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不为生存而战,他笃定柯恩不会杀他。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只为守护亲友而战。现在,他希望拯救他们。此时,狂风暂息,万籁俱寂,他与强敌蹁跹而舞,自若处之。

    柯恩跃然而起,身动如影,步速超人,猛一挥剑,霎时电掣星驰。他不时地前伸另一手,仿佛想抓住劳伦斯。

    劳伦斯回忆起之前的交锋细节,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而柯恩手里那把怪异的剑只是赋予了他更强的战斗力,最危险的武器还是柯恩本人。劳伦斯屡屡让自己的要害部位对准剑锋,逼迫柯恩收回攻势。柯恩在试探了几轮后已经摸清了劳伦斯的习惯,开始从多方进攻,但劳伦斯不加考虑,不然思维可能会混乱,心神可能会涣散,动作也变得迟缓。

    他的直觉知道接下来该出哪几式。

    一,柯恩重劈头顶,闪避;二,后退,避免中招折脊;三,反击,逼退柯恩;四,往后快退几步,举剑格挡,躲开柯恩的抓取。

    四步皆有成效,他暂可与此人一战。亲卫队依他的命令留在阵后救治伤员,他们只会造成干扰。

    他暂时能牵制住柯恩,但想取胜纯属痴人说梦。

    劳伦斯旋身躲过一击,动作却不够快。柯恩一个回旋,将重拳埋入他的侧体。

    劳伦斯的盔甲被烙出一个拳印,肋骨好像断了。他呻吟着蹒跚挪步,就快跌倒。在柯恩抬手要抓他的瞬间,他下意识扫出剑刃,促其退避,可这无关紧要,损伤业已造成。他跪下来,痛得难以正身挺胸。

    突然间,他领悟了。有个道理他早该了然于心。

    如果在王宫的那一晚他未曾倒下,而是神志清醒…塞连的使者和奥菲莉亚想铲除的贵族们依然会死。

    如果那天他想杀奥菲莉亚,那茶花领便会在顷刻间化作人间炼狱。

    我打不过这个妖孽。此时无能,彼时亦然。

    我无力为家人复仇了。

    劳伦斯顿觉心境平和了不少,那份折磨了他半年的负担终于卸了下来。

    柯恩朝他阔步逼近,身上漫出刺目可怖的白光,这时却有人从后方扑来。

    关键时刻,唐纳德抛下沉重的盔甲,朝劳伦斯奔去。他没来晚,劳伦斯跪在柯恩身前,虽落败,却未死。唐纳德的腿已经受了伤,奔跑起来更是艰难,于是他带领的一小队士兵便率先冲向柯恩。

    普通士兵之于柯恩,就如野鼠之于泰坦。劳伦斯才堪堪来得及叫出声,柯恩就以闪电般的速度扭身劈砍,领头士兵手中的剑立马刀柄分离。柯恩推出手掌,将他甩飞出去,压倒了其他士兵。那人嚎叫连连,未等起身,柯恩便冲入混乱的人群,在他们之间来回横扫,灵活地躲避矛尖与剑刃,动作优雅超然。十几名士兵瞬间倒地,伤口伴有灼烧痕迹。

    老天爷啊…唐纳德越过一具瘫倒的尸体,举剑朝柯恩刺去,可那怪物转身挡开剑刃,咧嘴一笑,一语不发,齿缝间却钻出白光。唐纳德使出浑身解数,接连突刺出击。柯恩泰然处之,默默回拼,似心不在焉。唐纳德聚精凝神,全力斗争,可在此人面前,他身手稚嫩,所谓的天才甚至不能逼柯恩双手持剑。

    怒火中烧的唐纳德骂了一句,用尽全力劈向柯恩头顶,然而一块被柯恩顺手拂过的手帕却径直向唐纳德飞来。如此狂妄!自觉受辱的唐纳德劈穿手帕,纵身向前一跳,对柯恩挥出一剑。

    然而他发觉无人可战。

    快闪。

    他听从本能,迅速后撤,恰逢柯恩的剑锋掠过鼻尖,险些命中唐纳德的脑部,吓得他冷汗直流,跌坐在地。

    唐纳德想起身,却害怕地手脚不听使唤。他只好先攥紧剑柄,手肘撑地,奋力往后挪了几下,大口喘气。

    如何…他能怎么办?

    你打不过这怪物,唐纳德想,他所向无敌。

    见唐纳德失去战意,柯恩轻蔑一笑,回身走向劳伦斯。此时将伤员安置好的领主亲卫们已经整队列阵,将劳伦斯护在后面。亲卫队长库伯特向唐纳德侧目颔首。他们都是好汉,见柯恩实力如此骇人,却还是挡在劳伦斯身前。唐纳德缓缓起身,才注意到劳伦斯已被人搀着,正在慢慢撤离战场,而另一支茶花领小队也簇拥到唐纳德身边。他们与圣殿骑士苦战落败,眼下只可带上唐纳德一起退走。

    “你走不了!”柯恩头首低垂,喃喃自语,按在胸前的长剑突然爆发出万丈光芒,亮度在一瞬间几乎盖过了炎阳。亲卫们无比惊骇,却还是勉强稳住了心神。要战荣光圣骑士,仅可围攻,以求乱中出奇。库伯特对其他队员点了点头,他们肃然回礼,已然意会。他们都明白圣骑士立于不败之地。

    天杀的,劳伦斯快走不动路了。眼见柯恩步步紧逼,库伯特一声嘶吼,持剑前冲,亲卫们与他一并飞跑,将柯恩包围。柯恩猛然仰头,全无表情。待他们赶到,他一个飞跃,射向高天。

    库伯特抬头睇视,他们肯定没有逐走他…

    圣骑士在空中翻身飞腾,随后轰然落地,浑身耀如彗星。霎时地动山摇,荣光刃划过,力道惊人,库伯特刚好被震倒,顺势后退。柯恩一个转身,两名亲卫浑身焦黑,倒地而亡,其余人试图戳刺,武器却遭劈断。

    柯恩从人群中挣脱,身上有几处伤淌着血,但他满不在乎。方才撼天动地的一击已经让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心一沉,而柯恩能轻松破坏附魔武器更是让库伯特倍感恐惧,方才意识到他们的生机有多渺茫。

    失去了所有保护,柯恩直奔踉跄而行的劳伦斯,这个勇敢的年轻人挥起长剑,仿如致敬,而后主动出击,刺出搏命一击。

    “不…”唐纳德低唤。

    柯恩挡开剑刃,一手掐住了劳伦斯的脖子。劳伦斯痛苦不堪,长剑当啷坠地,他用力捶打着柯恩的手臂,但并未失声咆哮。

    高地陷入沉寂,茶花领的士兵们纷纷扶起伤员四散而逃,圣佑军们拔腿就追,肆无忌惮地屠杀着溃兵,他们神情狂乱,显然是喜悦到了极点。

    “混账东西…”劳伦斯满眼含泪,几乎看不清柯恩的脸,“要杀要剐随你便,放他们走,你这混账…”

    “事已毕,”柯恩念念有词,“其他事无关紧要,我没有限制他们的理由。”

    该死的!劳伦斯一拳打向柯恩,却被柯恩随手打断,力度之强,劳伦斯都能听见腕关节传出的脆响。见劳伦斯拼命挣扎,柯恩悠然收剑,猛地探出手,一拳揍向劳伦斯的胸口,让他倒抽一口气,转瞬窒息。

    下一秒,劳伦斯在暴雨中坠落。

    下方是似曾相识的黑曜石大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重重跌落在地,铺满大地的晶珠倏地在他身边归于雾气。片刻后,眼前的金星退去,暴雨迎面泼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虚空界。

    还没来得及反应,劳伦斯就沉入了玻璃珠所组成的海洋。他见过这种情况,却无法探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法解释其中的意义。他在这不可思议的‘海洋’中一边下沉,一边拼命挣扎。满世界的晶珠,无数颗珠子还在如雨点般打在他周围,使他只能屈服于翻滚的珠海那令人窒息的威慑。

    不。他在黑暗中绝望地挥舞四肢,晶珠滚过他的皮肤,钻入盔甲。他一旦试图游泳,这些珠子就不由分说地涌进他的鼻孔。这不管用,珠海中何谈浮力?他用手拢住嘴,制造出一小片呼吸的空间,总算呛进一口气。然而晶珠在他手边滚动,他还在下沉,但速度已放缓,珠海将他包围,犹如某种粘稠的液体。

    他每碰到一颗珠子,脑海中就会产生某种微弱的印象。一把剑,一根矛,一张弓…

    珠子终于钻入了他口中。它们似乎在肆意而动,让他窒息,将他摧毁。不对,它们更像是受到了他的吸引。一种印象袭来,也许不是明晰的思想,却也是某种感受。它们想要从他身上获取某样东西。

    他迅速抓住一颗晶珠,随即获得了一只鞋子的印象,同时他也回馈了些许魔力给它。珠海突然躁动起来,开始大量聚集,相互连接,直至合为一体,仿佛石砖被灰泥粘连成形。这一刻,他并非在无数珠子中下沉,而是穿透了某种大面积的晶球组合体,形如…

    一只鞋子。

    每一颗晶珠都是一种范式,指引着其他珠子聚合变形。他松开手中的珠子,周围的组合体也随之分崩离析。他身子乱舞,双手拼命地摸索着,呼吸愈发困难。现在他急需某种可以利用的东西,某种能让他活下来的办法。为此,他不得不孤注一掷,大展双臂,尽量去触碰翻滚的晶珠。

    一件盔甲。

    一顶头盔。

    一盏油灯。

    一把斧头。

    紧接着,某样古物。

    它沉重而愚钝,却十分坚固,不知为何,它代表着一座大教堂。劳伦斯发狂般抓住这颗晶珠,急于把浑身魔力注入其中。他的思维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只能把身上的一切都交予手中的珠子,随后令其飞升。

    珠海瞬间转变,一阵惊天巨响,晶珠相互敲打,环环相扣,组成了一条走廊。墙上挂着壁灯,前方还有窗户和门。当然,它们全是用珠子做的,看上去很失真,好在劳伦斯终于能呼吸了,而这些珠子把走廊的外形模拟得相当到位。

    他的魔力还不够强,无法还原出整座教堂。劳伦斯气喘吁吁,不住地咳嗽。过了一会,他才注意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他面前。那东西如子夜般黝黑,却反射着光泽,仿佛是某种油组成的,给予了其既暗沉又千变万化的色彩。

    冷静,保持理智。劳伦斯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毫不退让,直面那东西的凝视。后者犹豫起来,慢慢变为一个手持长剑的强壮战士。劳伦斯一眼就认出这是柯恩的形象,就连那把剑也和柯恩的佩剑分毫不差,但那个物体并非活人,它仅能活动身躯,僵硬地模仿柯恩。他怀疑这东西无法战斗,因为滑溜溜的油脂没法形成锋利的剑刃。不过它散发出的威慑力还是让劳伦斯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办?劳伦斯咬紧牙关,尽量直起身子。魔力透支的感觉让他浑身无力,眼前的诡异之物让他胆战心惊。他与那泛着油光的人影四目相对,它又端详了他一会,伸出两根手指置于胸前,同时弯腰致敬,像是在表达敬意。趁着劳伦斯一时恍惚,它突然变成一团焦油,缠在了他身上。

    晶珠的世界在劳伦斯眼前慢慢消退,他发现自己仍被柯恩掐着脖子。只是现在他浑身有劲,宛如体内有颗光芒四射的躁动火球,那莫名之物在体内燃烧,使他浑身熠熠放光。

    劳伦斯大吼一声,用力折断了柯恩的手臂。他纵身向前,将柯恩撞飞出去。他拾起长剑,沐浴在阳光下。体内魔力肆虐,使他无惧伤痛。

    柯恩瞠目咬牙,他不明白为何劳伦斯突然就像变了个人。正欲提剑再战时,不远处腾起战吼声,以渐近的旗帜判断,布兰德正率突击大军前来支援。此刻追击敌人的圣佑军如一盘散沙,想撤回阵线为时已晚。龙骑士一马当先,在缓坡上尽情杀戮,普通士兵就像是挥着棍棒玩耍的孩童,被迫与披甲持刃者作战,并被无情斩杀。为了阻止龙骑士的大肆横扫,圣殿骑士们也上马加入了战场,然而此举正中布兰德下怀——地行龙骑士之所以没成为兰斯最强的骑士团,只是因为他们的机动性和战场适应性不及银翼骑士。由于龙骑士功勋卓着,加之奥兰多公爵贵为西境之主,故而龙骑士们都配发了先进的精金复合甲。此类铠甲是专门为高强度突击所设计的,层层叠叠的厚重板甲堆砌出了颇为夸张的庞大体型。穿戴这套铠甲的龙骑士自愿抛弃了一切速度、灵活、敏捷和机动性。作为回报,他们将化为一台台迟缓笨重,不可阻挡的人形坦克,几乎可以藐视所有凡人的轻型武器。在骑兵对冲时,哪怕圣殿骑士们刺出的每一击都无可挑剔,他们也难以对龙骑士造成有效杀伤。矛头和箭矢从龙骑士的层叠盔甲上弹开,而龙骑士则可以无视攻击,把圣殿骑士撞得人仰马翻。布兰德领阵在前,他已经被骑枪击中了三次,却不受任何影响。地行龙的每一次凶猛奔袭都能夺走若干圣佑军的性命。一具具尸体从半空飞过,残躯一片狼藉,四肢在强大冲击下折断粉碎。在龙骑士的支援下,圣佑军的势头明显减弱,直到最后一个没逃回陷坑后的圣佑军被歼灭,柯恩才意识到大势已去,靠剩余兵力已无法再拖延敌人。不过太阳已经西斜,他的任务完成了。敌人的突然溃败让茶花领军队士气大涨,此时不需任何技巧,只需前进的勇气和必胜的决心。他们掉头杀回高地,不断向上攀登。

    柯恩向劳伦斯瞥了一眼,判断在全军覆没前拿下劳伦斯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他索性拉开一张卷轴,触发了那股纯粹能量组成的陷阱。震耳欲聋的音波激活了他的最终底牌,猛烈爆炸应声掀飞了高地上的一大片区域,滚滚巨石如洪流般崩落四散。劳伦斯刚想缠住柯恩,就看见一个领主亲卫正在他脚边艰难地爬向安全地带,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把那个鲜血淋漓的家伙给拖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此时,柯恩已经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们撤退了,而茶花领的士兵们还在躲避落石,无暇追击。

    退一万步讲,这些筋疲力竭的士兵也不可能完成追击任务了,更何况劳伦斯不清楚敌人有没有援军接应。他泄了气,浑身的力气就凭空消失了。劳伦斯很奇怪,但他知道每次身陷困境时就有人帮他化险为夷,这种事经历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被他所救的那个亲卫正是领队库伯特,他的小腿已经被截断,部分上臂也受到了重创。劳伦斯用吃奶的劲把库伯特的身子翻了过来,却发现——

    他在哭。

    “对…不起,大人。”库伯特口齿不清,无法自持,“对不起,大人。”

    “好了,活着比什么都强。”劳伦斯刚想找点什么东西止血,就发现库伯特的半截大腿之下毫无遮拦,发灰的皮肉已经坏死,这说明…

    “我连那骑士的影子都没摸到。”库伯特说。“我们想救您,大人,但他一剑就把我砍倒了,然后一剑捅穿了贝克。我看您一动不动,还以为您也死了。”

    “现在没事了。”劳伦斯故作轻松说,“你也活得好好的。”

    “我的腿没了知觉,”库伯特哭道:“完了,全完了,我再也当不了兵了,大人。我成了废人,我…”

    “别讲没出息的话。”劳伦斯叹了口气,“你是为我才变成这样的,这恩情我会永远记得。对了,你做饭的手艺怎么样?”

    “不咋样,大人。我煮的汤连狗都不喝。”

    “那你和大多数随军厨师的级别差不多。怎么样,有兴趣换个工作吗?”

    库伯特点了点头。比起失去双腿的打击,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将丢掉工作,从而无法养活一家老小的悲剧。

    “我知道,你是个称职的护卫,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我打心底里不愿让你去当厨师。”劳伦斯躺在库伯特身边,浑身一片木然。一想到对敌的情景,他就忍不住发抖。柯恩的力量真是太骇人了。

    然而,聪明的头脑让他暗斥自己的多虑,深埋起波动的情绪。在这个关头,他得成为手下所有人的支柱,而敌人的败退恰好能被他利用,哪怕他再厌恶,鼓舞士气的机会他也得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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