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她的是奚应芷的轻笑,“只是戏言而已,夫人也太较真了。”

    她面朝着姚轻黄缓缓往门外退去,唇角上扬,眼神却冷漠。

    “范嬷嬷在王爷面前大放厥词,王爷震怒,已经将她关押处置了,夫人想要见范嬷嬷只怕是不能。”

    几句话间,她已经退到门口。

    月光从窄而长的门缝中倾泻而下,照得她越发飘渺遥远。

    姚轻黄心中陡升剧烈的恐慌,下意识伸手去抓她,“别走,你把话说清楚!”

    只是她到底被关了这么久,手脚都不怎么便利,跌跌撞撞追到门口,奚应芷已经退了出去。

    “奚应芷!”

    姚轻黄扶着门框重重地喘着气,“让我知道真相,求你了!”

    奚应芷脚步只停顿了一瞬,“何必呢?人活着糊涂一点才能舒服,更何况范云云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吗?”

    无数个念头砸到姚轻黄脑子里,砸得她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力竭之下,靠着门框缓缓滑落,模糊的视线中,只看见奚应芷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

    真相?

    到底什么是真相?

    她是一个女人,她是一个母亲,她当然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凭什么不告诉她?

    若是不肯告诉她,为什么又要到她面前提起,让她知道她一直悉心教养的很有可能不是她的女儿!

    “谁让你出来的!”

    鲁婆子提着酒壶走进来,一看见姚轻黄趴在门框上就竖起了眉毛。

    “赶紧进去,老爷说了,不许你离开佛堂一步!”

    鲁婆子推搡着将她弄了进去,大开的门吱呀要关上的一瞬,鲁婆子瞟到里头放着的点心盒子,眼珠一转。

    “二姑娘给你送了点心,明日的饭菜奴婢就不来送了。”

    说着将门关上,大锁一套,锁了门又去喝酒。

    姚轻黄被推搡着倒在蒲垫上,虽然不疼,心口却缩着一阵一阵喘不过气。

    太黑了,屋子里太黑了。

    平日陪着她的菩萨,这会也像是没了神性,全然就是个泥塑的木头,让人想尖叫,想爆发!

    到了这一刻,姚轻黄甚至不明白自己清醒克制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的丈夫吗?还是为了自己的儿女?

    佛像前孤零零放着的食盒,仿佛在嘲笑她。

    姚轻黄鬼使神差上前揭开,蓦地像是脑子里的水凝结成冰,然后扑凌凌地被敲碎,现出许多被她刻意遗忘的东西。

    是花生酸枣糕。

    她在闺中时素来爱吃花生酸枣糕,嫁人后也不曾改。

    刚成亲时,奚松还曾亲手做了给她吃,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直到奚应雪生下来之后……

    姚轻黄手掌猛地用力攥紧裙摆,眼底迸射出汹涌的恨意。

    奚应雪一吃花生酸枣糕身上便会泛起红疹,起初姚轻黄并不知情,还以为是别的原因。

    还是范云云心细,发现了其中的缘由,自此花生酸枣糕再也没有出现在奚府!

    她真是个蠢猪,居然连这么明显的破绽都没有发现。

    她和奚松都能吃花生酸枣糕,若奚应雪真是她的女儿,怎么会一吃就泛红疹!

    且这么蹊跷的事,她这个亲娘都没发现,偏偏范云云一个奴婢发现端倪。

    若非范云云自己不能吃花生酸枣糕,而奚应雪又是她亲生,又怎么会立即联想到这一点。

    没想到她自诩精明一世,居然被这样一个她看不上的蠢货给耍得团团转!

    不,不止是被耍得团团转……

    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你很难想像一个女人前一刻还咬牙切齿地发狠,下一瞬就破碎着落泪。

    她不止是被耍了,她这一生都为一个贱人之女做嫁衣,以至于她的亲生女儿一直被牺牲、被欺辱、被践踏!

    仿佛是为了折磨她,记忆中很多模糊的画面突然一幕幕都变得清晰。

    譬如奚应芷从小就跟在奚应雪身边鞍前马后伺候她,奚应雪享受了一切,还要污蔑她虚荣巴结、谄媚心计。

    譬如奚应芷长大了出落得越发漂亮,奚应雪便总是不经意地提及她为人妖冶,勾三搭四行事下贱!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做的?

    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知道奚应芷不过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不过是渴望着能得到嫡姐的喜欢而已。

    可那又如何,女人总是会偏爱心疼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坐视奚应雪对奚应芷的污蔑和欺辱。

    只是受点委屈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要怪就怪她自己不会投胎,生成了庶女,没能投生到她这个正妻的肚子里。

    往日她有多高傲冷漠,这会就有多愤怒痛苦!

    奚应芷的确是不会投胎,托生到她这个糊涂蠢蛋的肚子里,连自己的亲生女儿被人欺负都不知道,还蠢得去做那助纣为虐的恶妇!

    尖锐的刺痛自心间蔓延,很快就扎得她全身都抽搐了起来。

    一阵呜咽的哀嚎在佛堂响起,可惜奚府实在太热闹,并未有人注意。

    唯一有可能注意到的鲁婆子,这夜痛快吃了次酒,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摇摇晃晃地回了佛堂。

    却也没去看姚轻黄,而是拢着袖子歪靠在门框上眯了大半天,到中午快要吃饭的当口才惺忪着睁开眼。

    懒洋洋又坐了半炷香的功夫,鲁婆子起身将佛堂门打开,入目便是姚轻黄趴在地面上,面色惨白,毫无生机。

    鲁婆子这下酒醒了个干净,慌慌张张上前将姚轻黄翻过来。

    “夫人,你怎么了?”

    鲁婆子拍着她的脸,但见她脸颊冰冷,似乎连呼吸都轻了,心中更慌。

    拉扯着将她扶到床上躺下,急忙就去禀报奚松。

    这些奚应芷却是不关心了,因为她接到了周梦楠的赏花帖。

    若只是赏花,奚应芷随意找个理由拒绝了倒也没什么,可这帖子却是秦雪莹亲自送过来的。

    奚应芷也是这时候才想起秦雪莹这个人来,许久不见,秦雪莹全然变了个模样。

    以往的飞扬跋扈尽数都散去,虽还是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可精神气却大不如前。

    整个人瞧着像是套在壳子里的泥人一般,让人想要敬而远之。

    只是她毕竟是裴如璋的义妹,就算所有人都不搭理她,奚应芷也得硬着头皮与她寒暄。

    “明日倒是个好日子,可惜府中事物繁忙,怕是不能赴宴了。”

    秦雪莹拿着黑黝黝的眸子瞅她,“像你这样的人嫁到端亲王府,简直让王府颜面无光。”

    以往她有郡主的爵位在身,人人都要避其锋芒,她说话比如今还要更刻薄些。

    如今虽然下意识夹着尾巴做人,可奚应芷给她的印象太软弱了些,这会还是露出些许嚣张和自傲。

    奚应芷瞬间冷下脸来。

    “许久不见,秦姑娘还是这么口无遮拦。以往端亲王府没有女主人,对秦姑娘的管教想必多有疏漏。

    如今我和王爷的婚事既然定了,少不得要多费些心,免得日后在外丢人,那才真真叫王府颜面无光。”

    秦雪莹脸颊瞬间涨红起来。

    “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我父亲对王爷有恩,王爷在我父亲的尸体前承诺会给我一世尊荣。”

    奚应芷不屑地撇了撇嘴,“你爹若知道他临死前的遗愿纵出了这么一个不知礼数一事无成的女儿,只怕在地下也要被你气活!”

    “你!”

    秦雪莹勃然大怒,奚应芷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冷冷地看着她道:“你口口声声把你爹的往事挂在嘴巴,可你爹的品行你爹的风骨你还记得几分?

    王爷对你照拂,可并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救命之恩,更是敬佩你爹的风骨想缅怀故人。如今你看看你自己,对下跋扈冷漠,对上谄媚阿谀,与你爹可有半分相像?

    王爷为人豁达,绝非为昔日恩情而任你予取予求之人,你不如想一想你挂在口中的救命之恩究竟能支撑到几时!”

    她声音平淡,却如珠落玉盘,掷地有声,直听得秦雪莹身子一阵又一阵地发冷。

    这样的话,前日周梦楠也曾说过,却远不如今日来得震撼。

    她爹的风骨品行?

    秦雪莹还记得风沙漫天下父亲那挺直的脊梁和宽阔的脊背。

    边关的日子虽然清苦,远没有京都的富贵迷人眼,却有父亲为她遮风挡雨。

    她曾经也想成为像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人,哪怕不能上战场,至少也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可如今呢?

    秦雪莹忽然有些迷茫。

    京都的日子的确很好,高床软枕,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也就逐渐忘记了在边关的日子,忘记了在父亲教导下,想要做什么样的人。

    如今的她全然依赖端亲王的施舍,若他收回赋予自己的一切,她会变成什么样?

    秦雪莹不敢去想。

    奚应芷端茶准备送客,秦雪莹忽然回过神,“你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知道自己配不上端亲王,所以不敢出现在人前而已。

    可你如此畏缩,有没有想过京都的世家贵族会如何嘲笑王爷,嘲笑他娶一个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妻子!”

    奚应芷动作一顿,抬眸目光中带了几分不善。

    这会她已经确定,周梦楠办的这个宴绝非好宴,不然秦雪莹不会这么死缠烂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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