么?
“我带你去找皎沫。”
“什么?皎沫夫人也在这里?”
聆鹓又惊又喜。再怎么说,除了那些只会坑害她的恶人外,出现这些熟悉的名字实在令她倍感亲切。她当然点起头来,连连表示同意。唯独卯月君叹了口气,暗自想着,真不知这丫头的乐观是从何而来的。
在与卯月君、神无君分开后,皎沫独自一人往西南方去了。一路上,她很少见到什么活物。青璃泽以前不是这样的,扒开茂密多汁的草丛,里面定能看到小虫惊慌逃窜的身影,就连扒开沃土也有生命蠕动的迹象。走不出十步,一定能看到动物活动的踪迹。兔子越过灌木,松鼠爬上树梢,鸟儿从一边的枝头跃到另一边的枝头去。现在,即便走了这么久,她所看到的动物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当然,若算上一些诡异而危险的捕食植物,倒能多一些。
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知道,在这样的壁障内,许多东西是眼睛所不能相信的。风向很乱,灵流也不稳定。在神无君的眼中,这里也只有混乱一片。她在怀中摸索半天,取出一枚蛋大的玛瑙制品。
那是水无君托付给她的东西。
她知道奏响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麻烦。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还是不要做不知会引起什么后果的事。她将埙攥紧了几分。鲛人即使成为人类,体温也比较低,因而这块空心石头也冰冰凉凉的。但她不觉得。只看着它,她便能坚定一些信念。包括且不限于那些善良的六道无常的嘱托与信任。
不过她有了些灵感。她或许,是可以唱歌的。
充斥着灵力的歌声响起时,万物的动静都小了许多。像是所有潜藏的生命都为之震撼,停下了生存的忙碌,就好像当下的偷闲能为命运所允许。她轻声哼唱着,让歌里的灵力与环境的灵力交融。就像蝴蝶伸出触须,探索并感知着身体之外的地方。她的歌掠过草丛,她便能听出里面躲藏的虫与花;她的歌掠过水洼,她便能听出里面爬行的螺与藻;她的歌声掠过树冠,她便能听到里面栖息的鸟与叶。生命的痕迹难以寻觅,却真实存在着。
有人。
皎沫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本只凭歌声,她就能闭上眼,连脚下的路也无需注意便能轻易饶过障碍。但当发现这片地方不止她一人的时候,事情就变得有些可怕起来。
那人一开始也没打算藏着。从树丛中探出身影时,两人的眼神彼此交错。
“你……”
“我们见过?”
“……不,大概没有吧。”
“是吗?我记性不好。”
隗冬临的态度冷冷的,皎沫的语气淡淡的。两人都没有太多兴致,也没有太多惊讶。毕竟在这种时候的这种地方,遇到什么人好像都不是稀罕事。也不知道殁影阁有多大的神力,能将四面八方的人吸引过来。而这次,人们又并不是为了什么愿望。
也可能是更贪婪的愿望。
她们当然没有必要知道彼此,甚至记住彼此。尤其对隗冬临来说,皎沫不是什么值得放在眼里的能被称之为对手的角色。朋友的话,她更不需要。但既然在这种地方相遇,她们自然该多说些什么的——尽管不需要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皎沫不是很想和她说太多话。在自己的歌声停止前,她就感受到了一股施法的痕迹。那是很有攻击性的法术,带着强烈的、置人于死地的杀意。可能已经有人为此送命,所以她并不想和她有太多交流。尤其她看到那把封魔刃,她知道释放法术的源头就是这个东西。所以此人的身份,她也清楚地得以确认。
真危险啊……那就更不该与她多话了。
“刚才是你在唱歌?”隗冬临却这么说了。
“啊……是啊。”
“你在探路?”
皎沫悄然一惊。她没想到,这个只知道打架的女人竟然能判断到这一层来。看来她也并不只是好战这么简单的人。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来到这种地方,谁会有好心情哼歌呢。
“嗯。”
“有何发现?”
“大约,您的出现是最大的发现吧。”
“哦。”隗冬临没什么反应。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在找一个人,你会有什么发现吗?”
“……除了您以外,暂时没有听到别人。”
还会有谁?而且,她在找谁?皎沫很想搪塞过去,但看样子,对方似乎在拿她打什么主意。她很想拒绝,却好像没这个权力,就连逃也是给自己找更多麻烦。正在她犹豫着该怎么脱身的时候,隗冬临突然抬起封魔刃,吓得她一惊,下意识地挡住眼睛。
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爆裂开了。皎沫转过头去,发现身后炸开了满地墨绿色的汁液。有残留的植物纤维在浓稠的液体里,线虫般抽搐着,用最后的力气做着毫无意义的挣扎。
这只庞大的球茎怪物已经完全破碎。
“你有些迟钝。真不知你是如何安全走到这里的?”
虽然话不好听,但隗冬临确实没有说错。皎沫面对她时过于紧张,忽略了身后潜在的危险。有些讽刺的是,不论如何,隗冬临算是救了她一命。
虽然她也不至于就这样交代到这里,人情却是实实在在地欠下了。
“总之……我找着一个人。”
隗冬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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