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以往的周一没有什么不同,梧惠仍是一名兢兢业业的劳动者。
和往常的节奏差不多:先是校对了很快要刊登的板块,又给连载的作者寄了回信,最后才有空读几篇新的投稿。不仅是千华巷,附近的居民点也受到帮派斗争的牵连,最近的局势一直紧张。但领导们去和其他大报馆喝过茶,警察厅那边没什么新的舆论暗示,不知道是没什么打算还是顾不上。
她没太注意其他同事的动向,只瞄了一次欧阳的位置。又空着,这多正常。他常年取材,肯坐在这里两个钟头都是稀罕事,值得一次头条。
人忙起来,一个上午的时间太快,连眨眼的实感都觉得恍惚。只是放下稿纸的动作,梧惠的肩颈就传来一阵剧痛。她回过神,不知为何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她原本等着同事喊她一起吃饭去呢。
活动着肩颈,刚下到一楼去,她就看到两三个熟悉的背影挤作一团。他们堵在拐角,没人出去,只是你一句我一句小声嘟囔。
“不吃饭吗?”她轻拍一位女同事的肩膀。
“呀!吓我一跳。”
“怎么就吓到你了?莫不是做贼心虚。”梧惠挑起眉,望向他们看着的方位。
另一位男同事悄悄指过去,顺势说:“看到了吗?大厅坐了个洋人呢。广告处回来时说的,我们开始还没信。好像是商会代表……也是听他们说的,没细问哈。”
“商会?哪个商会?”
口中问着,梧惠一眼就瞥见那里坐着的人。他的样貌和扮相都堪称醒目,就算要刻意忽视都觉着难。浅金的发色不论到哪里都是格格不入的,何况蓄着长发。作为一名男士而言,相对当代本国的审美委实有些出格——不是说不好。那种颜色很浅,就好像发丝只是虚无的纯白,却镀上淡淡的金,如托着正午日光的积雪。
但是这张长椅的位置恰好规避了太阳最烈的时候,光与影的交界就落在他的脚边,他被笼罩在荫蔽里。这就令他的长发更显得像是一种光源。不仅如此,他那身洋装也是干净的白色,一尘不染。此外,布料上有特殊工艺处理的金纹装饰,不空无也不繁复,恰到好处。
路过的人自然报以探寻的目光,但也只是悄悄的,并不明目张胆。谁不会对这目的成谜的异乡之人感到好奇呢?谁却也都不问。对于偶尔瞥来探寻的视线,那位男性并不介意,或说根本没有注意。他就这么捧着一本书,安静地在那儿坐着看,视线只落在书页上。这古怪的恬静让梧惠觉得他不像来了报馆,而是来了图书馆。
“他不饿吗?”梧惠扭头问他们,“不是——你们不饿吗?不去吃饭?就在这儿看?”
“什么话!这、这不是觉得稀奇么?咱们这破地方,名不见经传的,一年到头不见几个访客,何况是个外国佬。”
梧惠又问:“接待呢?”
“不到饭点儿就溜出去了,压根不知有这号人。大概这老外也没有预约吧?”
“不是约好的,就是找人了?”另一位女同事回男同事的话,“莫非来提供素材?那他也不问么?就这么一直坐着?反正放着不管,下午总会有人来处理吧。”
“如果真是商会的人,我们这一定算招待不周了。可是领导眼下也都不在……”
说这么多,连个上前问问的人都没有,也不知这位远道而来的访客被晾了多久——还不是这帮人没一个会洋文的。梧惠暗自腹诽,但不说出来。
因为她水平也不怎么样。
同事们又唠起来了。但她并不感冒,就算洋人长得再稀奇,那也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额外的科研价值,何况他们也不是搞这个的。她径直走向门口,一心想着昨天夜里就惦记的、街头新开张的糕点铺子。
好巧不巧,就在路过那洋人的时候,启闻打门口进来了。他一手托着相机,一手捏着一叠文件,见到她便抬起眉毛,权当是在打招呼了。
于是梧惠抬手示意。但与此同时,一个高大的人影擦着她走过,有些夸张地张开双臂,迎面走向启闻。他下意识后退两步,脸上却是笑着的。
“你为什么不去接待室等着?这里未免太嘈杂了。”
见他腾不出手来,也只是避让,此人识趣地放下了手,不过他一开始就好像只是作势“吓唬”对方一样。但他兴致不减,热切地说: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我是说,像这样面对面。您总比信里腼腆许多,欧阳先生。”
太流利了,甚至相对于此人的样貌而言过于违和。梧惠自然是惊讶的,其程度已经足以令她不去计较启闻竟然无视自己的这件事。不过刚想到这儿,启闻立刻抬起文件致意。
“可以麻烦你帮我归档吗?”
“不可以。”
我正要吃饭,你就叫我干活?她的态度不言而喻。一旁的男性爽朗地笑起来,引得路过的人频频回头。中午饭点是人员往来最多的时候。只要梧惠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启闻当即一顿。按照他对她的了解,拒绝是有可能的,拒绝得这么自然还是让他意想不到。他露出沮丧的表情,又陪着笑说:“我请你吃饭好吗?我们可以带上阿德勒先生一起。我会向你介绍他的——他是阳明商会的代表人。”
听到这个商会的名称,梧惠确有一瞬的恍惚。在曜州注册的所有商会中,阳明商会是最为昭著的利益集团。在很久远的过去,她还没来到这个地方,阳明商会也不是现在的名字。那时候它只是本地商民自发组织的社团,规模也不算很大。在港口刚开放时,受到或历史文化,或组织架构等方面的限制,其他商会的战略都较为保守,唯独它们第一个创立了外商入会制度。商会名先后改了许多,连梧惠在内的曜州居民都耳熟能详的,便是如今的名字。
尽管再怎么有心理准备,从这个角度了解到老朋友的人脉,梧惠多少感到震惊。
“您一定是梧惠女士。”
很地道的发音。如果闭上眼睛,几乎不能从腔调上分辨出他的国籍。虽然措辞或者更隐晦的方面仍不够标准,但对付日常交流已是绰绰有余,更别提他定是商务谈判的一把好手。梧惠迅速在脑内调动所有的社交礼仪,最终选择伸出右手示好,阿德勒先生也自然地与她相握,举止妥帖,行云流水。就连停留的时长也没有让她感到任何不适。
这位阿德勒先生实在符合文字对于洋人“金发碧眼”的刻板描述。他的眼睛是一种深邃的蓝,很容易让梧惠联想到自己曾在港口眺望的海,或者是比那更深沉、更遥远的海域。又像天鹅绒垫上托着的蓝宝石——她只作为跟从人员与启闻在拍卖会上见过一次。总而言之,有种贵气,有种疏离。
真不简单。
她不知为什么不是很想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可能是怕麻烦。
不过鬼使神差地,她跟两人一同走进了饭店。说是饭店,却是西式的装潢。不同于其他店内硬邦邦的桌椅,这里的沙发非常柔软,座位间的距离也宽敞得令人舒适。女侍者们穿着统一的鹅黄色制服,窗上嫩绿色的纱帘随微风摆动,比尚未抽芽的花草更早带来春的暗示。室内也有些温热,客人们不得不脱掉外衣,除了阿德勒先生。
梧惠意识到,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糕点店了。建设期间,工人们只对外说是卖糕点的,却没说清是西点。而且比起她设想中的点心铺子,这里应该说是一家餐厅也不为过。也可能介于二者之间——是时下流行的咖啡馆。
她接过启闻递来的菜单,目光轻扫就猛推回去。三种语言交叠的文字打了她的眼睛。
对面的阿德勒先生保持微笑,没有嘲弄的意思。无所谓,只要足够坦然就不怕露怯,这就是梧惠的个人社交理念,也是她的生存哲学。阿德勒推荐了一个叫做栗子挞的糕点,说是本店的招牌。每人也有一杯咖啡,女侍者声称这亦是主打商品之一。
梧惠不算懂咖啡的人,倒也不至于不分场合地说出“不如熬药”这种水平的玩笑话。硬要说这杯黑水确实与她喝过的有所不同,微酸回甘——还不够甘。她额外加了一份奶油。
启闻与代表聊得起劲,梧惠只管埋头苦吃。栗子挞的栗粉细腻,奶酪淡淡的酸中和了原本过头的甜。整个饭局她都不怎么说话,也插不上话。只有一开始,启闻介绍了阿德勒先生的“主营业务”。他对古董珠宝很感兴趣,并开玩笑说,有什么值钱的宝贝欢迎她第一时间联络。有一个念头从梧惠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也仅仅只是闪过。
除了商会代表之外,启闻还提到阿德勒的第二重身份——教会的传道士,但这不算主业。曜州沿海有不少学校都是教会注资修建,在人员招募上也出了力,这让贫民区的不少孩子有了免费的书念。论迹不论心,确实是天大的好事。梧惠隐约记得,就连莫惟明工作的医院也受教会的资助。
医院与报馆,都位于靠近内陆的曜州西北部。没有多少洋人会关注这种地方,也许阳明商会的成员会是例外。据说这家咖啡馆在国外是连锁,阿德勒先生亦有股份。开在这里是赚不得几个钱的,梧惠想,这一点他们一定心知肚明。很早前也有洋人的馆子在这一带被守旧派扔砖头的事……过了这些年,不知那些老顽固的想法是否有改观。
不论如何已经渗透到如此地步……但无所谓,这些都不是她这点月薪的人该操心的事。
后面的内容,她听了个大概。主要是千华巷那边的事。阿德勒先生本人似乎受到当地帮派斗争的牵连,这部分应该很快见报。
八成是要梧惠亲自执笔了。免费的饭就是最贵的,她吃过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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