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欺君确实是重罪,但君王和朝臣的关系说穿了也不过是东风压过西风,或者西风压过东风。尤其是当下的局势并不明朗,世家掺和其中,谁知这背后藏了多少鬼。

    张秋生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万商眉头紧皱:“之前听说有人上折提议皇上重修族谱,我就有一种直觉,这事是世家推动的。如果皇上当时应了那一封折子,真叫先人成为那两位某某公的后代,又恰好那两位某某公都和世家有着牵来扯去的关系,那世家接下来自有另一番操作。但皇上毫不犹豫打回了那一封折子,于是世家调整策略,最终选择了当下的操作。”

    朝堂局势是动态的。

    世家和礼部的某些官员之间应当也是一点一点加深合作的。

    江大人着急忙慌地算计安信侯府,试图叫安信侯府退亲,他想必知道点什么。

    “当然,以上都是我的揣测而已。”万商却又改口,“总归皇上是圣明天子,必然不会被这等小人蒙蔽了。”别管世家在算计些什么,总归民间舆论和天下军权依然在皇上手里,只要皇帝不猝死,某些人小动作再多,也不可能在朝夕之间改换了天地。

    而只要战线拉长,再完美的阴谋诡计也会露出破绽。

    说不得他们很快就能知道世家的底牌是什么了。

    这日的傍晚,万商带着詹木宝离开了张家。

    回程的马车上,詹木宝骄傲地表示张老太爷非常喜欢他,还带他去练武场上,指点了他好几招。论功夫,詹木宝自然半点没有,胜在有个健康的好体格。张老太爷几招之内就能擒拿住詹木宝。他这样的好手愿意指点詹木宝,詹木宝觉得非常幸运。

    万商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傻儿子。你未来媳妇也是张老太爷指点着长大的呢,强将手里无弱兵,你确实得学几招,不然别到时候抱不动媳妇,反而被媳妇公主抱了。

    这日之后,万商直接对外放了话。

    就是她在张家说的那些,比如她想去宝济寺吃素斋,比如她认错了送子观音的法相,然后得出一条最终结论——外头传我长子未来无子无女,这都是为了恶心我。

    此言一出,真是叫不少人惊掉下巴。

    万万没想到,关于江姑娘不利的流言冒出来,不见江家人站出来替她澄清,也用不着张家人出手,竟然是安信侯府的太夫人在第一时间站了出来,把问题都揽她自己身上去了。

    馋一口素斋难道很光荣?认错菩萨法相难道很光荣?太夫人明摆着是宁可舍了自己的脸皮,也要给未来的儿媳妇作脸。甚至她还拿自己儿子说事,叫江姑娘在最新的流言中隐去了。太夫人这份心,便是母亲待女儿也不过如此,她待得却是儿媳妇。

    要知道江姑娘的这门亲事,她还是高嫁的啊!

    常有人说高嫁后的日子就是吞针,所有的苦都得往肚子里咽。但江姑娘还没有过门,安信侯府的太夫人就这样力挺她,叫人怎么看都不觉得江姑娘未来会吃苦呢。

    一时间,江姑娘这个众人眼中被继母陷害的倒霉蛋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叫许多人羡慕的对象。也有人说,江姑娘能叫未来夫家力挺,她本人肯定德行非常出众。如此一来,江姑娘的名声反倒是莫名其妙地变得更好了;与此相对的则是她继母的名声。

    大家私底下都说,太夫人有一句说错了,传闲话的人不是为了恶心她,而是见不得江姑娘好;又有人说,太夫人当然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了,但这不是为了维护江姑娘的名声么,真喊破了继母待她不慈,便会有那种闲人质疑江姑娘不孝。所以太夫人是故意说错的。当这番言论一出来,越发证明太夫人为江姑娘着想得面面俱到。

    因为詹木宝还在守孝,所以江姑娘虽然订了亲,婚期却还没正式定下,按照风俗还能照常参加各类聚会。幸好万商及时解决了问题,江姑娘外出时丝毫没受委屈。

    万商和姜小霜见面时,连姜小霜都忍不住打趣:“你怎么不多生几个儿子?我是真心想把女儿嫁去你们家了。”身为女人最是知道有个通情达理的婆婆是多么幸运,尤其是在这个重孝且不提倡分家的时代。

    万商摆摆手:“别人不知道真相,你还不知道吗?真是我把小姑娘连累了。”

    姜小霜冷笑:“怎么是你连累了她?明明是她亲爹丧了天良。非要说连累,也是她亲爹连累了她。我现在就替她亲娘不值,用命生下来的孩子,最后被亲爹算计成这样。”因为都在边城长大,姜小霜幼时还和江姑娘的亲娘一块儿玩过,有些许交情。

    想想江大人,又想到自己丈夫,姜小霜啐了一口:“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每到这种话题,万商就接不住话了。

    好在姜小霜早就对丈夫死了心,偶尔骂一句就得了,她可没那么多时间用于骂他。今日约了万商见面,是因为万商之前要的识字的女工,姜小霜已经找到了几位。

    两人又交换了一些情报。

    姜小霜说:“之前亲自见到了菩萨显灵的那位,不是说病痛被菩萨带走了吗?自那以后,她就请了那位菩萨的法相在家里恭敬供着,香火日夜不断。但因内院的妻妾争斗,据说有个胆子很大的妾,故意在香炉里埋了腌臜物……她又开始痛起来了。”

    万商不假思索道:“那种除痛的药只能管一时?”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姜小霜摊着手做出无辜的样子,“这事就看大家怎么看。按咱们的看法,她当初病痛全消是被用了药,现在药效过了,自然又开始痛了。按照那些相信菩萨显灵之人的看法,她身上重新开始痛了以后,就开始严查香堂,果然在香炉里发现腌臜物,就觉得是此举触怒菩萨,于是菩萨不再保佑她了。”

    姜小霜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而这不就显得菩萨更灵验了吗?”

    万商:“……”

    是,在一些人看来,菩萨显灵时,那是灵验了一回;因为香炉里埋了腌臜物,于是菩萨不再保佑那位信众,这其实又灵验了一回,证明菩萨知道香炉出了问题。

    万商没来由的想起了《西游记》里的一只公鸡,就是郡守掀翻供桌后,玉帝大怒,于是安排了一只鸡去啄米,什么时候鸡把米山吃完了,什么时候再给那地下雨。

    万商摇摇头:“菩萨是大慈大悲的,祂怎么会因为无心之失就不再保佑自己的信徒?除非这不是真正的菩萨,而是世家照着他们自己的样子捏出来的菩萨,他们把自己代入了菩萨的心境,以为菩萨和他们一样呢,只要被人冒犯了,就得大惩大戒。”

    “我就说哪里不对嘛!万姐姐你这样一说,我就想明白了。”姜小霜说。

    张家。

    张秋生的妻子也姓姜,叫姜叶。

    倒是和姜小霜没什么血缘关系,只因“姜”是边城的大姓之一。

    姜叶这些天一直作为嫂子陪着江姑娘外出参加聚会。因为得了丈夫的嘱托,知道不能叫表妹在外头随便吃吃喝喝,更不能叫表妹离开视线,所以姜叶一直提着一颗心,别提有多累了。可又不能不叫表妹外出,之前命格一说,哪怕被太夫人扭转过来了,但如果表妹从此缩在家里、不见外人,那肯定会叫人生出很多新的奇怪的揣测。

    好在就是出了这么几次门,已经彻底打消了众人的怀疑,接下来能闲一闲了。

    张秋生和妻子独处时,知道这几天叫妻子累到了,主动给妻子捶背捏肩,很是殷勤了一番。姜叶被戳到背上的痒痒肉,扑哧一声笑出来:“行了行了,你坐下吧!”

    夫妻二人都很关心表妹,不免又聊到太夫人。

    张秋生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你之前提过,宴会上曾见过太夫人的娘家侄女,说她如今跟着女先生念书?你说,等咱们妞妞再长两岁,能送去安信侯府念书不?”

    “怎么忽然起了这个念头?”姜叶好奇地问。

    张秋生说:“能被太夫人看重的先生定然是个好先生,以咱们的人脉路子,想请来那样一位好先生,且不容易呢。若妞妞能认真地学点东西,日后总有她的好处。”

    一方面确实是为女儿好,等女儿长到能读书的年纪,表妹肯定已经嫁进安信侯府了,有表妹看顾着,女儿绝无可能受委屈;另一方面把长女送去安信侯府入学,是为了把江家从他们的姻亲中彻底撇出去,他们张家只管和侯府联系紧密,就可以了。

    江家始终是个隐患。如何排除隐患,这是一个难题。

    但机会很快就来了。

    张秋生在皇上身边当值时,往往安静得如同一个影子一样,同时还非常警戒。

    当苟太监忽然提到他的名字时,他一瞬间有了反应。

    能从宫外拎着食物进宫给皇上吃的,苟太监应是第一人。除了他,别人再不敢这么做。苟太监道:“喏,这就是常胜汤,闻着还是熟悉的味道……张侍卫,听说这汤是你爷爷亲自调教出来的厨子熬的,他老人家现在身体可好?一日能用多少饭?”

    得了皇上的准许后,张秋生才站出来说话。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是一个告状的机会,是一个诉苦的机会,是一个虽然还不知道江大人在做什么但在皇帝面前和江大人撇清干系的机会。

    但又不能真的告状、真的诉苦,那会坏了皇上此时的好心情。

    张秋生决定……用赞扬安信侯太夫人的方式去告这个状。他先回答了苟太监的问题,然后说:“之所以想到要叫百姓都尝一尝这个汤,是因安信侯府的太夫人……”

    如果提到别人,皇上或许不想知道这些家长里短的事。但因为提到的是安信侯府太夫人,皇上(和苟太监)果然好奇起来:“哦,怎么又和安信侯府扯上关系了?”

    张秋生便说起了表妹身上的流言,不说这是江大人推动的,只站在张家的立场上抱怨江大人作为父亲竟然没有给女儿出头,再说心里的担忧,唯恐表妹会被安信侯府嫌弃,最后话锋一转开始大赞万商:“……太夫人却说,不管江家门风如何,因为表妹自小是由我祖父祖母教养长大的,太夫人只当表妹是我们张家的姑娘。太夫人还说,一个人但凡有些良心,就不会质疑节义之后、烈士遗孤,她一直很喜欢表妹。”

    仔细想来,皇上是不是同样是节义之后、烈士遗孤?

    他是!

    哪怕皇上称孤道寡,无需他人的肯定和喜欢,但听了这话会不会心情舒畅?

    他会!

    张家是好的,安信侯府是极好的,那谁是坏的?

    张秋生明面上好似只说了江大人不关心女儿,其实这一状告得太狠了!

    第112章

    皇上近来确实对礼部的某一些官员很有意见。

    他本来并没有注意到江姑娘的父亲,只因此人近来非常低调。

    但听了张秋生的告状,皇上顿时就对此人坏了印象。皇上不免会产生一种想法——你自己的家事都一塌糊涂,能逼得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安信侯太夫人说出“我不管江家的门风如何”这样的话,可见你家门风已经相当败坏了,又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家事都处理不好,难怪礼部成日给朕上一些乱七八糟、匪夷所思的折子。

    关键是皇上的桌子上还压着两封密折。

    其中一封就和礼部有关,密折中说某一些礼部官员和世家交往过密。

    才把户部梳理得差不多,没想到礼部这边又出问题了。皇上心里倒是清楚,之前户部为世家所控,其背后主要是申屠和司马;如今这个礼部,背后却主要是北堂。

    另一封密折则和宝济寺有关。

    万商和姜小霜见面时,两人聊到过菩萨的“再次显灵”,因为香炉被动手脚就抛弃了信徒。但她们并不知道,除了这条广为流传的消息之外,还有一条非常隐秘的消息只在少数人中流传。

    那消息称,宝济寺的恩明和尚曾给过那位病痛全消的武勋夫人一个锦囊,叫她无事不得打开。当武勋夫人身上重新开始痛了,她六神无主之际忽然想起锦囊,打开来才发现里面有张字条,称她还有劫要历,而此劫祸起萧墙。武勋夫人这才疑心家里的小妾,多番查探下发现果然是小妾使坏,故意把不好的东西埋到了供佛的香炉里。

    听到了这则消息的人无不觉得恩明身负神通,对恩明自然更为推崇。

    皇上对后世的电信诈骗并无概念。有些诈骗短信故意写得错字百出,有人吐槽这种短信怎么能骗到人啊?但其实诈骗也是需要成本的,他们故意写了许多错字,这本身就是种筛选。你要是不信,骗子自然知道你不好骗,就不会在你身上多费功夫;而要是有人连这种充满漏洞的短信都信了,那这个人自然就是骗子的重点行骗对象。

    最开始的菩萨显灵传得人尽皆知,有完全不信的,有将信将疑的,还有特别信的。那些特别信的就被筛选了出来,他们开始接收第二波信息——恩明的预知锦囊。

    皇上虽然不知道电信诈骗的套路,但显然也意识到这里头大有问题。

    “这不就是妖言惑众么?!”皇上心里已经有了决定,等把世家料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要料理的就是全国各地的道观佛寺,凡有妖言惑众者,自然一个都不会放过。

    “得想办法缩减道观佛寺名下的土地……”皇上心道。

    当穷苦百姓去道观佛寺向缥缈的神佛祈求一丝生机时,他们是否知道被某些道观佛寺圈走的大量田地,也是导致他们困苦的原因之一呢?不可否认有些道观佛寺确实从头到尾都在行善积德,也存在真正的修行人,但事实就是“神佛”名下土地无数。

    皇上在百忙之中抽空喝了常胜汤,听了张秋生的一通家长里短。

    汤不是白喝的,闲话也不是白听的。

    首先皇上兴致大发地挥毫泼墨写了“常胜汤”三个字,叫苟太监过会儿亲自送去金家酒楼,日后就挂在那酒楼中。皇上很清楚自己赐下的三个字会在民间掀起多大的热潮。这不是挺好么?你们世家借神佛名义妖言惑众,我们边城军自有煌煌正气常战常胜。

    其次皇上又传了口谕给皇后,叫皇后挑一个合适的嬷嬷低调给江姑娘赐下去。这个嬷嬷的作用并不是要教导江姑娘,而是日后当江姑娘的继母和生父妄图以孝道拿捏她时,江姑娘本人不好说什么,这个嬷嬷能帮她撑腰,借皇后的名义把人挡回去。

    张秋生闻言大喜。

    其实皇上赐嬷嬷给江姑娘帮她对抗生父,这事要是被那些文人知道了,只怕他们一个个气得要晕过去,然后洋洋洒洒骂出几千字的文章来。但皇上出身边城军,一直都有些兵痞子的作为,他觉得这些全都是小事,小事上自然要怎么畅快怎么来了。

    而对张秋生来说,皇上既然都把表妹和江家分开看了,江家之后再出什么事,绝对连累不到表妹,更连累不到张家。他想要排除江家这个隐患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京城的上空越发显得风雨欲来,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过年时,詹权未能归京。

    他倒是时常有信件送来,万商也会寄一些东西给他。因为詹权领的是秘密任务,所以信里基本不会提任务进度,除了说各地的送鸡铺经营得如何,就只说各地的风情如何、民俗如何,又说南泽县县令已经带着大家尝试着开辟梯田了这一类的话。

    但因为万商对詹权正在做的事情心知肚明,看到这样的信,倒也能猜出詹权的进度。她在京城里,虽然没法直接帮上詹权的忙,但还是会做些什么去间接地帮他。

    如今,整个南泽县都已经接受了“近亲成婚不利子嗣”的说法。

    尤其是有一些性格比较果决的人,一听说近亲成婚不利子嗣,正好我家是表妹表兄成婚,你家是表姐表弟成婚,为子嗣计,不如我们两家直接换一下?在一些穷苦偏远的地方,大家对贞洁其实并没有看得那么重,别说是两家男人想要交换,就是女人都愿意换到另一家去,因为她们担心再生不出健康孩子,年老时可能会无比凄凉。

    这一换,速度快的,没多久就怀孕了。

    虽说怀孕要十个月,但胎儿在肚子里是不是健康的,母体其实能感知到。孕妇们都觉得这次怀孕比以前轻松多了,竟然不需要一天天地从早到晚都躺在床上保胎。

    咳,其实这里头也有送鸡铺的功劳。因着送鸡铺,孕妇至少每天都能有一枚鸡蛋吃。但多数人不会想得这么细。他们一边憧憬这次能生下健康的孩子,一边对着远在天边的世家破口大骂:“都是他们的错!他们为了遮羞,不叫人知道他们生出过那么多的怪胎,竟然花样频出,还公然说近亲成婚如何如何好,把我们都害苦了哇!”

    其实他们之前近亲成婚和世家有什么关系?他们或许连“世家”二字都没听说过。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们迁怒。

    人们在“迁怒”这事上总是这般没有道理。

    尤其是时人重子嗣,说得现实点,在现有的生产力下,有没有孩子、有多少孩子直接关乎了他们晚年的生活。哪怕不为姓氏传承,单为自己,他们也想多多生育。所以詹权他们只需稍稍引导,大家就会自发地仇恨世家,且完全就是生死大仇了啊!

    如果你们世家不为了隐瞒近亲成婚生出的怪胎故意搞出“小儿夭折不可安坟、不可立碑”的那一套,说不得我们早就彼此通过气,知道近亲成婚不好了。都怪世家!

    等全新的认知以南泽县为向周边扩散时,詹权遇到了新的问题。

    虽然养鸡铺给大家带去了实惠,虽然在詹权的威慑下,基层官员非常支持近亲成婚的家庭和离,然后安排相亲叫他们重新组建家庭,但全新的认知还是给不少家庭带去了冲击,叫他们的生活无以为继。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女性,但也有少部分男性。

    总不能把这些人全都安置到送鸡铺里去吧?

    恰在这个时候,万商的“支援”到了。

    詹权看到那一本本字迹清楚、图形准确的《常见草药集》,顿时就知道要怎么做了。他没有通过当地的基层朝廷,而依然和送鸡铺合作,让送鸡铺在回收百姓手里鸡蛋的同时,也收药材。这样一来,那些生活无以为继的人完全能用采药养活自己。

    让詹权觉得印象非常深刻的有一位叫桑娘的女人。

    桑娘就是不打算再婚的了。她在之前的丈夫家里吃了太多的苦头,说起来呢丈夫还是她表哥,婆婆还是她亲姑姑,但他们一直把生不出健康孩子的罪名按她头上,不仅言语打压她,甚至还叫她干最累的活却又不给她饭吃。她好几次都想过要寻死。

    现在知道生不出健康孩子和自己无关了,桑娘顺利和离却不想再嫁了。偏她娘家人不乐意接她回去。娘家人要真的疼爱她,又怎么可能坐视婆家虐待她十好几年?

    桑娘茫然绝望之际,忽然被告知她们几个同样无处可去的女人可以团结起来,组建一个采药队。非要团结起来不可,一来防止被人欺;二来集体进山采药更安全。

    虽说《常见草药集》已经非常浅显易懂,还有人负责讲解,但对桑娘这样的人来说,想要把书里的内容记住,还是要耗费不少心力。但桑娘从未放弃。每当记书里的内容记得头昏脑涨时,想想从前那些苦日子,就觉得脑子好似瞬间又清楚了一些。

    因为知道这些事都和詹权有关,桑娘特意找到詹权,这个干瘦的瞧着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好多岁的女人郑重地给詹权磕了一个头,说会日日祈福,祝詹权长命百岁。

    詹权有种预感,这一幕将永远存于他的脑海中,成为他日后行事的一条准绳。

    这一刻,他好似真正理解了万商的政治理念。

    因为《常见草药集》中还简单描述了各类药草的作用,虽说一个毫无基础的人没法靠着这成为名医,但百姓心里若是记下了某药材咬碎了敷伤口上能止血,某药材能止牙疼,这定然能给他们的生活带去不少益处,一定程度上庇佑他们的健康。

    送鸡铺会每日用大纸抄录一张书中的内容,贴铺子外墙上,由着民众围观。

    至此,只要是詹权路过的送鸡铺,除了担一个破除迷信的职责之外,还担了一个“百姓家庭小药堂”的职责。正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每一个小善行都是有意义的。

    新年过后便又是一年恩科。

    因为宋钰将会参加这次恩科,所以万商特意注意了下。不过,她大部分心思还是放在了五溪铺的试验田里。牛多已经用一年时间验证了野豆子对庄稼的积极作用。这一年开春,五溪铺的所有田地都将按照试验田里长势最好的那一块的种法去种植。

    万商知道这事办得急了点。真正的科学种田不是这样的,还需要多轮试验。

    但万商作为后世之人,已经知道了野豆子肥田的大致原理,在这样的基础上又有了牛多师傅的试验田,无论是从原理还是从具体的种田法来讲,这事都大有可为。

    万商又为此事郑重其事地给皇后上了折子。

    第113章

    这封折子还是延续了万商一贯的风格——和皇后拉家常。

    万商说了,按照正经做事的流程,这个野豆子肥田法应该在我家的庄子上多试验几年,确定是真的能够肥田,且没有什么副作用,我再上报给皇后您。但我又想,如果我真的过两年再上报您,到时您为了验证我有没有弄虚作假,您又得再花个至少一年的时间去试验。如此之后,我们才能把这个事情正式上报给朝廷,再推广全国。

    这个做事流程有没有问题?其实是没问题的,因为粮食是重中之重。所有涉及到粮食的问题,都需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我们不能在粮食问题上贪功冒进。

    但万商话锋一转,又说:“可我知道娘娘您是个英明的人,哪怕我这个野豆子肥田法的效果不如预期,我提前上报给您,您也不会责怪我。于是,我现在就说了。我希望在接下来的一年中,娘娘您能安排一个您信任的人常驻五溪铺,亲自见证野豆子肥田法的效果。如果效果好,那有了此人的证词,娘娘您就不需要再验证一遍了。”

    而这有什么好处?

    这意味着至少能省下一年的时间,让野豆子肥田法更早地推广全国。

    别小看了一年的时间,如果这一年能多产一些粮食,那将会有多少人因此活命呢?朝廷又能多收多少赈灾粮,叫它们填满粮仓,等真正有需要时下发给更多灾民?

    这里头全然都是公心。

    而万商这个提议对皇后来说有损失吗?

    没有!

    非要说损失的话,只对万商本人有损失。

    如果她晚一年再上报,那时候有了更多的数据支撑,谁也不能怀疑她的功劳;可是现在就邀请皇后参与进来,如果皇后贪功的话,这份功劳就直接被皇后拿走了。

    所以当皇后看到这封折子,她先看到的依然还是万商的一片赤忱。

    皇后把折子递给了坐在一旁帮她处理宫务的大皇子妃,感慨道:“瞧瞧!什么叫爱民如子?这便是爱民如子!若是安信侯太夫人能当官,定然能造福更多的百姓。”

    大皇子妃才嫁进皇室没多久,但因为皇后从一开始就拿出了态度,直接带着她一起处理宫务,所以宫里并没有人敢小看她。虽然也有人在暗中嘀咕,觉得大皇子妃正值新婚,当务之急是先给大皇子延续血脉,但到底没人敢把这话拿到台面上来说。

    大皇子妃飞快看完,先顺着皇后的话夸了夸万商,又欣喜于竟然有这样的肥田之法,然后说:“也是母后您处事公允、气度非凡,所以太夫人才愿凡事与您相商。”

    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因为大皇子妃的话就沾沾自喜。

    她想起了幼年趴在祖父膝头听来的那些话。

    祖父说,为将者一定要军纪严明、赏罚公平,因为在战场上,士兵是拿命在往前冲,如果连这样用命换来的功劳都要给他们克扣,日后又有谁甘愿为你冲锋陷阵?

    皇后是第一次当皇后,此前无甚经验,但严于律己、赏罚分明肯定是没错的。尤其是“赏”,必然要重赏到位,切记不能有所遗漏;而于“罚”一字,有时可以适当放宽。安信侯太夫人既然如此信任她,她必然不能辜负她的信任,叫功臣蒙受了委屈。

    皇后收回思绪,问大皇子妃:“你觉得派谁去五溪铺合适?”

    或许皇后只是随口一问,但大皇子妃却不敢掉以轻心。她跟在皇后身边,主要任务是学习。既然是学习,就有考核一说。大皇子妃总希望自己能做到叫皇后满意。

    大皇子妃认真想了想:“母后您曾说,安信侯太夫人是一个非常朴实的人,这样的人向来脚踏实地,不弄虚作假。所以即便还没见到野豆子肥田法的成效,我依然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只因这是安信侯太夫人提出来的。既如此,不如直接上报工部。”

    这个想法倒是和皇后不谋而合了。工部里有专门负责粮食田产的部门。

    皇后道:“要在工部寻一个嘴严且务实的、通晓农事并做事认真的人……唔,不过既然打算从工部寻人,这事免不了要叫皇上知道。怕不是皇上又要觉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大皇子妃面露好奇。

    皇后笑道:“可惜不能把安信侯太夫人请出来做官啊!”

    最后这个去五溪铺的人选是皇上亲自挑的。

    皇上还下了封口令,除了目前已经知道这个事情的人,不能再增加新的知情者了。皇后猜到这是在防范世家,忍不住问:“难道外头的局势已经坏到这个程度了?”

    皇上道:“宝济寺的那个和尚,很是笼络了一帮信徒。和信徒是没法讲道理的。万一世家知道野豆子肥田法后偏要造谣,说这个法子怎么怎么不好,又是一摊事。”

    皇后都快要气笑了:“这样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还能怎么造谣?”

    皇上如今很能摸着某些文臣的脉,也知道宝济寺里的那个和尚喜欢拿天人感应说事,便开玩笑道:“他们可以说,粮食是粮食,粮食应该长在田里;野豆子是野豆子,野豆子应该长在野外。如果把粮食和野豆子种在一起,就好比把好人和坏人关在了一起。就算好人因此强壮了又如何,这是不符合天道的,会叫老天爷降下灾祸。”

    皇后:“……”

    “我本来还想带着儿媳妇一起微服出宫的。”皇后叹了一口气,“我们想一起去五溪铺看看,站在田间亲自感受下新的肥田法。既然局势这般不好,那就等以后吧。”

    皇上在心里先算了算詹权那边的进度,又想了想宋钰这边的进度,对皇后保证说:“等到五月稻谷移栽,你那时候再带大儿媳妇出门看看。那会儿想来是无碍了。”

    皇后心里一跳。

    现在已是三月里,距离五月并没有多少日子。

    皇上敢说这样的话,难道……他们与世家之间的斗争真能暂告一段落了?皇后下意识捂住胸口,免得心脏从口中跳出来。好消息来得太突然,她有一种不真实感。

    安信侯府。

    詹木舒在万商面前抱怨:“母亲竟然去五溪铺住了几天?我也想去!早知如此,国子监放春耕假时,我就归家跟你们去庄子上了。”国子监的春耕假在前朝是没有的,乃是本朝新定。

    万商却说:“你们春耕假时不是要去围观皇上的春耕礼吗?哪有时间去庄子上?”

    詹木舒道:“国子监里好多读书人呢,当时只择优挑了几个特别优秀的,能近前围观大礼。倒是也问过我了……”詹木舒有些不好意思,国子监里的能人太多,他觉得若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肯定不会被夫子问及,夫子定是看在了安信侯府的面子上。

    詹木舒不想提自己的小心思,就说:“若宋兄不是请了太多假,肯定会选宋兄!”

    既然提到宋钰了,詹木舒又有话说。

    他道:“宋兄去年还是白身一个,结果今年都能参加恩科了。国子监里的读书人提到他时,多是羡慕;却也有人说,真想看看宋大人留下来的书稿,若是他有机会看到那些书稿,说不得他也能顺顺利利地考过多门考试,然后风风光光地参加恩科。”

    万商表示理解。这大约就是“只要知道学霸做了什么练习册,我跟着买了做了,我也能上清华北大”的心理。而这种心理显然会让卖练习册的商家喜笑颜开、大赚特赚。

    詹木舒摇头:“要我说,宋兄能一路考上去,自然更多的还是因为宋兄本人天资聪颖。再说,他之前是白身,也不是因为考不上,只因为他当时并没有去考而已。”

    万商赞同詹木舒的看法。宋钰此人不光聪明,更有过目不忘的天赋,这绝对是一般人不能比的。但为了不得罪未来想要卖练习册的商家(皇上),万商还是说:“你这样想自然对。不过等宋钰把他祖父的书整理好了,咱们也把全套买回来看看。”

    詹木舒点着头:“那肯定是要买的!”

    詹木舒又问:“母亲,您还记得我那位写了策论要叫庄师傅升吏为官的同窗不?”

    万商自然记得。唯恐这里头藏着算计,她后来还派人去调查过。

    结果查出来那也是个倒霉孩子。

    他父亲活着时算是个颇富才华的人,他叔叔显然很嫉妒他父亲。等到他父亲因一些缘故死在乱世里,叔叔觉得头上一座大山被搬走了,顿时就抖起来了。结果等到他长大,他叔叔忽然发现有才华的大哥确实是死了,结果又多了一个有才华的侄子!

    他叔叔暗地里对他非常不好,甚至还教唆家里人阻拦他科考。

    这倒霉孩子之所以故意写那样的策论还正好被詹木舒看见,估摸着也是打着投靠安信侯府的主意。毕竟有了宋钰的宣传后,万商在贫寒书生中的名声一直非常好。

    詹木舒说:“他前两天找我道歉呢,说是因为偷听到叔叔在家对您出口不逊的言论,才写了那篇文章。不过文章里的字字句句绝非违心之言,他真就是那么想的。”

    万商已经猜到这番内情,大度地说:“他叔叔是他叔叔,他是他;他叔叔看不惯我,和他无甚关系。”按万商的调查,那人叔叔做了断人前途之事,叔侄分明有仇,所以这里头不太可能是他们叔侄联合起来故意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地唱了这出戏。

    詹木舒想说的却还不是这些。他皱起眉头:“我同窗说,他之所以要找我道歉,是因为他这些天刚刚得知……就他那个叔叔,之前不是还在家里说您坏话吗,说推女子为吏是倒反天罡之类的,结果现在有声音推庄师傅为官,他竟然知道背后是您。”

    “他叔叔表示反对?”万商问。

    推庄师傅为官需要调用朝堂上的势力,这事已经是明牌了。

    詹木舒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他叔叔一面不屑,一面却在家里拟了好几份草稿,好似要支持庄师傅为官的这个事。”皇上还没有过因一个官员的言论杀过人,所以既然同窗的叔叔心里不屑,那他完全可以继续上书表示反对。再不济他沉默也行。

    结果按照同窗的说法,他这个叔叔竟然要违心地上书表示支持。

    难道有人逼迫他这么做?

    万商跟着皱了眉头。

    安信侯府的另一处角落里。

    赵佑正开开心心地整理着草稿,负责照顾他的小厮却神色紧张、面容着急地站在一边。小厮劝道:“我觉得您之前做得很好,算算怎么利用土地去养最多的鸡,不如您继续算这些?再不济您按照太夫人说得那样,算算管道和水流什么的也不错。”

    “之前真算不出来!”赵佑倒也不是知难而退的人,“我之后再去算管道和水流。”

    小厮便说:“那等你把管道和水流算出来了,您再去找太夫人?”

    “这怎么行?”赵佑完全听不懂话里的暗示,“算那个很费时间的。总不好那么长时间白吃白喝。正好我最近算出这个,先拿这个给太夫人看看,太夫人定然高兴。”

    小厮都要抓狂了。他不觉得太夫人会高兴啊!

    小厮说:“赵郎君,你确定这个算对了吗?这种真能算出来?”

    “当然可以了!我不是给你解说了两遍吗?”

    小厮心说,别说两遍,您就是再解说二十遍,我也听不懂啊。他照顾赵佑这么久,多少也生出了些感情,不想看到赵佑作死,继续劝:“太夫人不一定喜欢这个。”

    赵佑信誓旦旦:“不可能!这是用割圆法算出来的,太夫人绝对喜欢得不行!”

    第114章

    小厮心情忐忑地跟在赵佑身后。

    他们二人,一个昂首阔步地往前走,一个垂头丧气地跟着,压根就不在一个画风里。小厮甚至想过要不然就由着赵佑独自去找太夫人吧,他不掺和这一堆的事了。

    但想到过去小半年中大家相处得还算可以,小厮又觉得于心不忍。

    最终还是秉着对万商的信任,觉得太夫人不会轻易惩罚下人,小厮鼓起勇气跟着赵佑一起去了荣喜堂,想着万一赵佑闯祸了,他还能在太夫人面前为他辩解两句。

    就这样,他们二人一起走到了万商面前。

    赵佑正要兴致勃勃地把那一大堆花费了心血的草稿从怀中掏出来。小厮连忙上前一步,抢走他的话头,大声地说:“太夫人!此事干系重大,不如先屏退左右啊。”

    万商记得这位小厮。此人叫林乙。

    像这样不乏办事能力又有上进心的人,万商都在心里为他们建立了员工档案。只待他们做出成绩,万商肯定会提拔他们。

    出于对林乙个人能力的信任,哪怕他和赵佑的反应截然不同,万商也没多问,直接就顺着林乙话里的意思,叫屋子里的丫鬟嬷嬷们都退下去了。

    詹木舒指了指自己:“难道我也要离开?”

    万商朝林乙看去。

    林乙犹豫了一下。

    他一直都很清楚三爷在太夫人面前的地位。但考虑到三爷是一个文人,哪怕小厮没正经学过文,也知道文人们在某些事上有多执拗。出于对赵佑人身安全的考虑,更为了不给府上招惹祸事,林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还请三爷暂离。”

    希望不会因此得罪三爷。

    赵郎君啊赵郎君,我今日实在为你牺牲良多!

    詹木舒倒也好说话。反正该他知道的东西,即便现在听不着,日后也能从母亲这里知道。万商则有些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研究成果,竟然叫林乙这般慎重。

    屋子里没了其他人。门窗也被大丫鬟们守好了,绝无可能被人靠近。

    林乙这才让开一步,把主场还给赵佑。

    赵佑其实一直不太能理解林乙的紧张,还以为林乙就只是出于保密的心理。他感激林乙的维护,但还是忍不住辩驳了一句:“其实我不介意这些成果被别人瞧去。”

    林乙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赵佑又看向万商:“太夫人您瞧,按我算出来的结果,今年五月将有天狗食日。”

    林乙没想到赵佑一上来就开大招,明明之前和自己说时还有些铺垫。他连忙睁开眼睛,打算替赵佑圆一圆:“太夫人您听我说,赵郎君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

    林乙猛然把嘴闭上了。

    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太夫人竟然一点都没有惊慌,更没有愤怒。

    只见太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佑,追问道:“怎么算出来的?过来给我讲讲。”

    赵佑给了林乙一个得意的眼神,我就说太夫人肯定会喜欢这个吧!说起来呢,这还是太夫人给他的灵感。就是太夫人送了他全套绘图工具的那一日,他夜里睡不着站院子里发呆看星星时,一想到太夫人对自己这么好,真想把星星摘了送给太夫人。

    星星是没摘下来,但太阳和月亮被他算出来了。

    赵佑把草稿摊开放在万商面前,开开心心地说:“其实不光是今年五月有天狗吞日,按照我的算法,四月和六月前后还有天狗吃月……啊,其实我觉得不能再说是天狗了,既然能被算明白,自然就不是天狗作祟,而是和四季变化一样乃规律使然。”

    身为现代人,万商当然知道日食、月食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在林乙震惊的眼神中,她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于是林乙越发凌乱了,眼神发直,好似在怀疑人生。

    赵佑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本事不精,算不出具体日子。”

    赵佑只是算出了一个近似值。

    四月前后和六月前后有天狗食月的景观;五月前后则有天狗食日的景观。

    万商示意赵佑展开讲讲他的具体算法。

    说实话,万商其实并不能看懂赵佑的草稿。如果赵佑用了后世的数学符号,再多画几张例图,她应当是能看懂部分的;眼前的这个草稿完全就是天书一般的存在。

    所以赵佑这边说得滔滔不绝,万商却自然而然地开小差了。

    无数的讯息从她脑海中飞过,万商只觉得恍然大悟。

    她好似知道世家的底牌是什么了!

    赵佑确实是天才中的天才,在数学方面拥有一种超出了时代的敏锐性。但人们对天象的观察从上古时就已经开始了。万商相信当世肯定不止他一个能算出月食和日食的人才。考虑到此时的知识传播多仰赖家传,这样的人才基本被掌握在世家手中。

    皇上出身边城军,除了在兵权上有着天然的优势,和底蕴深厚的世家比,他在别的很多方面都可以被称之为“家底太薄”。在早期,皇上手里大部分的文官都是由世家引荐而来的。哪怕后来有遗落在世家之外的人才因着皇上这个人主动前来投奔,但都是襄国公那样的治世之才,再或者是宋钰这样的读书人。皇上手里少有专项人才。

    用万商的眼光看,现有的教育体系肯定是畸形的,读书人几乎都只重视四书五经,却忽略其他。襄国公那样的顶级人才,或许还有可能被皇上捡漏。但一个精通天象同时还在算学上极有天赋的人,他还要和世家毫无关系,这就很难被皇上遇到了。

    世家手里却不乏这样的人才,这就是千年底蕴赋予他们的底气。这些人才或者干脆就忠心于世家,或者也能被世家收买,都对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天象沉默不语。

    可世家已经知情了!

    如果皇上这一派系的人毫无准备,确实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万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她想起在宝济寺初见恩明时,那所谓的得道高僧夸她“非常人也”。

    所以,四月的月食肯定就是用来针对万商的!

    在时人的认知里,月属阴,如果有月食发生,那自然就是女眷犯了错。这个女眷通常是指皇后。但是因为六月还会发生一次月食,所以世家一上来会先针对万商。

    首先,万商能隐射皇后,对付她其实也是在对付皇后。甚至还能进一步对付皇上,谁叫皇上当初弃了世家女,没叫世家女成为万民之母?天象定是因此才会异常!

    其次,万商推动了女吏甚至是女官的出现,阻碍了世家的计划,只有把万商打为“怪异”,那么《詹水香传》就是“怪异”,刚刚推出来的女官自然也是“怪异”,进一步就是女人抛头露面是“怪异”,再进一步就是世家的女则闺训才是符合天道规律的。

    可以说,当万商被送上审判台的时候,也就是女则闺训被定为经典的时候!

    所以世家绝无可能放过万商。当然,凭着万商对皇上的了解,皇上很可能会顶住压力,不真的审判万商,最多就是在众多朝臣的逼迫下,叫万商禁足于安信侯府,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叫这个事情自行淡下去。这样的做法其实并不能挑出什么毛病。

    但,月食过后,很快就是日食!日食代表了君王无道。

    这个时候,世家针对皇上的攻击开始了,皇上再是重权在握,都会焦头烂额一阵。定然也会有人说,就是因为皇上不处置安信侯太夫人,所以天象进一步异常了!

    到这一步,谁还能护住万商?

    然后紧接着又是月食,这次的月食肯定会剑指皇后。

    ……

    万商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来,叫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难怪啊难怪!

    难怪恩明会选择从天人感应的角度来宣扬佛法!难怪恩明要玩菩萨显灵的那一套!这些全都是世家的铺垫。当月食日食发生,人们备觉恐慌,恩明只要站出来说罪魁祸首是万商,自然有大把大把信众投靠恩明为他摇旗助威,叫万商死无丧身之地。

    从万商到皇上,都在这个陷阱的阴影里。

    当世的大多数人对月食日食究竟是什么态度,从林乙身上就能看出一二。

    他们始终觉得这是灵异的、不可控的、令人恐慌的、叫人畏惧的。月食发生在夜晚,此时的人习惯早早睡觉,如果没有人刻意提醒,月食可能还不会在民间引起极大的恐慌。但日食是个非常要命的玩意儿,绝大多数人都相信日食伴随着灾难而生。

    所以哪怕林乙非常清楚赵佑的天赋,但还是不敢相信他真能算出天象。

    如果天象能为人所算——这个人还不是道士、天师一类的——那老天爷究竟算是什么呢?漫天的神佛又算是什么呢?往深了一想,简直就是对认知的极大的动摇。

    所以宁可就这样,把天象和灾祸联系到一起,盼着消除异端后就能重归清明。

    赵佑的讲解已经接近了尾声,万商其实没怎么听,她满脑子都是阴谋算计。但万商还是一脸鼓励地看着赵佑:“说得真好!可见你于算术一道,是真的天赋卓绝。”

    此话一出,赵佑本人还不觉得怎么样,林乙越发呆滞。

    赵佑是真心喜欢数学。但在他过去的人生,他本人和他所爱的数学遭到了身边人太多的否定,很多人觉得你连账房先生都做不好,你钻研的这些数字又有什么用?

    哪怕赵佑感知不到他人言语中的情绪,但也知道自己是被看不起的。

    太夫人却如此肯定他。

    赵佑只觉得心潮澎湃:“太夫人,我一定会好好计算水流和管道!”

    万商温和地笑了笑,脑海中回忆着有关月食和日食的知识。

    她记得在某些情况下,日全食的前后确实有可能各发生一次月偏食。

    这和赵佑的计算结果不谋而合,从侧面证明了他这个算法的准确性。

    万商还记得,月食一般发生在望日,也就是农历十五左右。日食则通常发生在朔日,也就是农历初一左右。配合赵佑的计算,那第一次月偏食可能就发生在四月十五日。之后的日全食将发生在五月初一。然后第二次月偏食大约发生在五月十五日。

    不过,万商也不是特别肯定这个。她担心自己记忆会出错。

    在现代作为一个天文爱好者若是弄错了,大可以一笑了之,下次再接再厉;在古代弄错了,尤其是在这种世家早已经备好陷阱的时刻,计算出错可能会要了大命。

    万商的目光越发温和了。她希望自己的记忆能帮到赵佑,提高他的计算精度。

    万商便说:“我早年跟着家人一起逃灾时,路上曾经偶遇过一个乞丐。”不能直接说是高人,毕竟《詹水香传》是一部热门在播剧,戏里可没有他们遇到高人的情节。

    万商说:“额,也不能说是乞丐,说不定真是一位高人呢?但之前我都当他是在吹牛。他曾对天狗食日、食月有些研究。他说,天狗食日前后很可能会伴随着……”

    随着万商的讲解,赵佑的眼睛渐渐发亮。

    被两人忽略的林乙就那么安静地站在一旁,脸上的呆滞渐渐褪去,然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表情逐渐转为坚定,是那种三观被洗了一遍后又接受了新三观的坚定。

    既然太夫人不怕天狗,他林乙作为侯府一员,得太夫人庇佑,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世上真有神仙,太夫人肯定是神仙转世。

    神仙觉得日月可算,有什么问题?

    日月当然可算!

    赵佑从万商的话中得到了启发,忍不住盯着手中的草稿,陷入了发呆中。

    万商把林乙喊道面前:“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机灵聪颖又知利害的。从现在开始,你只管待在赵郎君身边,把人照顾好,这就是你最大的功劳。关于赵郎君的计算成果,一个字都不许外泄。等到这阵子过去,府里论功行赏时,绝对不会忘记你。”

    林乙明白这是要自己和赵佑一起待在一个院子里不离开。

    他用力点了点头。

    把赵佑和林乙安置好了,万商琢磨着该怎么把这事传到宫里去叫皇上知道。递折子肯定不行,万一消息泄露了呢。那她亲自进宫一趟?如果第一次月食的打击对象真的是她,那世家肯定正盯着她呢。好端端的,她怎么就入宫了?世家定然会多想。

    要不然设法让宫里递个消息出来,比如皇后邀她一块去瞧衣料子之类的?

    万商沉吟片刻,找了靠谱的下人过来,吩咐说:“去苟太监府上,就说我近些日子从库房里翻出一件前朝的古董,实在是太过珍奇了,想专门请了苟太监来品鉴。”

    第115章

    就算被误会成毫无风骨地去巴结大太监,万商也无所谓了。

    只要苟太监本人不误会就行。

    而苟太监来得很及时。想来他也知道如果不曾遇到大事,安信侯太夫人不会用那种理由请他上门。故而万商的话才传到他耳朵里,他就停了别的事,先找了过来。

    万商早早布置了一个适合谈话的隐秘场所,也把用来当借口的古董摆出来了。迎了苟太监进门,万商就先说是因为知道苟太监对皇上忠心不二,故而遇此大事只能找了他来商量。苟太监立马敛容正色对天发誓,说自己对皇上的忠心绝无可能更改。

    等苟太监发完重誓,万商才如此这般一说。

    苟太监先是震惊,继而很快就是恍然大悟。

    和万商一样,苟太监始终对世家无比警惕。

    别人赞万商一句“非常人也”,万商很可能就大大方方地应下了,和世家有关联的人如此赞她,她却忍不住生出很多怀疑。有时她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自己,觉得自己好似有些应激。而苟太监每日经手的消息非常多,他比万商更警惕,比万商更多疑。

    当知道接下来的天象变化,苟太监也如万商一般,忽然就把很多问题想通了。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想叫心情尽快平复下来。

    “皇上叫宋钰修书,又推着他参加恩科,世家那么精明,不可能不知道皇上打着什么主意——根本就是想晃动世家的根基!世家虽也在各处表露了不满,但竟然没疯狂反扑……原以为他们是为二皇子着想,又或者在酝酿别的阴谋,现在想来他们该是等着天象异变时再行其事?”苟太监在心里暗想,只觉得棋盘上缺的那一子填上了。

    皇上打算把宋舟大人注解版的四书五经推广成朝廷默认的经典。这对世家的声望将是很大的打击。而世家看似在阻拦此事,苟太监总觉得他们没有竭尽全力。这并非是苟太监的错觉,世家巴不得皇上早早把经典推出来,因为只有这样,等到天狗食日时,他们可以站出来说此番天象异常很大可能就是因为皇上妄图篡改经典造成的。

    考虑到世人对天狗食日的恐慌,新注解必然会直接夭折!

    而且说不得经此一事,之后的许多许多年里都不会再有人敢重修经典了!

    苟太监恨得咬牙切齿,转身看向万商:“敢问是哪位高人算出了这样的天象?”

    万商道:“并非是什么高人……额,确切地说并非是世人想象中的那种高人。他在算学一道上极具天赋。在他看来,天狗吞日月就如四季变化一样,是存在某种规律的。我们只要找到了这种规律,再按照规律去推算,自然就知道天象如何变化了。”

    “和灾祸无关?”苟太监问。

    “和灾祸无关。”万商斩钉截铁地说,“上古时,人们视洪水为不可战胜的天灾,但是大禹成功治了水。可见,即便是真正的灾祸,也有人定胜天四个字能压过它。”

    更何况日食、月食真就和灾祸无关。

    沉默许久后,苟太监好似接受了万商的观点,却问:“若这种规律不是一般人能算出来的,那岂不是难以验证?”时间上太急了些,现在已经是三月里,怕不是还没找到一个和世家无关又能计算天象的人去验证太夫人给出的三次预测,四月就来了。

    而此事干系重大,不得验证难免会束手束脚,没法酣畅淋漓地去反算计世家。

    万商其实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听到苟太监如此说,万商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道:“我总觉得江侍郎或许知道些什么。他与我本是儿女亲家……世家即便想在礼部收买人,也不会收买他。”

    世家视天象变化为一张绝杀牌。

    手握这样的牌,自然不舍得承担一丝丝的泄露风险。江侍郎再怎么向往世家,世家看他依然是安信侯府的姻亲。所以万商敢断定世家从来没有尝试过收买江侍郎。

    苟太监因为陪在皇上身边从张秋生口中听到过八卦,后来又调查了一番,已经知道其中内情,点着头说:“确实!他如果已经顺利背靠世家,想退亲时大可直接找上您,只推说女儿八字有误之类的,这门亲事自然就退了,根本用不着挑唆继室。”

    “挑唆继室不是什么好招,因为事闹大了,难免会有人嘲讽他治家不严、叫他颜面扫地。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挑唆了。可见他知道我们侯府马上会倒大霉,且一旦我们牵连到他,将会是比治家不严更能叫他颜面扫地……我怀疑他知道天象变化。”

    苟太监眼睛一亮:“但世家并不知道他知道天象变化。”

    如果世家知道,肯定早就处理此人了。

    要么彻底笼络住他,给他直接退婚的勇气,或者不退婚但只要世家保证之后会为他开脱,他就不会走那招挑唆继室的臭棋;要么直接弄死他,叫他再也无法开口。

    万商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她只有五成把握认为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苟太监想来也知道,江侍郎知不知情的概率都是五五开的。但既然他们手里暂时没有别的线索,那别说是五五开,就是只有一两成的把握怀疑江侍郎可能知道真相,苟太监也会毫不犹豫地拿他开刀。

    万商知道自己这一点头,江侍郎就算是彻底落入苟太监的手里了。

    假如事后证明万商推测出错,江侍郎也别想全须全尾地从苟太监手里活下来。

    “但我没必要觉得内疚。”万商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显然早就已经知道了某些内情,但还是眼睁睁看着我们安信侯府送死。那现在我自然也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再说,她和江大人的政见大不相同。他们早就已经是互为政敌的存在了。

    苟太监给了万商一个保证:“江姑娘是江姑娘,自幼养在张家,便是改姓了张,也挑不出错来。”江家的事不会牵连到江姑娘,江姑娘也不会知道自己生父怎么了。

    万商笑了笑,郑重谢过了苟太监的特殊照顾。

    说起来,苟太监似乎一直对安信侯府照顾有加。是因为和先侯爷有旧?好似也不是。是因为皇上格外看重安信侯府?好似也不是。既然苟太监不说,万商就不问。

    苟太监想了想,又说:“三月春光好,皇后怕是要时不时寻众外命妇进宫说话。”

    也就是说,天象这事无论查出什么结果,之后皇后都会以见外命妇的名义,叫万商混在一堆外命妇中入宫说话,到时肯定会和她对一对消息,不会把她撇到一边。

    对万商来说,这自然再好不过了。

    世家第一个想要算计的人就是她,她是当事人。

    宫里不剥夺她的知情权,她能放心不少。

    苟太监又和万商对了不少细节。比如关键人物赵佑如今是否有人看顾,之后他还会再安排人手过来。再比如礼部现在那些奇奇怪怪的好似被人逼着说违心话的人。

    等细节处再没有遗漏的,苟太监就拎着万商找出来的古董大摇大摆地走了。

    到了他每日入宫的时间,他照常入了宫。

    皇上正在批复折子。其中有一封就是提议叫庄师傅为官的,末品小官本来不会惊动皇上,但因为庄师傅是女人,此前从未有过女官,所以正儿八经递了折子上来。

    皇上知道民间的送鸡铺如何欣欣向荣,给新朝招揽了不少民心。

    看到这样的折子,他心里高兴。为这样一件大好事,朝中大臣吵了十来天,好不容易吵出结果,现在终于是愿意封女官的人更多了,反对的声音逐渐被压了下去。

    “这样才像样子嘛!”皇上打算批了这个折子。

    苟太监连忙阻拦:“皇上,不如再等等、再看看。”

    “哦?”皇上太了解苟太监了,一见他这样,就知道肯定又出了什么事。

    待苟太监如此这般地一说,皇上直接震怒。

    世家用心险恶!

    自新朝开国以来,皇权之所以稳稳地压制着世家,主要就是靠着兵权,也和武勋的忠心耿耿有关。但日食一出,前有得道高僧宣扬天人感应,后有世家步步紧逼,只怕某一些武勋心里真得生出几分怀疑,难不成确实是皇上的一些举动触怒了老天?

    可见当皇上试图重新定义经典去掘世家根基,世家也试图借用天象的异常来笼络武勋掘皇上的根基。大家做的事情本质是一样的。但皇上是一种霸道的生物,宁可我负世家,哪能叫世家负我?知道世家竟然犹不死心地试图触碰兵权,皇上想杀人。

    折子就先不批复了。

    不是皇上惧了,怕了世家在四五月里拿天象说事;更不是皇上从此否了女人为官这件事。皇上只是想要看看,如果他迟迟不批复这折子,女人为官一直实现不了,他一直不踩世家的陷阱,世家接下来会推出多少人,叫他们为“女子为官”摇旗呐喊?

    “正好朕一直都是个没有正式受过经典传承的武夫,不似他们出口成章,每说一句话都能引经据典。”皇上冷笑着,“朕真的很想看看,他们口中究竟还能说出多少好话来!”

    万商很快知道了这个事。因为詹木舒那个叔叔当了礼部小官的国子监同窗,根据他的说法,他叔叔写了一篇支持女子为官的文章还不够,竟然要接着写第二篇了。

    “这一招就叫草船借箭吧?”万商忍不住笑了出来。

    因为我们武勋大多学问不深,不知道要怎么从上古说起,从经典中找证据,使“女子为官”成为“正礼”,所以需你们世家暗中调控,指使人把“女子为官”正式定下来。

    世家以为他们射出了致命之箭。

    但其实呢?皇上正用这种方式叫女子为官一事变得更为正统。

    箭?

    很好用哦,但现在是我们的了。

    又两天,万商知道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说江大人的那位继室为了坑害原配之女,竟然暗中使人寻摸疫病之人的贴身衣物,结果老天有眼,没等她施展阴谋,竟然就叫她自己得了疫病,甚至还把江家的其他人给传染了。太医上门诊治时,发现是疫病,迅速上报。现在整个江家都被封了。

    朝廷很人性化,没叫江家人自生自灭,安排了太医给他们治着。

    什么时候治好,什么时候再解除封锁。

    但究竟什么时候能治好?万商叹了口气,这事应当是苟太监说了算。

    第116章

    阿土是江家的一个粗使下人。

    江家出现疫病后,府里的人被分作了三堆。主子们被关在一个院子里。贴身伺候主子的下人们被关在另一个院子里。最后剩下阿土这些粗使下人,他们被关在了一起。阿土起先非常恐慌,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朝廷封了江家就是要叫他们自生自灭。

    但他慢慢发现,朝廷的官兵只是拦着不让他们出院子而已,除此以外并不苛待他们。一日两顿都会准时送过来,早上是熬得浓稠的糙米粥配上大馒头;傍晚是一碗热乎乎的糙米饭配上两大勺炖菜,炖菜里竟然还有肉!阿土有天幸运地吃到了三块肥肉。

    因为吃得好,阿土私心里觉得这样的日子竟然相当不错。

    什么活都不用干,又不会被管事呵斥,结果吃得比平日里还要好一点。要知道他这样的粗使下人,吃饭的时间是和主子们错开的,平日里都只有残羹冷炙可以吃。

    直到第五天,阿土发热了。

    他快吓死了,觉得自己肯定是倒霉催地被传上疫病了。疫病这玩意儿,十个人一起传上起码要死九个。阿土躺在大通铺上,和他同住的粗使下人谁也不敢靠近他。

    外头守着的官兵得知有人发病了就去通知了太医。

    太医假模假样地做了防范,用一块厚实的三角布巾挡住了口鼻,然后提着药箱慢悠悠地来了。他皱着眉头给阿土把了脉,淡定地说:“不过是伤风轻症而已,老夫给你开三副药,熬了喝下去,再裹着被子发发汗,益气解表,不出两天就能好转。”

    阿土傻乎乎地看着太医。

    太医懒得和他多话。

    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像阿土这样的下人,八辈子都请不来太医给他看病。

    太医又提着药箱慢悠悠地走了。

    再两天,阿土果然痊愈了。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他福大命大。有人说:“就说阿土怎么可能会传上疫病?咱这样粗使下人,轻易都不能靠近主子的院子!”

    又有人说:“谢天谢地!咱们碰上了一个好皇帝啊!”

    都觉得阿土能捡回一条命,是因为皇恩浩荡,朝廷竟然给他们这些卑贱之人都安排了太医。

    阿土也觉得皇帝好。他现在对江家的主子厌恶极了,都已经是主子了,不说像安信侯府的太夫人那样能给百姓送鸡,好好过日子不行吗?非要作孽!遭天谴了吧!

    阿土甚至恶毒地想,既然是主子自作孽,盼着他们能死掉几个,这样才好呢。

    和粗使下人这边逐渐轻松起来的氛围相反,关押主子的那个院子里,气氛始终低迷。江侍郎的继室一直没好起来,整日昏昏沉沉的,只能躺在床上。小妾一边担心自己生的庶长子,一边日日咒骂夫人,觉得夫人把全家害惨了,结果没两天也病了。

    太医每日淡定地来给病人看诊。

    治病这事不算难,尤其是这种乍暖还寒时最易得的风寒,治起来真的不难,但要把人治到一个“既不会好起来又不会坏下去”的整日昏沉的程度,就很考验技术了。

    身为太医,想要长命百岁除了清淡饮食、修身养性,更重要的是别长多余的好奇心。

    什么都别多问。什么都别多说。

    皇上怎么吩咐,他就怎么治病。

    江家的一家之主江侍郎不归太医治疗,太医就权当府里压根没有这个人。

    那江侍郎现在在哪里呢?

    自然是在苟太监手里。

    无论江侍郎能不能招供出一点什么来,他都将会在这次“疫病”中不治身亡。这样看来好似江侍郎说不说的、说了什么,没有任何什么区别。其实不然。如果江侍郎能说出一些有用的讯息,那么他小妾给他生的庶长子、继室生的女儿和幼子就都能活。

    若不然,苟太监不介意叫江家所有主子都死于这场疫病。

    所以江侍郎最终还是招了。他确实是在机缘巧合下知道了天象有异,且世家打算利用天象做些什么。但他不知道天象具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变化。他也不敢多问。

    苟太监好似并不满意。

    他指了指桌上一个油皮纸包袱,声音尖细得如同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这里头包着真正的疫病之人穿过的贴身衣物,江大人不想它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吧?”在江大人所有的儿儿女女里面,他最看重的应该是被他悉心培养了好几年的庶长子。

    江侍郎目眦欲裂。

    到这一刻,他才有些后悔。当他猜到世家打算利用天象做些什么时,他为何不在那时就上报皇上?如果他当时上报了,那他必然会被皇上看重。哦,因为皇上当时一心要任命一个目不识丁女人为田吏,虽然只是吏不是官,但他依然觉得这是对他们这些当官之人的一种侮辱。他暗自想过如果皇上退位成太上皇,由二皇子继承皇位,那么世家必然会大兴,而礼部借由向天下普及世家之礼的机会,也将立下功劳无数。

    他想青史留名!

    他必会青史留名!

    错了错了,都错了啊!

    他不应该如此狼狈地被关在这里,受一个阉人的威胁。

    万商在江家被封锁的第五天接到了入宫邀请。此前,皇后已经陆陆续续请过几位外命妇入宫,主要是为了聊聊天、交流下感情。这天轮到万商,谁也没怀疑什么。

    万商入宫时,那几位由苟太监派来的和赵佑进行学术交流的人,正在和圆周率死磕。

    没办法,赵佑找到日食、月食规律的关键就在于圆周率。他先用圆周率估算了月亮的大小并计算出月亮距离地球的距离,在这两个数据的基础之上,他才又进一步算出日食、月食这样的天文现象。想要弄明白他的计算原理,必须非常擅长割圆法。

    万商心说,这大约就和我看不懂韦神上课时在黑板上留下的板书一样。哦,不光是她,好像就连韦神的学生,已经比普通人优秀很多了,也不一定能全部看懂。

    这些人看赵佑的草稿都觉得并不简单。盼着他们的死磕能有些效率吧!

    在此之前,万商还是更期待能从江侍郎口中问出点什么。

    等到了皇后宫中,正赶上苟太监被皇上打发来给皇后送东西,于是苟太监也顺势留在了皇后宫中。都以为苟太监是捎带着陪客,其实主要就是苟太监在招待万商。

    皇后反倒是没有多话。

    按照苟太监的说法,江侍郎之所以知道天象有异,确实是源于巧合。他不过是撞见世家之人约见礼部的一位官员,而那官员恰好专注于钻研“天人感应”一说。随后几日,江侍郎见这位同僚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样子,试探得知世家为他才华倾倒,竟然要免费为他扬名,包括但不局限于刻印他的著作,将著作放在济民书院中充当教材。

    “……之后又有一些细节佐证了他的猜测,他便敢肯定世家确实打算利用天象。可惜他压根就不知道天象会具体在哪一月哪一日出现变化。”苟太监好似有些不满。

    礼部里说不得藏着几个知道更多内情的官员。

    但如果苟太监继续从礼部抓人,那很可能会打草惊蛇,惊动了世家。

    万商皱着眉头听完,竟也没觉得有多失望。江侍郎要是真能把世家的阴谋洞悉得一清二楚,他又怎么可能会输给万商?万商道:“知道世家确确实实要利用天象,这就已经很不错了。之前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现在换了我们在暗,他们在明。”

    这不是解数学题,非要一个步骤清晰的解题过程不可。

    知道世家在谋划什么,配合赵佑的计算结果,他们已经领先了世家一大步。

    万商又说:“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世家先弄了菩萨显灵,又玩了天人感应的那一套,我也想弄个神仙托梦。就说神仙托梦给我,赐我一种新的印书之法?”

    皇后和苟太监听闻此言,都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好奇。

    皇后一直觉得万商此人促狭,遇到突发事情时总能想出一些不太正经但偏偏非常好用的办法。她喜欢万商的这份急智,并觉得这正是万商拥有大智慧的一种体现。

    苟太监就更不用说了,并不怀疑万商的本事。若不然他何必还要和万商通气?他只管把赵佑带走,然后叫万商这个妇人老老实实地待在内院里等最终结果就是了。

    万商笑着说:“其实这种新的印书法,从去年开始,我就已经叫庄子上的工匠们秘密钻研了。它的原理说白了非常简单,我只要一说,你们立马恍然大悟。但简单之中却有妙用,只要舍得物力、人力,一天之内就能把一本全新的书给你们印出来。”

    从资源利用率来说,碍于此时的技术水平,活字印刷术肯定比不过雕版印刷。泥雕的活字容易磨损,金属的活字又造价高昂,还需要培训一批识字的排版员。但如果舍得堆资源,把活字印刷术当成是一种特殊时期的特殊手段,那它显然又很有用。

    皇后难得说了句玩笑话:“一天之内就能印出一部新书?难道新书的雕版能凭空变出来吗?要是这样,那确实是神仙手段了。我瞧着这比那菩萨显灵更为灵异呢!”

    万商笑着把活字印刷的原理讲解了一番。

    皇后恍然大悟,对着万商佩服不已:“正如你说得那样,其中原理一旦说透了,确实是不难啊。可从古至今偏偏就从未有人想到过这个办法!可见世人皆不如你。”

    听得皇后如此夸万商,苟太监也在一旁止不住地点头。

    万商摇头,装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我不过是一乡野妇人,这样的法子哪里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乃是天上一位名叫毕昇的仙人,他托梦于我,在梦中指点了我此法,并叫我发誓不许用此法作恶,只许用此法造福万千读书人,乃至造福天下人。”

    她的语气太真了,恍惚之间,皇后差点以为这位毕昇仙人是真实存在了。

    不过皇后迅速反应了过来,大笑:“我常和身边人说,安信侯府的太夫人是个促狭鬼。这话真真是没有冤枉你。不过,毕昇二字作何解?为何神仙要叫这个名号?”

    万商道:“我若是说些人尽皆知的神仙名头,偏我平日里又不拜他们,若世家质疑我胡造了仙缘,叫一个虔诚信徒站出来和我辩法,我肯定就露馅了。不如我自己说一个神仙的名字,他们若表示没听过这个法名,我只说他们孤陋寡闻。他们若跟我辩法,那他们既然之前连这个神仙都没听过,辩法又如何辩得过我这个被托了梦的?”

    皇后闻言觉得十分有道理,忍不住冲着万商比了大拇指。

    而苟太监还在想着活字印刷术的妙用。

    一个呢,你世家有菩萨显灵,我武勋便有神仙托梦。只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活字印刷术没被人破解,那世人都会疑惑安信侯太夫人究竟是怎么在一天之内印出那些书的,他们会怀疑太夫人是否真的有了仙缘。这样一来,当天象出现变化,恐慌的情绪蔓延开来,自会有人想要听听太夫人如何说,而不是一味听宝济寺的和尚怎么说。

    第二,想要用好活字印刷术虽然会耗费不少物力、人力,但它有一个极大的优点——能即时引导舆论。如果世家拥有这项技术,不需要提前那么多时间去刻印那些天人感应的学术著作,那江侍郎未必能注意到世家的秘密,就不会被万商瞧出端倪。

    拥有这项技术,甚至都不需要获知天象变化的确切的日子了。因为别管世家是如何算计的,他们操控舆论总需要时间。试想一下,如果在天狗食月的第二日清晨,世家刚开始行动,有关世家触怒天道的几千上万份檄文就先洋洋洒洒地散了出去……

    哈,世家该如何应对?

    苟太监轻笑了一声。

    第117章

    哪怕皇后和苟太监完全不曾怀疑过万商,但万商还是第一时间表明了心意。

    她道:“当然,我说的神仙托梦,这就只是一个权宜之计。等到这场风波过去,我愿意把活字印刷术公之于众。到时候百姓自然就知道其实我这个人并没有仙缘。”

    她只想平安富贵过一生,没打算改朝换代,何必把自己弄成“祥瑞”?

    马上要三月中了,如果顺利的话,万商只需要装模作样三个月就可以。到时候不管民间舆论怎么样,会不会依然把“毕昇”当成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神仙来拜;但在权贵之中,万商肯定要撇清自己和“仙缘”的关系,省的日后自己在这个事情上栽跟头。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赵佑的计算结果只有一个大致范围,只能精确到月,无法精确到月食和日食发生的具体日子,而万商靠着现代的记忆虽然能提供具体的日子,偏偏这份记忆没有告诉她这样得出的日子会不会存在两三日的误差,万商暂时还不会把“活字印刷术”拿出来。不过真拿出来以后,万商又觉得其实现在这个时机也不错。

    “现在就好比世家在天象研究一事上,对皇上进行了严密的技术封锁。我们能有一个赵佑帮助我们解除技术壁垒,并且差一点就实现弯道超车,这已经很不错了。”万商在心里对自己说,“人应当知足。至少我没有在月食发生之后才发现自己死到临头。”

    万商算算了自己这边的“队友”,从皇上到皇后再到苟太监,现有的这些知情人士中没有一个猪队友。世家却还不知道猎人猎物的位置已经互换,所以他们胜算很大。

    从宫里回来后,万商只在思玉面前露过口风,没叫府里的其他人知道。为了营造出一种“我心里真的没有装着大事”的轻松感——如果世家正想方设法地监视万商,那么这份轻松肯定能迷了他们的眼——万商甚至举办了第一届安信侯府踢毽子大赛。

    因为知道有些下人们并不敢赢过主子去,所以比赛干脆分作两个赛道。

    木蕾实在是不擅长这项运动,万商也不为难她,叫她担任了“总裁判长”一职。反正踢毽子的比赛规则非常简单,专业性不强,只要有眼睛、会数数,就能做好裁判。

    这事传到宫里去后,皇后竟然有些羡慕。

    皇上见她兴致不高,还以为她为着天象变化而忧心,等皇后说起安信侯府的踢毽子大赛,皇上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了少女时期的皇后在边城野外纵马打猎的样子。

    皇上笑道:“等到这一摊子事情忙过了,不如带宫内女眷和众外命妇去围场跑跑马、打打猎,到时候也弄个彩头。不拘于是谁,朕的皇后亲自下场都行,看谁能打到最多的猎物。不过,若是皇后果然亲自下场了,这份彩头怕是别人都拿不走了吧!”

    皇后心道,为叫世家的女则闺训被世人当成糟粕弃了,我还真得办这么一场。

    三月下旬,皇上终于批复了折子。圣旨一下,发明人工孵蛋法的庄三妞成为了新朝的第一位女官。虽然职位很低,暂时只有从八品,但却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官职。

    庄三妞继续在工部任职,干的活和以前差不多,仍是培训人工孵蛋的人才。

    为了能让她顺利当官,众多文臣在朝堂上轮番开启舌战,“喷”得所有人都觉得选拔女官好像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谁要是反对女官,谁就藏了祸国殃民的坏心。这就使得庄三妞当官后,竟然没一个人跑来找茬,哪怕她立刻提拔了一位女性作为副手,叫这位副手当了田吏,也没有任何人反对。她才打申请,工部就立刻给通过了。

    三月底,当追捧恩明和尚的信众越来越多,京城内忽然有一则八卦流传甚广。

    这八卦乍一听无甚意思,只是宁远伯的小公子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宁远伯夫人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兵部王侍郎的次女,两家本就是亲戚,又恰巧是门当户对,都觉得这门亲事肯定能做成,结果最后硬是没成。但没成也不算什么,毕竟议亲就在于一个“议”字,有议成的,自然就有议不成的。只是当细节传出来,忽然就有意思了。

    没成的原因竟然是王家不同意这门婚事。

    要知道宁远伯的亲妹妹在多年前嫁给了这位王侍郎,议亲的这位次女正是她所生。按说把自己生的女儿嫁回娘家,尤其是娘家现在的发展比婆家更好、门楣更高,这是每一个母亲都乐见其成的。有了娘家人的看顾,女儿后半辈子定然会喜乐无忧。

    而且宁远伯夫人为人极好。她也是百花会的成员之一,和姜小霜关系密切,性情舒朗大气。她一共生有三个儿子,前头两个都已经娶妻,从没听说她为难儿媳妇。甚至宁远伯夫人还对外隐晦地提过,只要儿子膝下有了子嗣,府里不支持儿子纳妾。

    只冲着不纳妾这一点,多少疼爱女儿的人家都想把女儿嫁去宁远伯府。

    结果王家明明都已经把好女婿捞到自家碗里了,他们竟然舍得拒绝这门亲事!便有人猜测,不会是宁远伯的小公子有什么地方不妥吧,王家与他们有亲,定然是知道了点什么,所以才舍不得把女儿嫁过去。若不是身有隐疾,真的没其他的解释了。

    一时间,大家看向宁远伯小公子的眼光都有些不对。

    由着流言这么传下去,小公子的名声只怕是彻底坏了。

    王侍郎赶紧站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解释说:“亲事没成的原因主要在我。大家都知道我是南方人,是乱世里遭遇灾祸了才不得不举家往北方逃,一路上家人族人死得死、散得散,我若不是后来得幸遇到皇上,怕不是也已经横尸荒野、无从活命。”

    大家嘴上跟着喊皇恩浩荡,心里却在骂:我们只想听八卦,你扯这些做什么!

    王侍郎没继续卖关子,又说:“我们南方有很多习俗和你们北方、西北方都不一样。在我家乡的那一小片地方,我们信奉血缘太近不宜成亲,若不然于子嗣有碍。”

    “荒谬!”大家只觉得王侍郎是在胡说八道。

    王侍郎却一脸认真:“你们别不信,我老家是真有这样的说法。唉,偏宁远伯夫妻都是厚道人,竟然管束儿子们不叫他们轻易纳妾。我原本想过既然除我家乡之外,别处都没有这样的说法,实在不行给我女儿多陪嫁几个好生养的丫鬟,日后我女儿是正妻,无论谁生的孩子都会喊她一声母亲。”但是宁远伯府的家风是不轻易纳妾啊!

    王侍郎思来想去不能坑害了亲戚,于是只能忍痛拒绝了这门亲事。

    因为王侍郎脸上那种“忍痛”的表情实在太过真实,大家便觉得可能他的家乡确实有那样的说法。不免有人为他感到可惜,叹着气说:“你真是死脑筋!小地方难免有些荒谬之言,你怎么还郑重其事地放在心上?自古以来,在嫁娶一事上,世人都觉得姑表亲才是亲上亲,那么多人家结过姑表亲、姨表亲,从没听说谁家因此绝嗣的。”

    王侍郎却说:“所谓的绝嗣并不是说完全生不出孩子。而是这样生出来的孩子多是体弱多病的,极其容易夭折。虽然也能生出健康的,但谁也不能去赌这个,是吧?再有,有些人结了姑表亲后还会纳妾,妾和主家无甚血缘关系,自然不会绝嗣了。”

    大家摇头叹息,都觉得王侍郎冥顽不灵。

    王侍郎这番话刚传出去时,很多人都是当笑话听的。但渐渐地就有人笑不出来了。因为近亲结婚不利子嗣本就是事实,是经过现代基因学验证的。之前大家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时,从没想过近亲成婚有害;可一旦注意到了,就发现这好像是真的啊!

    一种茫然而诡异的气氛笼罩着京城。

    有人在私底下查探,王侍郎说自己是南方人,究竟有多“南”,他们想派人去王侍郎的家乡打探,莫非南方真的存在这种说法?春上河水通畅,使船去一趟南方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有人则开始疯狂造谣,说要么是王侍郎的女儿有病生不出孩子,要么就是宁远伯的公子有病生不出孩子,这两家人试图用胡说八道来掩盖他们孩子的不妥。

    可惜谣言刚起就被压下去了。

    因为宫里下了圣旨,赐婚宁远伯小公子和皇后生的大公主。好,这足以证明宁远伯小公子的身体绝对没问题,品性也过关,否则大公主金枝玉叶怎么可能会下嫁?

    随后不久,定南伯夫人郑重其事地请了媒人,开开心心地去王侍郎家提亲了,是为自己生的小儿子求娶王侍郎的次女——就是被造谣有病生不出孩子的那个女孩。

    之前万商是怎么强势护未来儿媳妇的,现在姜小霜学了个全套。

    哈哈,她可太喜欢王姑娘了。

    要知道其实她早就为小儿子相看了王姑娘,只是为了姑娘们的名声考虑,男方这边在亲事没有彻底定下来之前不会把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所以风声没有传出去。

    所谓宁远伯府打算和王家定亲,其实并没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宫里给了暗示,于是大家演了这么一场。王侍郎的家乡确实在南方的偏远山里,但他家乡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说法。但皇上暗示说可以有,王侍郎自来是皇上嫡系,立马表示古已有之。

    姜小霜本来就喜欢王姑娘,现在演了这么一场戏,他们定南伯府算是为宫里做了事,多少捞了一些功劳。所以在她看来,王姑娘简直就是命中带福啊。哪怕这场戏后,王姑娘名声有损,但这又不是王姑娘的错。皇后知道王姑娘受委屈了,日后能不补偿她吗?说句现实的,补偿了王姑娘,那娶了王姑娘的定南伯府不也跟着受益吗?

    总之这两门亲事一做,说宁远伯小公子和王姑娘不好的话就传不来了。

    所以,真相果然就是近亲成婚不利子嗣?

    一时间,不少人都在隐晦地打量世家。要说姑表亲、姨表亲做得最多的,非世家莫属了吧?那世家怎么还没有绝嗣,不仅没有绝嗣,反倒是繁衍出了这么多人口?

    世家如同被踩了痛脚。

    他们自家人知自家事,其实他们生出怪胎的几率确实非常非常高,只是都被掩盖住了。而他们之所以人口繁衍众多,当然是因为他们纳妾啊,不止由正妻来生养。

    唯恐叫人知道他们生出过许多怪胎,他们自然要把王侍郎的言论彻底打压下去。

    宁远伯尚了公主,暂时不好对付;王侍郎不过是和定南伯府做亲,而定南伯府其实早就开始在走下坡路了。世家就把目光对准王侍郎,一时间参王侍郎的折子非常多,有几封看上去好像真是那么回事。折子多了,皇上似乎也对王侍郎生出了怀疑。

    而官员其实非常擅长琢磨皇上的态度。

    皇上略有迟疑,世家安排的人就像是非洲草原上的鬣狗一样朝王侍郎扑去。

    王侍郎逐渐难以应对。

    四月初,世家大获全胜,王侍郎被勒令放下职务、回家反省。至此,至少在权贵中间,无人敢提“近亲成婚不利子嗣”这话了。但世家根本管不住民间悄悄传这话。

    与此同时,又有一则新的流言在京城里传开。

    据说安信侯府的太夫人被神仙托梦啦!

    第118章

    考虑到万商不想真把自己弄成一个祥瑞,所以关于她被神仙托梦这件事是通过小道消息传起来的。明面上,安信侯府的主子从未对外说过任何与神仙有关的字眼。

    最起先是几个安信侯府的下人,他们闲暇时与自家的亲戚嘀嘀咕咕,一脸神秘而骄傲地说太夫人有仙缘。虽然太夫人从不对外说这个话,但他们这些在近旁伺候的早看出来了。然后这些下人的亲戚们又忍不住往外说,更有皇上的密探在暗中引导。

    万商此人,和别的权贵很不一样。

    寻常百姓从来都不关心京城里有多少个公多少个侯;他们也不知道贵人们府邸都建在何处,门都朝着哪个方向开。但他们知道安信侯府!知道府里有一位太夫人。

    他们会说如果我们受了冤屈,太夫人是能为我们做主的;他们会关心有没有和太夫人的大姑姐的丈夫有关的讯息从远方传来;他们会想着日后咱家里生了女娃娃,也给她起名叫水香吧,这名字多好听啊!他们甚至还知道詹木宝,知道太夫人有个顶顶老实的亲儿子,就是这个老实儿子现在当侯爷啦,他小时候还在姑姑怀里尿过呢!

    万商拥有不可思议的广大的群众基础。

    便是最最最底层的百姓,每天一睁开眼就不得不为一日两餐忙碌,他们累了休息时,也会忍不住唠两句:“太夫人真好啊,竟然舍得给咱们这样的穷苦人送鸡崽。”

    其实送鸡铺虽然在各地落地生花,但暂时还没有开到京城周边来。因为京城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富裕的。京城附近的百姓都还没享受到送鸡铺带来的好处。但是这一点都不耽误他们心生感恩,只要想起万商,总忍不住在心里念一句太夫人长命百岁。

    所以,皇上的密探们觉得这次的差事分外简单。

    他们几乎没怎么花力气引导,百姓就自发一传二、二传三、三传百地将流言传开了。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整个京城的百姓好似都知道了安信侯太夫人遇见了神仙。

    每一个听到流言的百姓都对此深信不疑。

    “一夜之间就能印出一本新书?果然是神仙显灵才能做到吧!”

    “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我说太夫人定然是菩萨转世,才有这样的菩萨心肠,果然被我说着了吧?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巧嘴儿轻易不夸人,最喜欢夸的就是太夫人。”

    “可拉倒吧!太夫人是被神仙托了梦,关菩萨什么事?”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神仙菩萨本来就是一家……”

    “行啦行啦,都听我说!你们以为这是太夫人第一次被神仙托梦?错啦!我有个远房表妹,她婆家的隔壁邻居的姐姐嫁人后生的女儿如今就在太夫人跟前伺候……我那表妹亲耳听隔壁邻居说的,太夫人早前就被托梦了,能叫庄稼从石头里长出来!”

    “什么?石头里长庄稼?”

    ……

    既然石头里都能长庄稼,那一夜之间印出一本新书,好似一点都不稀奇了呢。

    皇上的密探们倒也不是一点活都没干。等到百姓轻易接受了太夫人被神仙托梦的事实,他们负责把这则流言自下而上地传到更多人那里去,搅动整个京城的风云。

    很快,金家酒楼中就有读书人为此事辩论起来。

    一夜之间印出一本新书?

    这绝对不可能。

    有一位家里就开着书铺的读书人用十分严谨的态度分析了为什么不可能。哪怕一本书只按照八千字来计算——这约莫是《论语》字数的一半——他们家里手艺最娴熟、最精湛的师傅们在全程没有出错的情况下,都不可能一夜之间完成新书的雕版。

    除了这个之外,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叫一本书没法在一夜之间完成刻印。

    该读书人说:“当然,若所谓的印出一本新书,是叫一群识字的人你抄一页我抄一页,最后合起来缝制成书本的样子,那只用一夜确实能做到;再或者这本书只有少少几个字,比如十个字不到……如果这样也能被称之为书,那一夜印书也非难事。”

    同桌的不少读书人都在点头。

    却也有那种读书人,对万商十分有好感,提出新的假设:“太夫人从不贪功,据说因此引来了不少工匠投奔。就不许工匠有了新的技术,叫一夜印书变成了现实?”

    那位家里开着书铺的就问:“再是有新的技术,印书总还是需要雕版的吧?我家的雕版师傅们真的全都是老手了,他们完成一个雕版,哪怕是最简单的不带图的,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若是复杂的雕版,耗上一个师傅十几年的功夫都有可能。你们谁见过世家司马珍藏的《山河记》?那书的封面,只一个封面,雕版刻了十万多刀!”

    又有人替这位开了书铺的说话:“从我的家乡到京城,如果步行来京说不得需要三年的时间;乘坐马车可能需要五个月;顺风乘船就只需要一个月。但我再怎么更换来京城的方式,都不可能昨日人在家乡、今日就在京城。印书也是一样,即便技术方面有了极大的突破,叫印书变得容易了,但也不会离谱到一夜之间能印好一本书。”

    万商坐在包间里,听着楼下的读书人高谈论阔。

    她心说,少年你太单纯啦,等高铁飞机被发明出来,一夜进京不是梦!

    当读书人默认一夜印书不可能发生后,他们又开始讨论安信侯府放出这则流言的用意。大多数人都觉得侯府应当只是被喜欢说大话的下人坑了,偏百姓愚昧竟把下人的大话当了真。但总有人看不惯万商的行事,此时自然会抓住机会给万商扣罪名。

    本朝的皇帝暂时还没有因为言论治过谁的罪,所以读书人里有一些很敢说。

    有人就道:“不过是一个没见识的老妇弄出来的哗众取宠的说头罢了!她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怕不是这辈子连一本书的封皮都没摸过?还以为印书这事多容易!”

    好比说问一个没文化的穷人您知道仓庚吗?那人不懂装懂说:“知道!上次刚有人请我吃过!样子货,还没有我家里的米羹好吃。”本想卖弄卖弄,结果令人发笑。

    万商就是这时领着众人从包间里走出来的。

    这不是巧了么?

    读书人在大堂里就流言一事议论纷纷时,万商难得在外用餐。她带着安信侯府的一帮女眷听了戏,听完了顺带就来金家酒楼尝一尝已经火到了外省去的“下油锅”。

    安信侯太夫人为人大度,若说她别的,她或许能忍。但说她“没见识”、“哗众取宠”,太夫人若忍了,倒显得安信侯府没落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跑他们头上撒尿。

    太夫人在楼梯口站住了。

    大堂里的所有人便见这位太夫人居高临下道:“我虽然确实没多少文化,却也知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若我真能在一夜之间印出新书,你该如何向我道歉?”

    那读书人涨红了一张脸,好似被侮辱了一样。

    但大多数人都觉得太夫人很和善。她竟然没喊侍卫来把说她坏话的人拿下,而是仅仅问他要一个道歉。何况这个道歉还有一个大前提,得是她先一夜印书才可以。

    某个混在读书人中毫无违和感的密探高喊:“太夫人,您真能一夜印书么?不是叫几个抄书吏一夜抄出一本,而是至少三百本……不不不,两百本!两百本就行。”

    “两百本?太小看我了啊。”万商笑着说。

    “那新书的字数呢?至少也要三千字起步吧!”密探又喊。

    万商佯装思考,过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们很难相信真有人可以在一夜之间印出新书。就算我明日果然把两百本的三千字起步的书拿出来,你们也可以说,那是我之前就准备好的。这样吧,恩科的会试马上就要出结果了。皇上圣明,为了彰显科举的公平,前三名的策论会被张贴出来。我一个内宅妇人,绝无可能插手科举大事。”

    除了批卷子的考官,在皇榜张贴之前,谁都不可能提前看到考生的卷子。

    万商说:“就从策论张贴的那一刻算起,我把三篇策论印到一起,到第二日同一时刻,我就站在这里——站在金家酒楼,把至少两百份的新书发给大家,怎么样?”

    不等大家说什么,万商又自己先摇了头:“或许会有人说,三篇策论的集结不能算是一本书……那这样,不知道金家酒楼的老板在不在?我借你家宝地办个事儿。”

    金胖立刻从人群中钻出来,殷勤地说:“您借!您只管借!”

    太夫人真好啊,每次想要搞点什么大事都会想着我金胖,我金胖何德何能!

    万商就说:“大家看看我这个主意行不行,就在金家酒楼的门口,立上一个带锁的大箱子。京城里所有人都可以参与进来,只要会写字,那就在纸上写下文章,然后把文章投到箱子里。等到皇榜张贴的那日,我会从箱子里随机摸出七篇文章,加上会试的三篇策论,一共就是十篇了。这样十篇集结在一起,应该能算是一本书了吧?”

    万商想要趁机推出“报纸”。

    她就故意做出一副为“喷子”们着想的样子,道:“如果怀疑我会在这七篇随机抽取的文章上作假,那大可不必。为了证明我的清白,这样吧,我印书时就不印成那种一页一页装订起来的了,直接印在这么大一张纸上……”万商比了一张对开的大小。

    而恩科的策论答卷纸和a3差不多大。

    万商说:“到时候呢,我就在一张纸上印一篇恩科策论,剩下的地方印了随机抽取出来的文章。大约需要至少三张纸,至多……五张吧,能把十篇文章全部印下。”

    这样就绝对无法作假了。因为策论是有长有短的,所以没法提前把别处印好,只留着空白处等策论。万商不打算像现代报纸那样双面印字,只印单面会简单很多。

    又因为万商从头到尾都表现得非常自信,还主动给自己增加难度,所以她把大堂里的一帮读书人都震住了。他们想破脑袋仍是觉得一夜印书不现实,但太夫人为何能这么自信?难不成……太夫人真被神仙托梦了?不不不,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啊。

    万商笑眯眯地领着女眷们回府了,仿佛根本瞧不见读书人脸上的为难。

    金胖赶紧叫人赶工了一个大木箱,弄得和现代社会的意见箱一样,但是比意见箱大多了。他还特意叫一个口齿伶俐的小二守着箱子,给过往路人介绍箱子的作用。

    等事情都安排好了,金胖站在自家酒楼门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大箱子。

    小二本来口齿挺伶俐的,但被老板这么盯着,难免有些不自在。老板您往这里这么一站,真的很影响我发挥。忽然,他听见老板说:“我也应该写几篇文章……”

    小二一脸惊恐地看着老板。

    您买了一本《论语》装门面,每次打开都是第一页,至今没看到第三页。

    就这水平,写文章?

    金胖自顾自地笑起来:“哈哈,若是我的文章被抽到了,岂不是能和会试的策论印到一张纸上去?日后说起我们金家酒楼,那越发了不得了……对,我这就去写。”

    文章里,我要狠狠地吹一波我自家的酒楼。

    世家之人的消息自然不会闭塞。

    得知万商又在京城里闹出了好一通热闹,他们只觉得大势果然在他们这一边。所以他们不仅没去压制万商的名望,反而还在其中添了一把火,把万商抬得更高了。

    某些人在心里冷笑:闹吧闹吧,现在闹得越欢,等到日子了,死得就越快。

    第119章

    今年的恩科于四月七日出成绩。

    于是万商在七日一大早出现在金家酒楼,开始从大箱子里随机抽取文章。为了表明自己没有作弊,万商特意把襄国公夫人请来了。襄国公夫人荀一默是昌华郡主金敏行的母亲,也就是詹权的未来岳母。她为人十分低调,但武勋皆很敬服她的人品。

    荀一默晃动箱子,抽出了第一篇文章。之后她在人群中随机点名,叫他们分别上台抽取文章。很快,七篇文章都抽取出来了。金胖藏在角落里,嘴里把什么无量天尊、阿弥陀佛都念了一遍。他绞尽脑汁写了三篇夸自己酒楼的文章,总能中一篇吧?

    从文学价值和内容深度两方面考虑,七篇文章质量不一。有一篇写得特别好,荀一默向众人展示时,人群中一书生挺胸抬头地站出来,很是矜持地认领了该文章。

    还有一篇竟然是一个小孩子写的,不像是功课,倒像是日记。

    全篇文章只有三百来个字。其中两百个字都在表达不想习大字只想出去玩的郁闷情绪,读来颇有几分童趣。荀一默展示时,一衣着朴素的老太太从人群中站出来,满脸惊喜道:“这是我孙儿写的!是我孙儿写的!我认得这张纸,背面画了只乌龟!”

    这老太太不知一夜印书有多了不起,只是觉得既然太夫人没有说小孩的文章不能放箱子里,为叫孙子沾一点太夫人身上的仙气,于是就放了,没想到真被选中了。

    不知道金胖是不是果然有几分运道,最后竟然真的抽到了他憋出来的文章。

    但要说他运气最最好,那又不是。

    他一共憋了三篇文章出来,第一篇写得最为用心;到第二篇时就已经有些词穷了;等到第三篇,他实在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只好用金家酒楼的菜谱名凑了一大段。

    都听过相声贯口《报菜名》吧?

    哎,金胖被抽中的文章就和这个报菜名差不多。类比一下差不多是:大家都来我金家酒楼吃饭啊,金家酒楼真真好,进店就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

    反正万商看到这篇文章时,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一只手使劲掐着另一只,费了好大力气才叫自己忍住,没笑出来。她心道:金宝珠的爹太有才了吧,竟无师自通地把广告弄出来了,虽说这个广告打得太过直白,但直白有直白的好处,真真不错。

    之前弄了箱子号召全城人一起投文章时,万商就猜到今日抽取出来的文章会具有多样性。而这其实也是她的目的。因为她真正想做的是把报纸弄出来,而报纸本来就应该是包罗万象的。想叫报纸发挥应有的作用,那么“第一份”就必须划出道道来。

    哪怕这份基调可能会被后世人纂改;但至少也给了后世更多想做正事的人一个理由。诸如第一份报纸是用女工来排版的,现在为何不能用女工;第一份报纸上登练习小孩子的日记,现在为何不能用报纸为百姓发声;第一份报纸上有广告等等等等。

    等到这边七篇文章抽出来了,那边也快要放榜了。

    于是大家又一起簇拥着太夫人赶往了张贴皇榜的地方。此时,这地方已经站满了人,万商一行人赶到时,已经怎么都挤不进人群了。好在万商也没必要去挤这个。

    很快,礼部的官差们就带着皇榜到了。

    这次的会元竟然是万商的老熟人宋钰!哪怕万商知道宋钰很了不得,之前完全就是被他自己的身世耽误了,但也没想到他竟然直接考了第一名!万商由衷地高兴。

    之后亚元和经魁则都是世家的人,亚元干脆就是出身世家,是北堂旁系。哪怕皇上一直主张“文臣去世家化”,但科举的公平性是必须要维护的。如果皇上在科举中动手脚,叫所有和世家有关的人落榜,或用手段给他们判低分,那科举也就失去了它的神圣性和权威性。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如同竭泽而渔。皇上不会犯这个错误。

    而亚元和经魁都与世家有关,这对于万商的自证来说非常有利。因为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知道万商和世家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世家绝对不会帮助万商作假。

    一为科举的公平,二为世家的高傲,万商都不可能提前拿到恩科的文章。

    就这样,一共十篇文章被送去了印书坊。

    未免消息泄露导致全盘皆输,印书坊直接设在五溪铺。不过皇上那边派了心腹来驻守,又给安排了一批员工。五溪铺暂时给技堂师生们放了假,只留伤残老兵在。印书坊临时征用了“教学楼”。老兵非常激动,好似他们又重新为国为家冲锋陷阵了。

    不得不说,拉了皇上一起谋事真的特别有效率。

    之前万商叫工匠们潜心研究了好几个月,就只研究出一种用泥烧的比较容易损毁的活字——要是换做金属,那损毁率确实是下降了,但万商一个良民短时间根本拿不到那么多金属。至于纸张改良、油墨改良等其他方面,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考虑。

    而皇上一参与进来,哪怕只过了小半个月,更适用于活字印刷的纸就采买齐全了——这种纸是市面上已有的,只是造价高昂,现在是特殊时期的特殊用法,所以可以尽情用这种纸。如果考虑到以后需要大批量印刷报纸,就必须发明新的纸,把成本降下来。

    要是这一次的将计就计能把世家彻底压制下去,叫他们世代圈占的地吐出来,叫他们手下数量惊人的佃户转为良民,那么自然也会有一批工匠能脱离世家的控制。

    到那时,说不得科技会进步得更快?一切改良都不是梦?

    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总之现在先用着这个贵的纸。

    再就是排版员和审核员,之前姜小霜费大力气才找到几十个女人。现在皇上一参与进来,前朝不是有很多宫女太监都被打发去守皇陵了吗?这些人究竟有没有接受新朝,肚子里是不是藏了奸,考虑到新朝建立都已经两年多了,其实已经能看出来。

    他们中就有不少认字的。

    皇上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人,直接从他们中挑出了真心归顺新朝的那些,然后全部送去了印书坊里。对这些宫女太监来说,守皇陵的日子算不得好过,吃的非常清淡,生活非常艰苦,现在有机会能脱离这个了,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个机会。

    再有庄三妞为官再先,他们若是表现得好,也能在新朝为吏。要知道他们都是太监宫女,太监算不得完整男人,宫女则碍于性别,原本都绝无可能踏入官场之中。

    谁不抓住这种机会,谁就是傻子;谁破坏了这个机会,谁就是大家的敌人。

    这些人还非常便于管理。谁会关心之前被派去守前朝皇陵的那些人去哪里了?没有人会关心。所以把这样一批人送往印书坊,就相当于是送了一批隐形的人过去。

    这就是万事俱备了。

    而十篇文章一送到,就是东风已至。整个印书坊都热火朝天地忙起来。虽然活字印刷确实比雕版有效率,但想要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印好,还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这一夜,世家高枕无忧。他们并不关心万商能不能一夜印书。

    如果做不到,不过是之后再给她添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而已;如果她用什么方法做到了,既然她亲口说了被神仙托梦——其实万商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直接将她打为邪异就好了啊。你好的时候,是神仙托梦;不好的时候,自然就是鬼怪附身。

    而很多人在意一夜印书的人,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充斥着期待和迷惑。

    四月八日,到了和大家约定的时刻,万商淡定地出现在金家酒楼。她身后跟着一辆拉货的马车。金家酒楼此时已经围满了人。这里头有读书人,但更多的还是寻常百姓。他们一点都不怕万商,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完全是想要第一个见证到“神迹”。

    时间一到,马车的车门开启。

    万商都没叫下人帮忙,亲自站在马车门口,非常接地气地吆喝起来:“来来来,大家排好队,现在我开始分发……额,介于这些纸都没装订,我觉得把它们叫做书,好像不是特别合适。反倒是有些像朝廷下发的邸报,那就称呼它为报纸吧。来,新鲜出炉的报纸,热乎乎的还印着昨日恩科会试放榜的文章,大家都来瞧一瞧看一看!”

    “数量有限,每人限领一张啊!”万商的声音传出去老远。

    到了这时,金胖才后知后觉地在心里生出一些后悔。

    他觉得自己的菜谱文章肯定会被人笑死的。

    呜,丢了金家祖宗的脸了!

    安信侯府的下人张罗着叫大家排队,排好依次从万商面前走过。

    走过去一个人,领一份报纸。再走过去一个人,再领一份报纸。

    一份报纸有三张。因为随机抽取出来的文章中有小孩日记,有金胖的报菜名,这些文章都不怎么长,所以三张纸就已经够用了,不像万商预估的那样需要五张。

    但即便只有三张纸,也要看看这三张纸究竟多大张,每张上面印了多少字!

    如果是雕版印刷,绝无可能会有这样的效率。

    之前在金家酒楼高谈阔论的读书人之一,就是那位家里开了书铺的,不信邪地用指腹蹭了蹭报纸,连夜赶工出来的报纸上那还没有彻底干透的油墨就这样被他蹭开了。所以不用怀疑了,这三张报纸确确实实就是刚刚印出来的。此人百思不得其解!

    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领到报纸,只觉得开心,不曾深想这意味着什么。

    但开书铺的书生因为懂得多,所以脑子里反倒是被疑惑塞满了。

    最后他实在憋不住了,等万商把六百份报纸发完,他走到万商面前,隔着约莫两米的距离欲言又止地看着万商。他似乎有很多疑问,又怕贸然问出口会冒犯万商。

    万商等了半天,此人只憋出一句:“难道您真被神仙托梦了?”

    万商自然不会亲口承认这话,要是亲口认了,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变成她装神弄鬼;而她现在也不能直接出言否决这话,毕竟还要用魔法去打败世家的魔法呢。

    她就反问:“我刚刚看到你用手指蹭报纸上的字,你应当能看出来,这些都是刚刚印出来的吧?”

    如果听了这话的人觉得是万商果然被神仙托梦,这话就能理解成“总归我确实做到了一夜印书,这难道不能证明是神仙手段吗”。要是不觉得神仙显灵,这话又能理解成“既然是刚印出来的,那就不是神仙变的了,你怎么什么事都要往神仙那边扯”。

    读书人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年头识字的人还是少。所以六百份报纸已经够了。

    有人不识字却领到了报纸,就依依不舍地把报纸往识字的热心人面前一送——比如在吉祥街摆馄饨摊的说书人陈平——然后一大堆人围过来,听识字的人念报纸。

    有些识字的人恰好是读书人。他们直接念宋钰他们的文章。百姓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更无法理解里面的典故,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听得认真,好似在听什么仙乐。

    有些识字的人,比如陈平,给大家说书说习惯了,但对四书五经知道得不多。叫他念宋钰的文章,他可能自己都念不明白,更没法给街坊解释清楚。但是叫他念个小孩子的日记,念个金胖的报菜谱,那是妥妥没有问题的,一边念还一边讲解起来。

    于是,陈平这种念报人的摊子就变得尤为热闹。

    一波百姓听得心满意足走了,另一波又来了。

    听到小孩日记,大家哈哈一笑,有说这个孩子写得真好啊,这种心情大家都有过,其实不光小孩不想练字,大人也不想上工呢;听到菜谱,大家一起流口水,有人非常阔气地表示:“虽然我现在穷,不敢去金家酒楼;但有朝一日赚到钱,我肯定去!”

    叫金胖觉得愧对祖宗的菜谱文章,因为足够直白,广告效果竟然很不错。

    万商只和大家打了这么一次赌,给整个京城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未解之谜。她没有乘胜追击去印更多的报纸。主要是她现在的目的不是推广报纸——活字印刷的成本暂时还没降下来,现在搞这些特别不划算——她就是为了装神弄鬼,这已经做到了。

    之后,她找了之前那个出言不逊的读书人,领了他的道歉,就回安信侯府里关起门来低调度日了。别人约她出门赴宴,她也不应,只推说自己这几日要好好歇着。

    于是外头有关她的流言传得越加离谱。

    而世家虽然视万商为秋后的蚂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管她,还是拿到了几份报纸用于研究。时间太短,他们没能研究出来什么。但正如他们能用药物配合着某些特定的催眠手法叫人以为菩萨显灵,他们觉得万商也不过是掌握了某种特殊手法而已。

    不足为虑啊!

    他们却不知道,此时印书坊正在加班加点印刷新的报纸,新报纸只有一张纸,上面只印了一篇讨伐世家的檄文。等到月食一发生,这个檄文会第一时间散播出去。

    和后世对比,五溪铺印书坊的产能很低。

    但在这个时代已经相当惊人了。

    四月十日,世家上书朝廷,表示愿无偿为朝廷修一座藏书楼,他们会拿出一部分藏书放在楼中供世人翻阅。不过在这封上书的最后,他们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表示希望在四月十二日到四月十八日之间,朝廷可以不设宵禁,因为他们要行上古之礼——连着七天七夜的祭祀,这是为了祈求天下安康,也是为了把藏书公开一事告知祖上。

    世家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把自己的藏书都拿出来了。

    他们却只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免除几天宵禁。

    朝廷无论如何都会答应。

    不答应,天下那么多等着看世家藏书的读书人不会同意。更何况皇上本来就有野心,逼得世家献出藏书,这其实也算是破了世家的垄断。这对于皇上是有好处的。

    世家这根本就是拿出了一份无比丰盛的诱饵,就是为了免除几天宵禁。

    而如果不知道月食的发生,看世家这个举动,还以为他们是在针对皇上对宋钰的看重。考虑到宋钰已经是会元,人们都知道他的经历,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从白身变成了会元,一旦他在四月十一日的殿试中拿到状元,那宋舟大人批注过的书将会成为读书人心目中的“宝典”。而宋钰拿到状元的可能性非常大,因为在科举的最后一关,皇上的个人喜好有一定作用,只要宋钰能稳定发挥进入前十,皇上就能选他做状元。

    为了打压宋氏批注,重新确立世家权威,世家拿出藏书和宋氏批注的书对抗,这看上去一点都没有毛病吧?应该不会再怀疑他们其实还藏着别的真正的目的了吧?

    可惜,皇上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真正目的。

    而万商知道此事时,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此时的人几乎都习惯早睡早起,所以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月亮变化。现在世家提议解除宵禁,世家说不得还会故意弄出一些热闹,比如放烟火,叫人推迟睡眠、观察夜空,这样就能叫更多人注意月食了。

    “真是用心良苦啊!”万商在心里感慨。

    世家还是如此精于算计,万商这次却很难佩服他们。因为这一次世家积极挖的坑里最终还不知道究竟要埋谁呢。万商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了“草船借箭”四个字。

    你们这箭造得不错哦?但现在是我们的了。

    第120章

    四月十一日,宋钰参加恩科殿试。

    四月十二日,宋钰身为状元携众新科进士游街,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同日,宋钰上书朝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宋钰的这一封上书真的很像是世家在两日前也就是四月十日递交的那一封,或者干脆就可以说是那一封的升级版。开头都是对着皇上一通歌功颂德,中间都是自谦,这么扯一通后,末尾才道明上书目的。

    不过,倒也不能说宋钰抄了世家的折子。

    因为这类的折子基本都遵循着这么个套路。

    而比起世家折子里的假大空,宋钰就情真意切多了。虽然开头同样是歌颂,但世家夸皇上,只能空泛地夸一夸治下盛世,宋钰却可以从自身经历出发,说祖父在前朝如何含冤,而自己曾经身世不明又有多么惶恐。中间的自谦,世家的自谦嘛,懂得都懂,明着是自谦,其实还是变着法子把自己夸了一遍,宋钰却是真正谦卑了下来。

    宋钰上书的目的只有一个——

    朝廷待他恩重如山,他必倾力相报,所以他要把祖父的注书无偿献出来。他表示自己从祖父的注书上学到很多——在很多试图走捷径的有心人听来,这话显然会被理解成他之所以能考上状元都是因为看了注书——希望这些注书能造福更多读书人。

    朝堂中有很多大佬,自以为看懂了世家和皇上的这一轮交锋。世家先出招,试图进一步拉拢科举出身的清流;而皇上棋高一着,直接把宋钰这个小年轻推了出来。

    试问,如果你是一个读书人,你的人生目标就是通过科考走上仕途。当传承千年的世家拿出了他们的珍贵藏本,而用一年时间完成从白身到状元蜕变的宋钰则拿出了他祖父批注过的书,非要从中选一样的话,你选哪个?你肯定会说,虽然我很向往世家的藏书,但我真的特别想看看宋舟大人的批注版四书五经,因为我也想考状元!

    世家藏书固然好,但一切都抵不过读书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啊。

    当然,自然也会存在一批人生目标较为单纯的读书人,比起仕途,更在意自己在学术上的提升。这样的人肯定会更喜欢世家藏书,但是他们也不会放弃宋氏批注。

    大佬们若有所思,觉得世家在此一局中输了。

    就连世家人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不过,明面上确实是输了,但其实世家暗地里心情很好。因为皇上既然如此与他们针锋相对,可见皇上始终被他们迷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马上会有一番大动作。

    依旧是四月十二日,世家开始行上古时的祭祀之礼,同时因为朝廷早两天就通知各处会于这一日解除宵禁,所以到了夜晚,京城里竟然有好几条商业街灯火通明。

    不仅仅是权贵和富人居住的地方非常热闹,就连吉祥街这种适合普通人闲逛的街道也装点一新。明明已经是四月里,但竟然叫人找回了几分正月里闹元宵的意趣。

    四月十三日,姜小霜登门安信侯府。

    万商这些天十分低调。姜小霜道:“你是清闲了,可外人都知我和你关系好,这些天总去寻我……现在外头的流言已经传到你是神仙转世,特意来人间历劫的了。”

    因为姜小霜隐约知道活字印刷术的存在,便是不知道细节,但最初的那批排版员和审核员都是她帮着找的,故而万商在姜小霜面前并不拿腔拿调,笑道:“你莫要说这样的话叫我发笑了。别人不知道我的底细,难道你还不知道?都是人力使然。”

    姜小霜原也是开玩笑,笑过之后便不再追问这些,反而说起其他:“我今日主要是来给你送消息的。就宝济寺的那位恩明,他最近没少嘱咐信众,说接下来会是多事之秋,盼着大家都能信守正念,把这场难关渡过去。据说……当然这只是据说啊,据说那些供养他最厉害的功德主,都从他那里拿到了护身的法器,大家都很感激呢。”

    万商自然知道恩明的目的。

    算出月食后,世家的很多布置在万商眼中都成了明牌。恩明此举其实就是在做舆论战的前期准备。得他嘱咐的信众一旦注意到月食,就会觉得他果然能预知吉祸。恩明也就用这种方式增强了自己的权威,更方便他在未来按照世家所需“胡说八道”。

    万商没法把月食日食一事直白地告知姜小霜,因为皇上就此事封过口,但万商可以间接地提醒好友。她道:“世家安排祭祀是别有用心,未来几日不如紧闭门户。”

    姜小霜若有所思,脑子一下子冷静了。

    她这些天其实很有些得意。

    她和朝堂上的大多数人一样,都觉得世家又落后皇上一步。更何况她知道的东西还比一般人多,知道被勒令回家反省的未来亲家兵部的王侍郎其实并没有被皇上厌弃。一切都是为叫世家失去警惕演出来的戏。所以姜小霜心里对世家自有一番蔑视。

    此时得了万商的提醒,姜小霜好似窥到了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

    姜小霜郑重地说:“世家的祭祀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定南伯府绝不凑这个热闹。”

    万商说:“我们府上也是这么做的,我还仔细叮嘱侍卫,叫他们遇事不慌、加强巡逻。”万一有仆从被月食吓到,在府里闹出乱子就不好了,所以要提前有所准备。

    四月十四日,皇上的密探依然隐在百姓中活动。

    世家有恩明,皇上这边就有万商。

    百姓因为大多没有学问,就显得愚昧了,见到天象有异后很容易被人煽动。为了不叫民间发生骚乱,密探们一直在给百姓灌输一种思想:“安信侯府太夫人既然得神仙托梦,必然是个可靠的人物。遇事时口中默念太夫人三字说不得能逢凶化吉。”

    密探心说,幸好太夫人是女的,而且已经上了年纪,若不然皇上主动把太夫人架这么高,未来又该如何收场?他虽是密探,却也有私心。虽然他碍于身份绝无可能和安信侯府亲近,也不会帮他们做什么,但是他很不希望太夫人这样的人不得善终。

    密探穿行在百姓中间,心知如果百姓安抚不好,任由恐慌的情绪蔓延开来,那到时候说不定会出来一批人趁着乱子行恶事。比起世家只在权贵中使劲,皇上能想到先安抚百姓,尽量减少百姓在天象变化中的损失,密探又觉得太夫人定能安享晚年。

    因为万商在百姓心中地位很高,所以密探的这份工作完成得相当好。

    四月十五日,从一大早开始,万商就有些坐不住。她的现代记忆告诉她,月食发生在望日,也就是农历十五。所以,她觉得今日就是正日子,心情自然难以平复。

    除她之外,自然还有别的人在期待这一日的到来。

    所以,假使有嗅觉分外敏感的人,说不得能闻到京城上空那一触即发的氛围。

    但是这一日无事发生。

    万商熬了大半夜根本没看到月食。她打着哈欠安慰自己:“好好好,也算是彻底弄懂一个知识点,月食不一定就发生在望日当天,应当是发生在望日的左右几日。”

    当了太夫人后的日子养尊处优、生活规律,因为熬了一个晚上,万商有些撑不住,直接把十六日的白天睡了过去。等到这日傍晚时,万商找了心腹给府里的其他主子传话,叫他们都早早睡觉,尤其是带孩子的金宝珠和木蕾更要早睡,别吓到孩子。

    十六日夜,月食终于来了。

    当月食发生,本来皎洁的月亮逐渐染上红色。万商目光犀利地盯着那抹月亮。到了这个时刻,她反而冷静下来了,还饶有兴致地在心里分析起来:不怪此时的人把月食视为不详,这么看上去,真的很像月亮被糊了一层鲜血,而流血自然是不详的。

    可现代人都知道月亮变红是因为太阳光在经过地球的大气层时,蓝光、紫光散射,只有红光穿透大气使得月亮呈现红色。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光学小知识点。

    万商估摸着此时的时间,按照现代人的习惯说法,大约是晚上七点左右。

    七点并不算晚。因为没有宵禁,所以街上定然还热闹着。

    当她抬头观察血月时,定然有很多人同时抬头看到了这个。万商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战争”的号角已经奏响。她甚至能听到一声惊呼……额,不是错觉,确实有人在惊呼。不知道是自己府里还是隔壁府里,有人看到血月,直接吓出了惨叫之声。

    万商冷静地说:“把府里的灯都点上,以防有人趁乱生事。”

    乌嬷嬷陪着她一起没睡。起先见到血月时,乌嬷嬷即便是个有些见识的人,还是免不了心惊肉跳。但她很快就注意到了万商的镇定。主子怎么……好似早就预料?

    ……难不成主子真是神仙转世?

    连乌嬷嬷都这么想,府里的其他人自不用多说。大家虽然慌乱了一阵子,但很快都镇定下来。安信侯府因为有万商这个主心骨,竟然成为了京城中少有的平静安宁之处。

    世家在行动。但皇上的动作更快。

    月食出现后,万商体感觉得还没过去半个小时,就有负责巡逻的侍卫抱着一摞纸从外头进来,呈到万商面前:“太夫人,这些是从外面扬进来的,地上还有好多。”

    这些就是用活字印刷术没日没夜印出来的讨伐世家的檄文。

    侍卫还说:“属下隔着围墙能听到外面有支敲锣打鼓的队伍,一边沿着街道吹吹打打,一边喊口号。侍卫长已经追出去探听情况了。”檄文看上去很有文采,侍卫大致浏览了下,只觉得半懂不懂。但那些口号就喊得很直白了,直接说世家触怒老天。

    天上的血月还没有消失。立于月食之下,万商抽了一张檄文递给乌嬷嬷。

    乌嬷嬷飞快看了一遍,解释说:“大致就是说上古时圣人就曾有言,血缘太近不宜成亲,偏偏世家为了一己私利,竟然完全不顾圣人言。天道早就对世家降下惩罚,叫他们生出无数的怪胎,但他们只是掩藏了此事,丝毫不知道悔改。不久前更是因为兵部王侍郎道破真相,就对着王侍郎颠倒黑白,毫无底线地污蔑这样一个清白好官。世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竟然还要行祭祀大礼……老天爷终于看不过去了……”

    这个檄文不知道出自谁的手。万商起先以为檄文的重点落在“世家生出过无数怪胎”这一点上,此时的人都默认只要家里生出怪胎基本都是祖宗无德。这个指控已经很严厉了。但万万没想到,生出怪胎竟然都只是一个铺垫,真正的重点在于“无礼”!

    檄文写得活灵活现,乌嬷嬷的解读也很到位。檄文的后半段仿佛在替老天爷发出呐喊:你们世家竟然有脸给我行祭祀大礼?你们无视我警告那么久,连家里生出怪胎都无法警示你们,我已经彻底厌弃你们了,非要来我面前晃悠。你们懂个屁的礼!

    总而言之一句话,天象大变都是因为世家无德无礼!

    无礼?

    无礼!

    万商知道这都是政治手段,听了檄文只觉得幕后之人太过厉害。但叫一般人听来,比如眼前这个送来檄文的侍卫,听了之后只觉得义愤填膺,恨不得和世家拼了。

    吉祥街。

    血月发生时,街上所有人都惊骇地差点站不住。当时就有人推推搡搡,不敢立在这样的月光下,想要躲到房屋的深处去,叫这样的可怖而不详的月亮照不到自己。

    眼看着要发生踩踏事件了,关键时刻是馄饨摊的陈平站到桌子上大喊一声:

    “慌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太夫人会保佑我们!”

    等到皇上安排的其中一支队伍敲锣打鼓路过吉祥街时,就见一街的百姓虔诚跪在地上,嘴里持续不断地念着“太夫人”三个字。锣鼓队的领头人用力敲了一下锣,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后就高声喊道:“此次血月的原因已经查明了,皆是因为世家……”

    百姓们起先表情茫然,然后逐渐表情严肃,最后表情都定格在震怒上。

    陈平松了一口气。

    小哥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在心里安慰自己:“就说嘛,定然不是我说冤臣录时编了不少和前朝贪官有关的瞎话,就被缠上了……”吓死他了,还以为是闹鬼了呢。

    原来全是世家造得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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