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无论万商喜不喜欢世家,有一点她必须承认,世家做事总是很有章法。

    这应当也是世家自持身份的一种表现。

    但在很多时候,自持身份就是会吃亏。

    好比一个老儒生和一个老泼妇吵架。

    除非老儒生没有亲自下场,而是凭借自己的身份优势把官府的人请来,叫他们直接把老泼妇带走。只有这样,老儒生才能稳稳压过老泼妇,叫她绝无翻身的可能。

    一旦老儒生请不来帮手,被迫亲自下场,气急了就只能憋出一句“简直就是有辱斯文”,然后用袖子挡脸,拒绝和老泼妇对视。老泼妇却满嘴脏话,甚至还把胸脯一挺,把周围的路人都叫过来给自己做主:“没天理啊,这老头竟然调戏老婆子我啊!”

    在这种情况下,老儒生是绝对干不过老泼妇的。

    所以世家也干不过皇上。

    额,咳咳!没有说皇上是老泼妇的意思。

    按照世家的剧本,应当是十六日夜出现血月,民众和官员心生恐慌,皇上哪怕即刻反应过来知道世家会借机生事,但为时已晚,因为十七日一大早,在早朝之上,从第一封折子开始,世家就会齐齐发力,无数抨击万商隐射皇后的奏本会飞向皇上。

    要知道世家此前已经和礼部等地方的一些重要官员达成了共识。哪怕那些人并不知道世家的底牌是天象变化,但他们也赞同世家的看法,认为皇上任命女官等等行为是极其不妥的。他们用各种方式向世家保证过,只要世家出头,他们会迅速跟上。

    更不用说世家早就在印刷与天人感应有关的书籍,又有那位叫恩明的和尚用一些手段在京城权贵中笼络了一批信徒,这些信徒中不乏武勋或和武勋关系密切之人。

    可以说,世家的准备真的非常充分。

    如此一来,上下舆论都为世家所控,能叫皇上陷入完全的被动中。世家这边手段频出如同万箭齐发,皇上哪怕能躲过一两支箭,但会有更多的箭稳稳扎在他身上。

    但世家根本想不到,皇上竟然早就预知了血月的发生。

    作为一个兵痞子,皇上根本等不到天亮,血月还没结束,就安排人满大街敲锣打鼓、还往权贵的院子里、往街道上撒檄文。就像是撒纸钱那样子,撒得遍地都是。

    皇上如此抢占先机,立时就叫世家的那些准备都成了笑话。

    而世家根本想不明白为何皇上能早早知道血月的存在。要知道檄文也好,那么十几支敲锣打鼓的队伍也好,都不是眨眼之间变出来的。皇上肯定提前准备多时了。

    可在世家看来,皇上应当是绝无可能知道这个的啊!

    要万商来说,举个可能不是特别登对的例子,好比华国制造出航母后,但因为自己还生产不出合格的阻拦索,偏阻拦索之于航母非常重要,没有阻拦索就无法叫飞机在航母上顺利降落,航母就失去了意义。外国那边见状直接实行技术封锁,然后一根阻拦索对着华国开出天价,既然你自己发明不了,那我明摆着宰你,你又能如何?

    华国自然不能由着外国卡脖子。

    结果,您猜怎么着?

    工业摸底时发现国内一个民营小公司竟然早就生产出了参数可比阻拦索的钢丝绳索!而且他们生产出来的“阻拦索”堆满了一仓库!至此,外国的封锁再不起作用。

    外国肯定想不明白华国这个小小的民营企业究竟是怎么冒出来的。

    世家也是这样。能够观察天象同时还精于天象计算的人才,在这个时代少之又少,说不得一个手掌都能数得出来。世家控制着这部分人,又收买了和他们利益相关的所有人,只传一些无关紧要的天象变化给皇上,至于月食日食,就把皇上瞒住了。

    所以,世家始终不觉得自己会输。

    事实上,世家的想法没大错。如果没有赵佑,他们确实成功了;如果赵佑没有死磕割圆法,而选择其他的研究方向,他们也应当成功了。但赵佑是怎么冒出来的?

    只能说,时也命也,大势确实不在他们一边。

    血月一共持续了三个小时。

    在此期间,皇上安排的几支敲锣打鼓队已经把整个京城走了一遍,甚至还去了各个码头和路口。待到天亮,所有进京之人都会被告知,世家开罪于天,所以天象有异;而所有出京的队伍,他们都会随身携带檄文,把檄文传得更广。更有那种朝廷的专业传信人,背着檄文骑着马,加急去了各省各县的衙门,确保檄文第一时间送达。

    万商熬了一个通宵,天微微亮时,府上的侍卫队长回来了。

    队长带回来一个大消息:“各个世家的府邸……都被军队包围起来了。”

    “什么?!”万商刷地一下从椅子里跳起来。

    队长说:“我摸黑路过申屠的宅子时被一行人喝止了,叫我不得靠近。我赶紧表明身份。一个领队的小将军听说我是安信侯府出来打探消息的,查验了我的身份后,对我还算客气。小将军道,主要是因为血月一事,愚民迁怒世家,竟然冲到世家府邸前,差点把门砸了。他们驻守在府外,不是对世家不利,完全就是为了保护世家。”

    万商:“……”

    佩服啊佩服!这一刻,万商对皇上佩服得五体投地。

    要不怎么当初就是这个人当了皇帝呢?

    心真是黑啊!

    手段真是高啊!

    皇上虽然玩弄了舆论,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但是他显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自己真正的优势是什么。他的优势就是他手里的兵!舆论什么的、操控人心什么的,这些都是世家擅长的,哪怕皇上已经快准狠地抢占先机,但世家未必不能后来居上。

    皇上却在操控舆论的同时还把世家府邸围了,世家之人连出府都做不到,他们又怎么能在天亮之后去各大盟友那里搞上下串连?又怎么能在早朝上对着皇上发难?

    而此时确确实实就是围了世家府邸的最好时机。

    因为师出有名!

    皇上不能在乱世率兵冲进世家族地,把世家杀光。不说当时皇上和以申屠为代表的一众世家合作良好,即便皇上和世家不和,皇上这样做了,也会叫天下人认为他残暴无礼,有识之士必然不会来投奔他。皇上也不能在刚开国时对着世家一通打杀。

    现在却不一样了。

    首先,皇上已经铺好舆论,说血月因世家而来;其次,皇上只说是“保护”,那些守着世家府邸的将领和士兵对着世家非常客气,除了说府外无比危险,不叫他们任何人出府,并没有冲进府里去□□。哪怕朝中有大人想为世家说话,皇上只需要轻飘飘地甩出一句话:“朕若真想对世家不利,只需撤了兵,任由刁民冲进他们府里去。”

    至于皇上口中的这个“刁民”究竟是怎么来的,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万一“刁民”是另一支伪装了身份的听命于皇上的军队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还敢叫皇上撤军?

    世家绝无可能相信皇上的好心。既然血月已经被皇上抢了先手,那么接下来的天狗吞日,他们能寄希望于皇上对此一无所知吗?要是皇上果然一无所知,那世家还能通过“天狗吞日”来翻身,因为在此时的大多数人的观念里,日食代表了君王无道,到时候只要说是皇上围攻世家府邸、冤枉世家才导致日食发生,世家未必不能翻身。

    但世家敢赌这个吗?他们不敢。

    如果皇上能像预知血月一样去预知五月初的天狗吞日,那么皇上肯定会继续给世家泼脏水,叫世家进一步被天下百姓厌弃。说不得在天狗吞日后,皇上还能捏造出一个看似正当的理由去杀世家之人。

    从皇上派兵围府开始,世家已经陷入了完全的被动中。

    “任你阴谋阳谋的,说到底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伟人诚不欺我。”万商在心里如此想着。皇上手里有“枪”,世家还白送了皇上一个端枪的机会,世家危矣。万商明明已经熬了一夜,按说该困得不行了,但现在神经兴奋得如同喝了三大杯意式浓缩。

    “不过,现在还不能完全放松警惕。毕竟北堂的主要势力不在京城,他们虽然在京城内有府邸,但去年只是派了十几个分家子弟伴着一个主家子弟进京。”万商忍不住在心里分析起来,“北堂是世家中最具有野心的,他们也有囤兵的实力,所以如果皇上真的不管不顾杀了其他世家的人,这相当于是白送一个起兵的理由给北堂……”

    百姓刚脱离战乱两年,不到万不得已,万商真的不想再看到战事了。

    之前是皇上与众世家对峙。而现在,世家中除了北堂,其他都暂时沦为了棋盘上的棋子。下棋者换成了皇上和北堂。不知道在他们中间,会是哪方势力最先失控。

    万商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大家都警醒些,仔细盯着朝堂上的动向。”

    十七日早朝,皇上无需他人多话,独断专行道:“既然此次天象有异皆因世家多近亲成婚,那只能盼着世家为天下苍生着想,尽快解除家中那些不合适的婚事了。”

    众大臣:“???”

    不是!皇上你要不要听听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近亲?多近的叫近亲?如果三代以内都叫近亲的话,那世家中估计超过一半的夫妻都需要和离,其中甚至还有不少已经上了年纪的夫妻。不和离就愧对天下黎民?

    第122章

    官员中有那种脑子转得特别快的,并没有被皇上绕进去。

    其实根本就还没确定血月究竟是因何而产生的,怎么就进展到叫世家和离了?

    虽然他们大半夜都被敲锣打鼓声吵醒了,虽然一大早起来街道上全是檄文,但细究起来,把血月产生的原因推给世家,这其实完全就是皇上您这边的自说自话啊。

    就不许……皇上您胡说八道、栽赃陷害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我们尽量客观一点,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其实世家是被冤枉的。之所以形成了血月,完全是因为朝廷中出现了女官,所以天道降下了示警?

    月属阴。月亮出现的任何变化都应该预示着是女眷那边出了问题。

    当即就有人站出来,表示臣有本启奏。皇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啦,朕都知道你们想要说什么。在座的都是读书人,都读过《礼记》吧?《礼记·檀弓上》一篇怎么说的?《礼记·曾子问》又是怎么说的?和离不是什么大事,并没有违背礼制。”

    《礼记·檀弓上》侧面记录了孔子离婚、孔子儿子早逝后儿媳妇改嫁、孔子孙子离婚的事。而《礼记·曾子问》里面则有一条说的是新婚妻子刚刚结婚的前三个月不用去男方的家庙拜见祖先,这样一来,如果这三个月过得不和谐,婚姻是能取消的。

    皇上痛心疾首:“你们常说要复兴古礼!复兴古礼!明明古礼说得很清楚,夫妻之间要是不合适,婚姻可以不作数。孔圣人都能和离?你们这些后人不能和离吗?”

    众大臣:“……”

    皇上您明知道前面站出来的那个大臣不是想反对和离,您在痛心疾首什么啊!

    所有大臣被迫沉默着观看皇上一个人的“表演”。

    皇上气得从龙椅上站起来,在高高的台阶上面来回踱步,然后又大力拍了下龙椅的扶手,用手指着台阶下的官员:“以前你们搞那个什么女则闺训的,那毕竟是你们家里的事,朕虽然是皇帝,但朕十分开明,不会对着你们家里面的事情指手画脚。但现在顶着老天预警,朕实在没法继续放任你们了。什么贞洁为贵、好女不二嫁的,朕以后不想听到这种话。总之,该和离的赶紧和离了,尽快还天下一个风调雨顺。”

    众大臣:“……”

    皇上您别“你们你们”的啊,世家都被堵家里了,我们又不是世家的人。

    不过,要是世家的势力这么容易被压制下去,那皇上也不会头疼这么久了。明知道皇上是什么态度,但依然有一群文臣跃跃欲试地站出来,明摆着要为世家说话。

    皇上能装傻,大臣也能啊。

    有位大臣只当是不知道锣鼓队和檄文都是皇上准备的,站出来说:“皇上,可是近亲成婚不利子嗣,这不过地方上的是无稽之谈。自古以来,在婚姻上亲上加亲,这都是喜上加喜之事,体现了长辈对后辈的关爱。千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又如何能因为一些地方上的无稽之谈,就武断地说亲上加亲是错误的呢?还请皇上明鉴。”

    皇上反问:“若这是无稽之谈,血月又如何产生?”

    这位大臣正要说,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忽然意识到不对,把嘴闭上了。

    主要是人没法直接和月亮对话,要是他们能问月亮,你为什么变红。月亮说,哦,当然是出于什么什么原因。那月亮说出来的这个原因自然具有“权威性”。而假使月亮能够说话,那月亮就能被收买。但现在的问题是月亮本身并不能回答任何问题。

    “当事人”沉默,其他人提出的原因自然都少了一层权威性。

    如果大臣说月亮的变化是因朝中设了女官,皇上立马就能反驳,之前女官也是你们文臣集体推出来的,你们信誓旦旦说没问题,现在却要把一切推到女官头上。你怎么能确保你说出来的话就是对的呢?朕觉得你这个女官之说才是真正的无稽之谈。

    这就陷入了一个“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吾焉知吾不知鱼之乐”的逻辑循环中。

    这样肯定是争不出结果的。

    而在所有争不出结果的问题上,最终都只可能是皇上赢得胜利。

    毕竟人家是皇上,还是重权在握的开国皇上。

    想明白这一点后,这位大臣只能闭上嘴退回了队伍里去。不继续和皇上争辩,世家这边还留有余地;继续争下去,逼得皇上独断朝纲,那这事就算是彻底定性了。

    大臣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一个在大家心中十分有权威性的人站出来说,血月和世家近亲成婚无关。这个人可以是受人尊敬的大儒,也可以是宝济寺的那位得道高僧。

    比起权贵们的心情复杂,百姓们在这件事上的看法空前一致。

    “明明是他们触怒了老天才导致天象有异,现在没叫他们缺胳膊少腿,更没叫他们把家产吐出来,只是让他们该和离的和离而已……就是这样,竟然都不愿意干。”

    “呵,世家的粮仓里堆满粮食。你们光知道前朝的皇室十分奢靡,难道不知道世家比起前朝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吗?别说接下来一年两年年景不好,就是十年八年年景不好,世家照样有的吃有的穿……唯一苦的就是咱们这些人!世家才不在意呢!”

    “啊,听老兄说的这番话,听着文绉绉的,老兄好似读过书?”

    “嗐,别提了。我老家在江南那边,江南水乡知道的吧?本来我们附近几个村子日子过得挺不错,家里还有余钱送我去念了两年书。后来世家兴起了茶叶,发现我们那边适合种茶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附近几个村子竟然全成世家佃户了……”

    众人倒吸一口气。

    良民、有田有地、家有余钱能送孩子去念书,这在百姓看来就是顶顶好的日子了。结果世家竟然把有田有地的良民逼成了佃户?那良民名下原本的田地去哪里了?

    肯定是被世家抢去了吧?

    又有人问:“先说好,我不是在为世家说话啊!我若是为他们说话,叫我挨天打雷劈。不过,姑表亲、姨表亲真的不能做吗?以前从来没听说这样会生出怪胎啊!”

    这个人其实问出了大多数人心里的疑惑。

    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不紧不慢地说:“这年头,谁家里生了怪胎,难道还满世界宣扬去吗?你没有听说过,不代表这事没有发生过。而且月亮发怒之后,外头的街面上立刻出现了那么多一模一样的纸,我捡了好多张叫吉祥街的陈小哥帮我看看,陈小哥说上面写的都是世家触怒老天的话……你们都还年轻,无甚眼力劲,不如老婆子我看得多、想得多。你们觉得这些纸是哪里来的?”老妇人用嘴型说出“太夫人”三字。

    立马有人反应了过来:“是神仙显灵!这些纸是神仙借太夫人的手弄出来的!”

    太夫人有仙缘,自从她被神仙托了梦,她就能一夜印书;而能一夜印书,自然也能一眨眼印书。血月来得那样突然,要不是借了神仙之力,哪能印出那么多纸来?

    而神仙既然借力给太夫人,说明神仙也觉得近亲成婚不好。

    百姓越发厌恶世家。神仙都发话了,怎么还死犟着不认错?由着世家这么闹下去,这次还只是月象有异,谁知接下来会有什么灾祸?难道要他们陪着世家一起死?

    若不是皇上安排的军队正尽忠职守地“保护着”世家,估计民间真的会出现一批“勇士”揣着烂菜叶、包着狗屎、拎着泔水桶去泼在世家的门口,用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百姓觉得和离这事不难,但对世家来说,真按照皇上说的那样把所有“不合适”的婚姻都解除了,先不说是否丢脸,只从利益的角度来看,对于世家也是极大的损失。因为许多婚姻代表了世家之间那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解除的。

    而且这里头还藏着一个大坑!

    在过去的千年时光中,各大世家之间频繁联姻,故而在世家内部牵来扯去全是亲戚。一旦认同了“不能近亲成婚”这个话,那么在世家接下来的嫁娶中,世家的男人绝大多数都要娶非世家出身的女人;世家的女人绝大多数都要嫁给世家以外的男人。

    世家的血脉就好比是一个神秘的小池子,虽然一直都通过小细流和外界连通,但在嫁娶上始终秉持着严进严出的原则,所以世家就永远都是高不可攀的世家。一旦这个“小细流”被迫变成了“大支流”,世家被迫承受宽进宽出,被迫与外界疯狂交换血脉……几代人后,谁都敢说一句自己有世家血脉,那世家的“高贵”又体现在哪里呢?

    如果说皇上一力推广宋氏注解,这还只是在文化政治上掘世家根基;那么在世家看来,提出“血缘太近不得成婚”的那个人,就是想从根本上瓦解掉他们这几股庞大的宗亲势力。世家无比悲愤,觉得皇上是在羞辱他们,觉得他们已到生死存亡之时。

    四月二十日,詹权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回京城。他在路上一口气未歇,拿着皇上赐的玉牌,几乎是日夜兼程地赶路,最终在二十日的深夜敲响了安信侯府的大门。

    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要不是天象有异,他最早也应当在三个月之后回京。

    四月二十一日早朝,詹权当着众位大臣的面,缓缓从群臣的队伍中走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上朝,是他第一次正式走上政治的大舞台。他拿出了一份重要的奏折。

    奏折中说,他奉皇命巡视民间看是否有贼人借神佛之名行恶事时,路过南泽县于当地听到“近亲成婚、不利子嗣”的说法,他当时根本不信这话,还以为是有人藏于暗中糊弄百姓,便在当地调查起来。调查出的最终结果竟然超出了大家的一般认知。

    近亲成婚确确实实不利子嗣!

    “如今,以南泽县为,连带着附近的三个县,共有四百一十二对近亲成婚且始终没有健康子嗣的夫妻顺利和离。其中有男丁三百五十二人、女眷三百零七人已经另行娶嫁……”詹权手里数据详尽。这个数据里摒除了那种虽然是近亲成婚但因为生了很多胎,撞大运确实生出了健康子嗣的夫妻。在民间,詹权并不会强制他们和离。

    哪怕是一些确实是近亲成婚且始终没有健康子嗣的夫妻,只要他们自己不愿意和离,詹权也没逼迫他们。詹权记得其中有一家选择收养了孤儿,日子也能过下去。

    而在朝堂之上,詹权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詹权表示另行嫁娶的人中又有将近两百对新夫妻是在已经和离的那些夫妻中产生的,且这两百对新夫妻基本都已怀孕。要知道他们和自己近亲成婚时都是很难孕育的,现在只是换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对象,立马就怀孕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不过,考虑到时间问题,现在肚子最大的也只怀了八个月,还没有把孩子生下来。要是詹权推迟三个月入京,手里的数据会更详尽,能够囊括新生儿的基本状况。

    现在詹权提前回京,只能说孕妇们身体健康,还无法保证其他。

    但詹权并不怕担责。

    他道:“从京城到南泽县,急行船三四个月便有一个来回。臣恳请皇上指派太医前往该县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儿检查身体,判断他们是否健康,以证明臣所言不虚。”

    皇上笑道:“准奏。”

    第123章

    这一年,詹权因为出了外差,在京城中并无多少存在感。

    如他这般低调的人忽然高调了一下,在朝堂上发表了惊人之言,大家不会觉得这小子终于出息了,只会觉得一切都是皇上安排的。皇上究竟在多久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近日的种种?那个寂寂无名的南泽县是不是也早已经被皇上的派兵驻守起来了?

    众人看皇上只觉得越发高深莫测。

    皇上手里究竟还捏着多少底牌?

    除了这一局之外,皇上还在暗中做了什么?

    官员和皇上之间的关系,很多时候和内宅仿佛,不是东风压过西风,就是西风压过东风。官员什么时候敢“欺天”?自然是忽然意识到“天”并没有那么全知全能的时候。而现在皇上展现出了高超的手段,别有心思的官员们顿时心里一紧,不免后怕。

    有那种恍然大悟的武勋抽空跑去兵部王侍郎家里,见王侍郎优哉游哉地遛狗逗猫,顿时恨得牙痒痒,冲上去对着王侍郎的胸口就是两拳:“好你个王二锤!老子怕你把世家得罪得太狠了,担心你在家里吃不好喝不好……感情被瞒着的人是我啊!”

    王侍郎连连告饶,但仍是嘴硬:“我哪里知道世家那般心胸狭隘,只因我家乡一个小小习俗,就要在朝中捏造罪名、弹劾我。好在老天有眼,叫他们自食恶果了。”

    无论王侍郎老家此前究竟有没有近亲不婚的习俗,反正以后肯定是有了。

    第二日,王侍郎官复原职。兵部现在忙得不行,他“幸运”地被放了大半个月的假期,那红光满面的样子和同僚们累成人干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同僚们岂能放过他?

    呵,非得叫王侍郎在兵部没日没夜地加十几天班不可!

    考虑到时人对天象的看重,血月的影响力还在加剧。京城中有一帮非常特殊的人,就是恩明在过去一年中精心筛选笼络的信徒。他们对恩明已经深信不疑。血月发生前,他们从恩明那里拿到几样法器;血月发生后,他们只觉得恩明神机妙算,越发推崇他了;待到血月结束,他们只觉得唯有恩明能破一切灾厄,想去宝济寺寻恩明。

    而皇上既然知道恩明有问题,又怎么可能会放任他兴风作浪。

    自然是在第一时间把人控制住了。

    所以当众多虔诚的信徒赶往宝济寺求见恩明时,忽然被寺内的老住持告知恩明闭关了。闭关的原因是什么?许是因为血月吧!闭关什么时候结束?这可不好说啊!

    住持是真正的修行人。但除非你躲去深山老林里独自清修,否则再是修行人,也免不了要和世俗打交道。当初恩明来宝济寺挂单,老住持就觉得不妥,但出于种种原因不得不妥协。而现在皇上暗中抓捕了恩明,住持知道真相,却也无法说出真相。

    哪怕老住持本人不畏生死,但全寺一共六百五十七名和尚,这其中不乏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知道一门心思念经、认认真真修行的,更有懵懵懂懂还不到十岁的小沙弥们,他们本是被寺庙收养的孤儿,总不能叫这些人全部赔上性命为恩明殉葬吧?

    老住持双手合十,轻叹一声,念了一句佛号。

    恩明这边就直接成了一枚死棋。

    哪怕有小道消息说恩明是被朝廷的人抓起来了,似乎想要叫那些虔诚的信徒站出来为恩明冲锋陷阵。但德高望重的老住持说他只是闭关了而已。信徒们确实被恩明洗了脑,却也因为洗了脑,反而不怀疑老住持说的话。恩明定是为天下苍生闭关了!

    如此,想要证明血月和世家无关,只能让大儒站出来说话了。

    确实有大儒站了出来。

    比如秋蕴书院的几位很有名望的先生。

    这些人学问极好,文章更是写得不差,短短几日之内就写出了几篇脍炙人口、煽动人心的好文章。先说天象变化只与天家有关,因为只有天子是“受命于天”的,如果朝廷不承认这一点,岂不是说人人都能当皇帝了。再盘点皇上登基后的种种政策,指出其中哪些是失礼的,认为朝廷应亡羊补牢,血月既出,这些就应该改正。最后谈古论今,说自古以来血月都暗示着女眷失德,所以应该由皇后下罪己诏来平息天怒。

    倒是没扯万商,大约是觉得现在再去盯着她这样一枚小棋子不值当了。大儒们主要是抨击派兵围世家府邸的不妥,觉得皇上继续围下去,才会真正导致天降灾祸。

    文章固然写得好。但这样的文章叫百姓去听?百姓表示自己什么都听不懂,他们心中已经认定天象有异全是世家的错。叫读书人去听?读书人确实听得懂,说不得内心深处也愿意承认文章中所言是有一些道理的,可现在朝廷要推广宋氏注解,比起就一个天象争论不休,读书人更愿意去钻研新书,期待在来年的恩科中取得好成绩。

    朝中的大臣自然也听得懂。但在皇上摆出了自己鲜明的态度之后,除非所有的大臣都反对皇上。否则就像现在这样,皇上只需稳坐钓鱼台,有反对的臣子跳出来,自然就有赞成的臣子负责怼回去。而那些赞成皇上的大臣们,他们其实是在进行政治站队啊。政治站队的背后涉及了复杂的利益,又怎么会因为大儒的几篇文章而改变?

    四月二十五日,京城中的百姓发现世家竟然还没有和离。

    皇上一边等着世家出招,一边忙里偷闲地和苟太监下了一盘棋。

    苟太监问:“若是他们狗急跳墙,故意引得家中的几位女眷投缳自尽,最后说是被皇上您逼的,只因为她们不想和离。这可怎么好?”那世家转脸就变成受害者了。

    皇上说:“他们不敢。”

    世家前脚逼死人,他后脚就敢叫军队进驻世家府邸,接管世家的一切,然后就地展开搜寻。世家怎么可能内外都是外人眼中风光霁月的样子?必然能找到一些藏污纳垢的地方,到时候只要把这些污垢往外一扫,世人就知女眷被他们自己人逼死了。

    苟太监又说:“不过民间已经出现了好事者,正在研究世家的族谱。”

    这些好事者也是真不怕麻烦,竟然从头开始捋。

    在某一代中,世家中的某某娶了某某,这对夫妻是不是近亲关系,是的话,血缘究竟有多近。这对夫妻有没有子女,子女有没有活到成年,最后继承家业是嫡子还是庶子……这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被这么一研究,近亲成婚的害处根本藏不住。

    皇上哈哈大笑:“皇后说,世家男子多半不在意近亲成婚的害处,因为他们可以纳妾生庶子;但女子多半会在意。只要近亲成婚的害处彻底暴露,世家的女子难道真由着家里的男人摆布?”现有的联姻或许不好拆散;但日后类似的联姻肯定成不了。

    说起来嘛,庶子只会喊嫡母一声母亲,嫡母在礼法上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嫡母有没有亲生子嗣,好似无所谓。但人心复杂而微妙,“成婚后发现自己此生无福不得不抱养庶子”和“明知自己嫁过去会生不出健康子嗣未来只能抱养庶子”是不一样的。

    苟太监心里一动:“或许可以从世家女中选拔几位女官?”

    即便大多数世家女和世家男是一个想法,但肯定有那么几个世家女不甘被家族所控。只要把后者挑出来、给后者撑腰……这对于世家这样庞然大物又是一种分化。

    四月二十六日,申屠家忽然喊了太医,道是家里的老太太忽然病重。

    这位老太太是申屠贵妃的祖母,算是申屠嫡系中辈分最高的一个人,年纪本来就已经不小,什么时候过世都不会叫人觉得意外。皇上原以为这是申屠家的手段,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舍不得老母亲也解不了围府之困,没叫耽误直接派了太医过去。

    老太太确实病得严重,昏昏沉沉如一具干尸。太医一把脉,眉头就紧皱起来。

    过了许久,太医沉吟着收回手,开始环顾四周,观察各个家属脸上的神色。

    按说像申屠这样的大世家,他们是有自己的府医的。且这种府医的医术还特别高超。申屠却非要请太医,这要么是府医治不了老太太,要么是申屠心存别的算计。

    太医缓缓地说:“这脉象有些奇特……老夫不敢作保,只能说疑似中毒。”像是服用多种药物后,药物在身体里产生了冲突。除此之外,还存在一点别的奇怪的问题。

    “什么?中毒?!”申屠现任家主的脸上混合着惊疑和愤怒。

    太医不管申屠家主是真不知道老母亲中毒了,还是假不知道,他反正就是一个治病的。申屠家应该还不敢杀了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太医。关键是杀了他也没有用啊。

    太医便说:“老夫才疏学浅、不敢擅专。不若请整个太医院来会诊。”

    不多时,太医院里数得着的最厉害的七位太医齐聚申屠府。当他们依次进入内屋给老太太诊治后,一群人就坐在大堂里展开讨论。其中一位太医摇头说:“老夫人应当是在短时间之内服用了多种药物……尤其是最后一种致人昏睡的,此乃重药!”

    什么叫重药?

    中医讲究单人单方,更讲究平衡,轻易不会给人下重药。一般只有重症才会下重药,且下了重药之后,后续还要再行他法,把重药对身体造成的破坏慢慢修复好。

    偷摸着喂老太太吃重药然后丢着不管了,这种行为就是在害人!

    太医们目光一致地朝申屠的现任家主看去。这位家主脸色难看,然后好似想到什么,猛然转头看向老太太的心腹老嬷。老嬷心虚许久,这会儿终于撑不住,啪地一下跪倒了。

    转眼便是四月二十七日。

    时人用农历。今年的四月是小月,也就是说四月一共只有二十九天。马上就到五月了。世家和皇上都知道,五月初有天狗吞日的异象。留给大家的时间已经不多。

    申屠给盟友司马送了信,表示皇上欲与世家进行一场谈判。

    司马家主左手拿着申屠家送来的信,右手拿着另一封通过某种隐秘渠道送来的信——考虑到司马府邸正被军队包围,这信还能送到他手上,可见幕后之人的厉害。

    二选一?

    哪一条才是属于司马家的真正的出路?

    第124章

    申屠的信既然能顺利送到司马手上,说明申屠已经和皇上达成了共识。这封信明面上是申屠给司马的,其实透露了皇上的意思,是皇上觉得有必要和司马谈一谈。

    而申屠既然能和皇上达成共识,这意味着两方势力中必然有一方退让了。

    皇上退让了?

    怎么可能!

    自从皇上先下手为强,又派军队包围各家府邸,皇上就占据了极大的优势。而且司马对皇上的性情也算有几分了解。司马不觉得在形势一片大好下,皇上会退让。

    那就只能是申屠退让了,付出了叫皇上觉得满意的代价。

    所以如果接了申屠的信,选择和皇上谈判,那么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司马退让。

    司马家主沉默不语。

    他的长子到底年轻,咽不下那口气,骂道:“欺人太甚!”

    站在世家的立场来看,他们是帮助皇上夺得天下的功臣。结果皇上是怎么对待他们这帮功臣的?处处防范也就罢了,竟然还试图从他们身上咬下肉来。如今更是直接派兵包围了他们的府邸。怎么的?难不成皇上还想打杀进来,把他们世家灭族吗?

    在过去的千百年中,他们世家虽然起起落落,但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

    长子道:“父亲!小人不足以谋啊!”

    在世家人看来,皇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险小人。哪怕司马这次真通过申屠和皇上谈判,皇上从他们这里拿走了巨大的好处,难道皇上就能满足了?绝无可能!

    世家处处忍让下去只会让皇上越来越过分。皇上会一直盯着世家,试图拿走更多好处,直到世家分崩离析,被蚕食殆尽。在长子看来,向皇上妥协就是饮鸩止渴。

    司马家主皱着眉头看向长子。在家主看来,长子太过骄傲了。

    骄傲本不是什么过错。因为世家天然高人一等,他们就应该是骄傲的。不过骄傲的人总是很难把头颅低下去,这样的人在盛世里守家是没有问题的,但要在乱世里则良木而栖就差了点本事。长子放不下自己的骄傲,以至于根本看不清世家的处境。

    世家和皇权之间的冲突不是从新朝开始的。

    事实上自科举制出现后,前朝皇室和世家之间就发生了许多冲突。若不是世家枝繁叶茂、技高一筹,说不得“世家”还轮不到当今的这位皇上来灭。但即便如此,世家仍是大伤元气。为何他们这两年执着于女则闺训?当然是因为就算新朝没有推广宋氏注解,世家在经典上的话语权也早已不如几百年前了,所以世家不得不另辟蹊径。

    司马家主反问长子:“难道北堂会是什么好人?”

    这一次,世家在暗中合谋打算利用天象来对付皇室,根本就是北堂主谋。申屠也好,司马也好,还有其他的几个小世家,不过是被北堂说动之后,掺了一手而已。

    结果这样一个本该天衣无缝的计谋偏偏就闹出了问题。

    皇上不仅完美避开陷阱,还反手一掌把他们世家推进坑里去了。出了事,北堂那边只有一个嫡系在京城,而他们司马却是连着家主并下一任家主都被围在府里了!

    北堂早先谋事时,说的是借此机会把皇上赶下皇位,然后叫有世家血统的二皇子登基。之后,再以世家利益为先,全面推行女则闺训,叫世家重新成为礼之典范。

    但司马家主不是蠢货,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哪里还不出北堂的野心!

    北堂哪里是想让二皇子登基啊?他们分明就是剑指皇位。

    这意味着北堂利用了申屠、司马和其他世家,让他们当了敢死队!申屠为何向皇上妥协,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申屠贵妃和二皇子,另一方面肯定也是看透了这点。

    所以,和皇上谋事是饮鸩止渴,和北堂谋事就不是饮鸩止渴了吗?

    听出了家主对北堂的不满,长子却不以为然,不耐烦地说:“父亲!北堂再是不好,他们和我们称得上是同根同源,是真正的自己人。他们不会想不开去把我们世家的尊严踩在脚底下!也不会打我们族地的主意,不会想着把那些佃户转为良民……”

    长子甚至认为让北堂当了皇帝,那反而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因为叫北堂当了皇帝,北堂定然还是世家的做派,那么其他世家自然也能跟着恢复千年前的繁荣。

    家主教导长子:“你心乱了,此乃谋事大忌……”

    长子闻言,赶紧递一杯温度正好的茶给家主,讨饶道:“父亲……我就是憋屈!就是替我们世家觉得不值!当初皇上打天下,我们世家出人出力,难道出错了吗?”

    家主心里当然也觉得憋屈了,低头喝了一口水。

    未多久,家主忽然觉得一阵头昏,诧异地朝长子看去。

    长子道:“父亲莫慌,这茶只是让你小睡一会儿而已。”

    长子当然不会给亲爹下重药。但饶是如此,等家主彻底清醒过来也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许多事情都已成定局。长子已经给北堂回了信,表示愿与他们共进退。

    这一封信被长子盖了司马的家印,是诚意,也是主动送出的把柄。如果北堂事败,这个信落到了当今皇上的手里,那皇上完全可以用“谋逆之罪”把司马抄家灭族。

    家主气得用鞭子狠抽长子十几下。但有什么用呢?信已经送出去了。

    见长子不服气,家主问:“你可知道我们还有把柄握在申屠手里?”

    长子满不在乎道:“那有什么!先不说申屠之前就已经主动把证据销毁了。即便他们有证据,我们世家的名望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难道他们真敢宣扬出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父亲您赶紧给申屠回信,明着顺从,实则拖延,好给北堂拖延时间。”

    话是这么说没错。

    然而就在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二十八日,一则骇人听闻的旧事传遍了朝野。

    前朝惠帝时,世家司马有一人名叫司马牟,此人强占下臣之妻,并致其生下一女。下臣发现真相后,意图找司马说理,竟被司马牟的父兄下令灭了口。不过司马牟的父兄并不愿意承认下臣之妻生下的那个女儿,将母女二人隐姓埋名送去了家庙中。

    下臣之妻对司马一家满怀恨意,对女儿也非常不好。

    这个女儿后来改名换姓入了宫,便是惠帝德妃。她入宫前机缘巧合认识了当时非常有名望的司马度,并委身于他。而这个司马度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司马牟的嫡长子。也就是说,德妃和司马度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他们在一起毫无疑问是乱伦。

    德妃之所以能入宫,是司马度一手操办的。

    惠帝当时非常信任司马度,朝中许多大事都由司马度来决断。他对德妃和司马度之间的奸情一无所知,只以为德妃是司马家的外室女。而他当时之所以那么宠爱德妃,并非是喜欢这个女人喜欢到不可自拔,更多还是想凭此拉拢司马氏为自己所用。

    德妃怀孕时,惠帝不顾当时已经成年的长子,只想着把德妃肚子里的孩子立为继承人,那也是故意做出来给司马氏看的。在惠帝看来,只要德妃顺顺利利地生下健康的儿子,那么当这个儿子成为了太子,司马氏肯定会出力叫他这个儿子坐稳皇位。

    如此,风雨飘摇的江山也就保住了。而能保住一时,未必就不能又延三百年。

    哪里知道德妃最后竟然生出一个怪胎!

    惠帝太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了,所以不顾产房污秽,在当时选择第一时间推门而入,正好把“怪胎”瞧个正着,当场晕死过去。他醒转后,哀莫大于心死。他觉得之所以会有怪胎降世,是因为老天爷在用这种方式告知他,他们皇室的气运彻底断了。

    但其实这个“怪胎”和前朝皇室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是德妃和司马度的乱伦子!

    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不仅在入宫前勾勾缠缠,等到德妃入宫后,司马度已经明确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妹妹,但还是克制不住心里的欲望,选择继续和妹妹沉沦。

    ……

    这样骇人听闻之事,其中细节已经超出不少自诩是正人君子之人的想象。若是拿不出证据,他们说不得就得大声斥责全是一派胡言!所以证据得第一时间摆出来。

    而皇上手里根本不缺证据。先不说宋钰早早就破译了前朝史官的密信,皇上手里还捏着不少“人证”,他们都是前朝宫室里的太监宫女,皇上想要什么口供都可以。

    乍一听到流言,司马家主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们被申屠卖给皇上了。

    而申屠家主苦笑不已。

    正如司马家主的长子揣摩得那样,世家的名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血月之后世人正盯着世家中的近亲成婚,揣摩他们是否生出过怪胎,申屠家主再怎么想要挽回皇上的心,也不可能把惠帝时的德妃和司马度之事捅出来。哪知道皇上竟然知道此事!

    皇上究竟还知道多少事!

    二十六日晚,皇上与申屠家主暗中见面。申屠家主蹭隐晦问过,如果司马家同意谈判,想从司马家拿走什么。皇上提到秋蕴书院。当时申屠觉得皇上这嘴张得太大。

    现在好了,皇上确确实实是得不到秋蕴书院了。

    但秋蕴书院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司马家这桩要命的旧事一翻出来,有哪个读书人愿与之为伍!

    第125章

    安信侯府。

    当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中,安信侯府就越发显得岁月静好。

    外头越是混乱,府里越是不能出事。万商干脆把大小主子们都喊到自己的院子里来,大家喝喝茶、聊聊天。免得有人独自待着时忍不住东想西想,反而吓到自己。

    金宝珠说:“我原以为世家那样高不可攀……如今瞧着竟也像丧家之犬一般。”

    在时人观念里,很多时候不仅是世家看他们自己高人一等;别人看世家,也觉得自己渺小而世家伟大。这是在过去千百年的潜移默化中形成的,短时间很难去除。

    万商对此表示理解。读现代史时,因为西方强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确实站在世界之巅,于是有些人看到白皮肤的就想当然地觉得他们“高人一等”。要知道此时人受教育的程度还远不如后世,也没有那么多平等的宣言,所以金宝珠的想法并不奇怪。

    静华道人曾经跟着先侯爷走南闯北,哪怕只从先侯爷口中听过只言片语,如今也算是有些见识,便说:“世家再怎么厉害,他们手里没有能打的。以前皇上是没有理由派兵围他们。现在血月一出,理由是现成的。被这么围着,世家迟早会投降。”

    木蕾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点头表示认同静华道人的话。

    金宝珠就问:“那为何世家不养兵呢?”

    木蕾停下手里的针线,笑着说:“他们哪里是不养兵?虽然没有冠以兵的名义,但他们养的侍卫护院之类的,其实也能算是兵了,一个个都强壮着呢。而且这些侍卫护院身上的铠甲武器往往比军中的制式还好,就是人数加起来比不过皇上的大军。”

    养兵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的。

    读以前那些朝代的史书,有时外族入侵了,都知道要养兵,把兵马养强壮了,才能把外族赶走,但还不是养不起来!世家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在一县一府厉害,比不得一国之力。他们能通过姻亲师徒结交人脉,但养兵?世家并没有这么大的实力。

    金宝珠想了想,说:“那京城中的这个局势岂不是没有任何悬念了?”

    按照姐姐妹妹的说法,皇上赢定了啊!

    万商和思玉对视一眼,心说接下来就要看北堂手里有多少兵了。

    北堂族地所处的位置太过优越,能产盐,有金矿和铁矿,同时还易守难攻。他们是世家中难得具备养兵条件并确确实实付之于行动的。他们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思玉看向万商说:“今日流言出来,只涉及司马,未涉及申屠和其他世家。我估摸着申屠他们已经和皇上达成默契了。”什么叫瞬息万变?这就叫瞬息万变!京城中的这个局势啊,别说一日一日得不太一样,就是前半日和后半日都能差出去好多呢。

    或许有人一不小心就表错态了。

    也或许有人一不小心就站对队伍了。

    木蕾停了针线,一边听着,一边还分神照顾孩子们。她发现每当万商和思玉说话,金宝珠生的那对双胞胎姑娘,别管她们能不能听懂,都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听着。

    但她生的儿子就不一样了。见姐姐们的注意力被太夫人引去,他赶紧把毯子上的那只布老虎拢到自己怀里来,然后嘴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好似威风得不行。

    蠢儿子!

    木蕾忍不住捂住脸。

    万商点着头说:“申屠的选择本来就不多。要么皇上,要么北堂。”投靠皇上要出血,投靠北堂一样要出血。这就是自己手里没兵的坏处,只能被迫去抱强者的大腿。

    那自然还是投靠皇上更好。

    因为申屠嫁女给皇上,北堂始终会怀疑他们的忠心。

    即便北堂最终赢了,那时若申屠留申屠贵妃和二皇子一命,那直接就是告诉北堂,赶紧把我们杀了吧,要不然我们很可能会带着二皇子造反。而若申屠找机会主动杀了申屠贵妃和二皇子,北堂也不会重用申屠,只会由着申屠越来越边缘化。而且此举还叫人觉得申屠无情无义,日后有什么事,北堂需要拿人开刀时第一个就找他们。

    所以,还不如跟着皇上一条道走到底,哪怕皇上这条路依然不好走。

    万商和思玉却不知道,申屠之所以选择皇上,有个重要原因是老夫人中毒了。

    要知道老夫人中得根本不是一般的毒。

    四月二十六日,申屠府邸请了太医。太医们经过会诊发现老太太在短时间内服用了多种药物。不客气地说,太医们起先还以为是申屠家主在老夫人身上动了手脚。

    后来,经过审问老夫人身边的心腹嬷嬷才知道真相。

    原来老夫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已经茹素二十余年。她这般虔诚,当恩明在宝济寺讲法,又讲得那么好,老夫人自然会去听。她也听得懂,越发喜欢找恩明论法。

    不过,之后发生了菩萨显灵等一系列事情,老夫人反倒是不怎么去找恩明了。因为老夫人对于佛法是有真正的研究的。她觉得过分追求“神迹”,反而是移了性情。

    只可惜老夫人在佛法上颇有见地,身体却不争气。

    自打上了年纪,她的体内总有一些病痛。这种病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治好的,因为严格来说这不是病,完全就是人年纪大了、身体老化了,是一种不可逆的衰老。

    老夫人却发现每当她和恩明论法,总会觉得身体舒坦了很多。

    如果不曾享受过那种舒坦,那么在过去那么多年里,老夫人其实已经习惯了身体的病痛;但一旦享受过那种舒坦,老夫人忽然发现很多小疼小痛变得难以忍受了。

    于是老夫人虽然疏远了恩明一阵子,后来又忍不住继续找他论法。

    她也越来越信任恩明。要知道恩明在佛法上的见地确实不低。如果他不走歪门邪道,而是正经研究佛法,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大师。他慢慢地就叫老夫人偏了想法。

    老夫人的心腹老嬷嬷没跟着一块儿听闻佛法,只是觉得恩明自制的香很好闻,得知恩明还会给其他虔诚的信徒送香,于是想办法偷偷找人换了几支香。这样一来,即便老夫人从寺庙里回来,只要他们夜间把香点燃,老夫人还是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血月发生后,申屠府邸被围。

    仅有的几支香很快就用完了。

    老夫人很快就这里痛了、那里疼了,竟是比以往更严重。心腹嬷嬷甚至还觉得老夫人性情都改变了。赶紧请了府医来看,府医说是中毒。心腹嬷嬷想到了香,放香的盒子里还留有一点香气,拿出来给府医闻了,府医表示自己认不出这香里有什么。但老夫人每日吃什么用什么都是登记了的,别的地方没有问题,那只能是香的问题。

    老嬷嬷提出要告知家主。老夫人却不同意,她这会儿反倒是一心帮恩明说话,觉得自己中毒和他无关。但因为太难受了,只能叫府医治治看。府医确实尽了心力,只是不管用。最后实在没法子了,只能想办法让老太太昏睡过去,以此来减轻疼痛。

    再之后,就是太医上门。

    申屠家主问清楚了老夫人中毒的过程,摇摆不定的心思忽然就定了。

    皇上再怎么无耻,还不至于给老夫人下毒,试图通过内宅来控制申屠一族。

    北堂这是想要干什么?

    估计城内中毒的远不止老夫人一人,那些虔诚的信徒中有多少是中毒的?只不过老夫人这一边,因为老嬷嬷私底下换了不少香来,导致她闻到的毒气更多,以至于忽然断了香,就毒发了。而其他的虔诚信徒那边控制得非常好,暂时还没露出端倪。

    北堂连这种小道都使出来了!

    申屠家主又怎么敢寄希望于北堂得势后,他们能得着好?

    于是申屠家主当机立断,二十六日当天就给皇上传信,当晚就和皇上达成了共识,又以申屠的名义给包括司马在内的其他世家送了信。这其中,有些小世家回信及时,都表示愿和皇上谈判。司马这边,最后也回了信,但是信里似乎还有几分犹豫。

    按照常理来说,其实司马的这几分犹豫并不叫人奇怪,毕竟是大事,至少给人两天的考虑时间吧?总不能皇上口里喊着倒数三个数,逼人在眨眼之间做出选择吧?

    如果皇上真的特别看重谈判,那么他怎么也会给司马至少两天的考虑时间。但事实则是皇上同意谈判完全就是给申屠一个面子,毕竟申屠这边真的是主动低了头。

    这么一点稀薄的面子,司马要是抓住了,那就抓住了。

    要是没抓住……

    四月二十八日,司马丑闻传遍朝野。

    一些小世家心有戚戚,觉得皇上这一招是在杀鸡儆猴。虽说当了“猴子”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但看着“鸡”的下场,至少在此时此刻,猴子们还是庆幸自己成了猴子。

    四月二十九日,司马的丑闻愈演愈烈。

    朝堂中,秋蕴书院出身的官员自然要想方设法把司马的丑闻压下去,使出一切手段、用尽各种办法说这是胡编乱造的。但皇上手里最不缺的就是证据。你说是胡编乱造的,哪里编了?哪里造了?你说个具体的问题出来,我这边自然有证据堵回去。

    因为证据确凿,秋蕴派越是挣扎,越能证明司马家就是做了那些丑事。

    朝中有秋蕴派,自然也有非秋蕴派。文臣们的嘴皮子比什么都厉害。又有官员想借机把秋蕴派搞下去,这样朝堂上能空出不少位置,他们这一派系的人就能上了。

    考虑到当年司马度和德妃真的生出了为天不容的恶鬼,便有人说前朝气运就是被司马弄没的。前些天的血月就是老天示警,为新朝气运着想,赶紧把司马灭了吧!

    赞同这话的人非常多。

    这里头竟然还有属于其他世家的人。

    正所谓死贫道不死道友。司马家反正已经这样了,叫他们一家把血月扛了,其他世家就无辜了啊。若不然被皇上和百姓盯着,天天看他们和离不和离,谁受得了!

    而司马的府邸虽然被围,但在这个时候,内外消息反而很畅通。外头的消息被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司马家主知道,如果没有皇上的许可,这些消息是送不进来的。

    那皇上想要什么呢?

    司马家主长叹一声。

    当日,也就是四月二十九日,司马家主一封血书呈到了皇上面前。血书中称,司马氏这一辈的所有人都忠于朝廷,一心盼着天下安定,故而呈上北堂谋逆之证据。

    皇上看完血书,直接叫苟太监拿下去叫群臣同观。

    五月一日,天狗吞日。

    这次不用皇上引导,京城内外众口一词,皆称:“北堂不臣之心引天道示警,当诛!”

    第126章

    昔日朝上客,今日阶下囚,这样的事情在京城里多得是!

    京城的百姓都对此见怪不怪了。

    吉祥街的馄饨摊主陈平看得很明白,这皇城与其说是那些权贵们的皇城,还不如说是他们老陈家的皇城。多少权贵烟消云散,偏他们老陈家稳稳当当延续了几代。

    不过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陈平私心里还是盼着如今的这位皇帝能够长长久久。

    百姓虽然命如草芥,仿佛什么苦都能受、什么灾都能扛,但有机会能过更好的日子,谁不愿意过好日子呢?自打这位皇帝即位,百姓实打实地受过朝廷几分恩泽。

    故而去年春夏时,先是血月当空,又是天狗食日,不知怎么就开始打仗了,当时陈平真情实感地为当今皇上祈过几天福,盼着皇帝能把京城守住,把逆党都打掉。

    那会儿,陈平他爹还说:“要不然先关了馄饨摊,咱们继续躲回乡下去。”

    在乡下躲了十来天,发现这仗似乎打不到京城,陈平跑出去打探消息,听说是皇上出动大军,往逆党家里打过去了,京城这边完全不受影响,陈家人的胆子顿时又大了起来。六月还不到,他们的馄饨摊就重新支起来了,然后顺顺利利地摆到现在。

    托皇上武运昌隆的福,馄饨摊的生意丝毫没受影响。

    “哎,你们听说了吗!就留山的那个北堂,你知道他们县里藏了多少隐户?”有位老客家里是做生意的,虽然和权贵们比,这老客的生意不算大,但比起寻常百姓又强了很多。这位老客和不少走南闯北的小行商有交情,故而消息总比一般人灵通许多。

    陈平立马竖起了耳朵。

    老客道:“不算老幼,只论青壮,就有隐户足足二十万人!”

    陈平已经不再是当年只知话本、不知天下事的他了,闻言倒吸一口气:“这竟是比那种贫困的县,一整个县的人口都要多了!就这,还只是隐户?没有算上佃户?”

    被陈平这么一搭话,老客谈兴更甚,义愤填膺道:“可不是么!佃户好歹还在户籍上记了一笔,这些隐户根本就是查无此人的,从生到死都为人奴役。早三十年,我们京城郊区不是有不少农人被征去给前朝皇室修陵墓吗?那些征民的日子过得多惨,大家都是听说过的吧?但是和这些个隐户一比,征民的日子竟然还算是好过的了。”

    当即便有人说:“难怪皇上要打北堂!果真是该打!”

    馄饨摊上有不少人是祖祖辈辈生活在京城礼的。以前听祖上讲古时,每次朝廷一打仗,就会有读书人跳出来说什么有违天和。哪怕是发兵打蛮夷,蛮夷多可怕啊,听说他们吃人呢,读书人也要说:“以战止暴不可取,我泱泱大国应该以德育人……”

    但这一次攻打北堂,愣是没有几个读书人跳出来。百姓们对朝堂上的事知道得不多,不清楚其他世家为求自保转移了矛盾,更不清楚皇上在重新洗牌。他们私底下议论时就觉得很疑惑,难道这个北堂比蛮夷还要可怕吗?读书人都不为他们说话了?

    因为前期舆论铺得好,也有百姓说:“你们以为前朝皇室那种奢靡就到顶了?根本不是!世家比他们更奢靡。反正北堂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世家都不是好东西。”

    此刻听说隐户的存在,大家对北堂就更厌弃了。

    老客见有人附和,脸上表情更生动了,又说:“嘿,留山那边的地势和我们这边不一样,那边多山多水,有些地段只要派一个人守好,几十人上百人都打不过去。”

    有人嗤笑一声:“真有这么难打?我可是听说了,咱们这边几乎没吃过败仗!”一个王朝是不是真有民心,要看百姓随口说出来的话。这一句“咱们”胜过了千言万言。

    老客道:“你只知道咱没吃败仗,那为什么没吃败仗呢,你说不出来了吧?我知道!嘿嘿,因为那些个佃户、隐户里有不少英雄好汉,他们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这边聊得正热闹,那边一个老嬷嬷领着孙女儿要了一碗素馄饨,然后额外多要了一碗汤。老嬷嬷拉着陈平问:“陈小哥啊,我听说水香她丈夫找到了,是不是啊?”

    陈平道:“确实找着了!虽说人已经不在了,但生前遇到好心人,帮忙收敛了尸骨,好歹知道葬在什么地方。等侯爷出了孝,侯爷会亲自去那地帮着把人接回来。”

    老嬷嬷听了这话,立刻松了一口气,嘴里不住地念着:“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陈平说:“是啊!找到就好。”

    乱世里多少人生而无名、死后无坟,哪怕《詹水香传》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但能不能帮詹水香和她的丈夫团圆,这还需要一些运道。万幸最终的结果是好的。哪怕人确实是不在了,但有好心人帮忙,得了一张草席裹着下葬,没有被野兽啃食了。

    时人非常看重身后事。

    陈平安慰老嬷嬷:“您只管放心吧!姑母是母,姑父也是父。我听说等侯爷出了孝,他会行亲子之礼,叫姑母姑父重新安葬。日后也会按照亲子之礼给他们祭祀。”

    老嬷嬷应当是把《詹水香传》翻来覆去地听过很多遍了,将里面的不少情节熟记于心,听了陈平这话,不住地点头说:“合该如此!不过也是太夫人为人大气……”

    行亲子之礼去送别姑母一家,真说起来呢,这都是私事,轮不到外人说嘴。不过确实也是太夫人大气,若碰上她小气了,她就得说:“你亲娘我还活着呢,你要给谁当孝子去?”别笑,因为时人非常重视身后事,所以这种情况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大家顿时觉得安信侯一家果然都是有情有义之人。

    忽然有人说:“哎?算算日子,安信侯就是这两日出孝吧?”

    此言一出,馄饨摊上的客人们纷纷低头数手指。好像是哎,侯爷要出孝了。

    詹木宝确实要出孝了。不过,府中的人且顾不上他呢。

    现在府里众人第一关心的是詹权。因为皇上决定对北堂用兵后,詹权也被派去了战场。虽说皇后会时不时请万商入宫,对着万商透露一点战场的情况,叫她知道詹权没出事。但一日没打完仗,詹权一日没平安回到京城,大家就会替他担一日的心。

    府里众人第二关心的是詹木舒,因为詹木舒马上要下场考试了。朝中新出一条政策,所有在国子监求学的读书人可以直接在京城参加县试、府试,不需要回到原籍去考。当然如果考生个人更喜欢回原籍考,那也可以回原籍。詹木舒打算在京城考。

    这么着的,詹木宝出孝就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了。

    不过万商最擅长的就是一碗水端平,不会真就忽略了詹木宝,抽了空还是把他叫到跟前,好好说了一会儿话。万商道:“你出孝这个事情,咱们府上就不大办了。不过你放心,我给你保证,等你和江姑娘成亲时,那绝对办得漂漂亮亮热热闹闹!”

    万商的便宜亲家江大人在之前的江府疫病中不幸病逝。家主都没了,江姑娘的外祖一家索性找了江家族人来,叫他们主持着帮几个孩子把江家分了,江姑娘只拿了生母的嫁妆,其他的东西一概不要。江家族人过意不去,非要给江姑娘备一份嫁妆。

    江姑娘的外祖一家做主把这份江家给的嫁妆捐给江家族里,给他们置办族田、族学。如今整个江家谁不念一句大姑娘好?之后,江姑娘回到外祖家守了一年父孝。

    江姑娘现在也出孝了。

    所以她和詹木宝的婚事真的可以操办起来了。

    詹木宝红着脸说:“娘,世人常说成家立业,可见成家和立业是该放在一块儿说的。我虽然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哪怕什么事都不干,也照样有俸禄。但我不能真的什么事都不干吧?等江……江姑娘嫁过来,她还要出门交际,总不能叫人看她不起。”

    万商哈哈大笑。

    詹木宝的脸越发红了。

    万商问:“那你想过要做什么了不?”

    詹木宝说:“就是没想好,所以需要娘帮着参谋参谋。”

    府里的这些个男丁,不算年纪尚小的只知道傻吃傻乐的小四,老二正在战场上拼杀,老三马上要下场一试,就他这个老大没有正经事干。哦,连表哥万平安现在也不得了啦!表哥弄的那个石子田,已经有所成效,所以表哥去了西北那边出公差了!

    表哥这也算是吃上公家饭了。詹木宝清楚地记得,朝廷的任命下达时,舅舅舅母跑到侯府来叫表哥给母亲磕头,说是没有母亲的提携,表哥万万不会这么有出息。

    表哥没有独占功劳,对外总说石子田是母亲想出来的,他不过帮着母亲把这个想法实现了而已。所以哪怕安信侯府已经就活字印刷术澄清过好多回,权贵都清楚母亲并无仙缘,但还是有不少百姓觉得母亲是神仙转世,要不然石子里怎么能长庄稼?

    想到这些,詹木宝忍不住笑了出来。

    万商不知道傻大儿又在乐呵什么,笑道:“行!那我帮你好好想一想。”

    ……不需要万商使力气了。

    詹木宝出孝的这一日清晨,朝廷来了圣旨,皇上直接提了詹木宝为都察院佥都御史。按照詹木宝身上的爵位来说,皇上赐他正四品实职,这一点都不离谱。要知道《红楼梦》里的贾政,还是次子呢,身上什么功名都没有,就因为老父亲一封遗折,都能做一个六品京官。但想想詹木宝在乡下长大……一出孝竟然直接就是四品官了。

    多少人嫉妒得眼珠子都要红了。

    凭什么啊!安信侯府到底是怎么入了皇上的眼,怎么就荣宠不断呢?

    第127章

    詹木宝被皇上安排着有了前程,这对于万商来说确实是个意外之喜。

    在这个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里,只有下一辈都有出息,万商这个老封君才能平平顺顺地享受她的幸福退休生活。又因为万商的权力欲不是特别重,她甚至还畅想了一番等到詹木宝迎了江姑娘过门,一些外出交际之类的事就都能推出去了。

    不过,虽然詹木宝有官做是好事,但为了避免好事变坏事,万商还要对他进行紧急岗前培训。万商的很多经验都来自于她以前的职场,虽然后世职场和现在的官场不一样,但一些涉及了人性的东西是一样的,故而她确实有一些经验灌输给詹木宝。

    “……你是侯爷,和那种纯粹的官场小新人不一样,应该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欺负你,所以你不用表现得太圆滑。有一说一就很好。愣头青反而是种很好的保护色。”

    詹木宝点着头:“我问过三弟了,三弟说都察院主要的职责有三。其一是涉及重大案件时,都察院需要和刑部、大理寺等衙门一起公审;其二是稽察各个官员办事优劣,遇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等事,要上书弹劾他们;其三,外派监察各省份的乡试、各营房的军务等具体情况……我觉得我可以盯着第一点使劲地钻研。”

    都察院的职务当然不止这三点,不过这三点显得非常重要。

    詹木宝身负爵位,只要把本职工作做好,哪怕是熬资历呢,熬个五年十年的,肯定能升到三品;再熬个五年十年的,说不得还能升到二品。只要始终兢兢业业、不犯大错,退休之前说不得能混来个一品的荣誉头衔。这对于他来说已经非常够用了。

    所以詹木宝不需要剑走偏锋。

    他之前听万商的话,守孝的三年一直都在钻研律法,在这方面确实有了不少心得。等去了都察院,詹木宝只要继续在律法方面使劲,遇到公审时能顶住各方面的压力根据法律条文做出最为合理的判罚,那就算是把本职工作做好了,没有尸位素餐。

    从这一点也能看出,皇上把詹木宝放到都察院,确实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万商非常欣慰地说:“你能这么快就找准自己未来的定位,我真是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和别人进行公务交接时,切记要留好证据……”

    万商又说了不少话,詹木宝全都用心记住了。

    詹木宝说:“娘,我肯定会谨慎行事的。”

    万商笑着点头,其实心里并不怎么替傻大儿担心。

    不说皇上现在确实看重安信侯府,哪怕詹木宝真在差事上出了岔子,只要闹到皇上面前,皇上肯定会给詹木宝一个机会叫他仔细分辩是怎么回事。这样明摆着的偏心反倒叫一些人不敢暗算詹木宝。就是没有皇上的这份看重,在世家不复昔日风光的现在——说不复昔日风光都是客气的,真说起来世家现在全部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人——安信侯府又不曾树过别的厉害的敌人,谁会平白无故地去陷害现侯爷詹木宝?

    迎着詹木宝濡慕的眼神,哪怕万商并没有什么当妈的自觉,还是伸出手帮傻大儿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说:“前两天你还说成家立业呢,现在算是立业了吧?本来呢,我是想叫你出孝后立刻去帮你祖父祖母、姑父姑母迁坟的,但既然朝廷的任命来了,那不如再等等。索性等到江姑娘过门,然后你们夫妻一起去把长辈们迎回来。”

    这个时代原本没有蜜月旅行这一说,但没关系,万商给长子长媳安排上了!

    而且别人不知道真相,万商是知道的,如果詹水香和周富泉下有知,比起单独只见一个亲儿子,肯定是亲儿子带着儿媳妇一起上门拜见,这更让他们觉得欣慰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目送詹木宝离开后,思玉从屏风后头绕出来,颇为感慨地说:“皇恩浩荡,都察院确实是最适合小侯爷的一个去处。”只要小侯爷在都察院里经营好了,因为都察院管着官吏考察、举劾等事,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安信侯府就更稳固了。

    又因为都察院权利如此之大,所以反而不需要小侯爷修炼得八面玲珑。他越是做事一板一眼的,皇上越觉得他这个人没有私心,这样才能在都察院长久地干下去。

    万商说:“皇恩确实浩荡,这个没得说。但老大能有这样的前途,这里头还不是有你的功劳!要我说,老大来时,你很不用避开,就该叫他恭恭敬敬给你行个礼。”

    思玉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她觉得功劳最大的还是太夫人本人。

    若不是太夫人,血月之危何解?皇上又如何能步步为营地利用天狗食日把北堂坑进去?但太夫人从不在这方面夸耀自己,反倒是替思玉高兴,说她献上策论有功。

    思玉献上的就是之前下决心来万商面前自荐时给出的那篇策论的最终修改版。

    这篇策论里凝聚了她过去十多年的心血。

    经过万商的指点后,思玉又花了不少时间去逐字逐句地修改,使得策论中提出的那些政策具备了更多的可行性。哪怕万商总说自己能力不足、没法指点思玉,但在思玉看来,太夫人偶尔的灵机妙动总能带给她丰沛的灵感。

    思玉生于世家,却想亲眼看到世家的覆灭。她的策论就和这个有关。

    天狗吞日后,司马陷于流言,北堂直接被判谋逆,其他的世家不敢多言。

    那时候,无论皇上提出什么要求,只要司马不想跟着北堂一块儿被判谋逆,落得一个抄家灭族的下场,都得带头响应,口称皇恩浩荡。其他世家也不敢强烈反对。

    万商觉得这个时机最适合让思玉献出策论。

    之后皇上下旨叫申屠把全族迁到京城,又在全国开辟几条全新的商道,打算用这种间接的方式慢慢消除世家的影响力,这里头可能多少受了思玉这篇策论的影响。

    当时,皇后还请万商和思玉入宫,大概是想问问思玉的志向。

    但思玉不想做官。她依然不喜欢和外人接触。要是周围的男性多了,她依然会犯恶心。再加上她本质也不是一个权力欲特别重的人,她觉得守在万商身边挺好的。

    万商就做主帮思玉讨了一个赏赐:“等到以后活字印刷升级了,可以低成本地印刷报纸了,还请皇上允许思玉在报纸上畅所欲言!让她能把自己的学说传播开来。”

    反正思玉也不至于想不开去写什么反动言论。

    思玉在报纸上发表策论、政见之类的,最大的阻碍就是她身为女性,肯定会被男人批判、攻讦,觉得女人不应该对着政事指手画脚。但要是皇上允许了思玉畅所欲言,那其他人……无论他们说什么,都可以当作是狗叫。哦,他们还不敢大声叫了。

    万商这话是对皇后说的。

    皇后心里知道司马虽然碍于流言,不得不暂时退出权利层,但心甘情愿地退和不甘不愿地退差了好多。那怎么才能叫司马心甘情愿地退呢?当然是要给他们一个希望了。司马的男人确实不太方便出仕,但女人是不是可以悄无声息地占据一些位置?

    比如这个报纸的审核……

    是不是能从司马氏中找出几位能担大任的学识渊博的女人来?

    叫她们为朝廷做事?

    想到这里,皇后又不免在心里觉得庆幸。

    幸好那个狗屁的女则闺训是最近这么几十年慢慢弄出来的,且刚弄出来时还没有那么流行,所以在世家的女人里面,年轻一些的虽然有不少已经被养歪了,但那些上了年纪的,比如五十岁左右的,还能找出不少正经读过书的并通晓四书五经的来。

    这些女人大多已经外嫁,有那种日子过得好的、儿孙满堂的,怕是不一定愿意出山。但总有日子过得不怎样的,明面上看着衣食无忧,其实心里的苦闷无人知道。

    皇后就做主替皇上同意了。

    之后不知道皇后在皇上面前是怎么说的,皇上果然赐下口谕,等到日后报纸成行,准思玉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思玉也算是奉旨写文啦!但光一个奉旨写文显然不能抵消掉她的功劳,所以最终的好处都落在了詹木宝身上。又有几位四五十岁左右的司马氏领了印书坊的差事,先进坊忙着活字印刷的改良一事,日后再负责审核报纸等。

    又因为这些司马氏基本上都已经外嫁了,她们都拥有自己的嫁妆,而嫁妆里大量的都是地产,比如某位司马氏就在一个叫逢顺的小地方有一个大庄子。这个司马氏就按照那个地名给自己取了一个号,自称冯山野,在外就用“冯山野”这个名字走动。

    皇上自然不会拦着别人给自己取号。

    然后,又在皇上的默认之下,司马家族挑了三个年纪各异但学问不错的男丁,过继到了这个冯山野的名下,并且直接改姓氏为“冯”。他们的籍贯也被迁去了逢顺。

    皇上之所以会默认此事,是为了给司马一条活路。

    如此,司马才会痛痛快快地放弃他们现在手里的一切。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这些改姓的子侄后辈出息了,他们就还有未来可言。若不然,顶着乱伦这个污遭名声,哪怕不放弃手里的这点权利,看上去似乎还能撑一阵子,但迟早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对皇上来说,随便你是姓冯,姓丁,还是姓孙,只要你们不再姓司马,等你日后靠着科举做官后,你觉得自己是清流,还是世家?至少不敢再当自己是世家了,因为如果你说自己是世家,别人会问,世家里可没有“冯”这个姓啊,你究竟姓什么?

    你敢说自己姓司马?

    皇上甚至还更愿意看到他们改姓。因为改了姓,朕就能大大方方用你们了。

    人才都到朕的碗里来!

    “不知吸纳了那么多世家的工匠后,报纸研发得怎么样了,成本有没有降下来。”思玉问。不知不觉中她竟然觉得未来是值得期待的了,生活不再是如死水那般沉寂。

    万商笑着说:“我听说油墨已经改良到第四版了,纸张已经改良到第十一版。最难的还是活字部分,不过也改良到第六版了……我估摸着朝廷肯定是想挑个好日子去正式地推出第一份报纸?”在报纸上印个夺人眼目的头版头条,更有利于它的推广。

    至于哪天会是好日子?

    彻底灭了北堂的那一天算不算得上呢?

    第128章

    照样是陈平小哥的馄饨摊。

    新朝的宵禁规定一更三点后禁止出行,五更三点后开禁通行。换成叫万商觉得更为方便的话来说,就是晚上八点禁止出行,凌晨四点开禁通行。说是晚上八点,但因为平民百姓舍不得点灯,一般天擦黑就准备上床睡觉了,不会真的拖到晚上八点。

    所以每天傍晚六点半左右,陈家的馄饨摊就准备收了。

    一般这时候也不会再有客人来了。

    哪怕馄饨摊早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一个集新闻播报和说书娱乐为一体的综合性便民服务点,但百姓们大多自觉,只要是有宵禁的日子,该散开的时候也就散开了。

    今儿难得来了一个晚客。

    陈平已经在收拾桌椅,眼睛余光看到有人落座,连忙道歉说:“不好意思啊这位客人,今儿我这馄饨已经售罄了……明天您赶早,到时候我定给您多放几粒馄……”

    陈平的话忽然止住了。

    客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陈平惊呼一声:“哎呦!真是有好些日子没有瞧见您了!我上回见你,还是状元游街那时候……我还以为你外放去了……”说着说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客人现如今的巨大差异,哪怕客人还是当初那副和气的好模样,但陈平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宋钰点着头说:“确实是外放了……这不,赶上紧急要务,所以这时候进京了。”

    陈平讷讷地点头。在京城里住得时间长了,他也不是那种没见识的,知道在正常情况下,外放的官员不会在这个月份进京。能在这时候进京的肯定都有重要的事。

    既然是重要的事,只怕一路上都在奋力赶路,肯定吃不上什么热乎的。

    陈平就说:“好巧炉子还没有彻底熄灭,要不然我按老样子给你下碗馄饨?”

    宋钰不为难人,只说:“既然馄饨卖完了,直接用馄饨皮给我下碗面片汤得了。”

    见宋钰还如以前一样好说话,陈平在不知不觉中就找回了当年和宋钰相处的氛围,笑着说:“各种馅儿的馄饨都还剩了几粒,只是都不够一碗的。不然我给你一锅儿煮了,这碗就不收你钱了。”说着话的功夫,他家里人已经把炉子里火挑旺了些。

    馄饨很快就成了。

    才端上来,宋钰就不顾烫嘴吃了一个,对着陈平连连点头:“果然馄饨还是要吃你家的!”这话其实说得夸张了,馄饨再是好吃,也不过是馄饨而已,外地自然也有其他的好吃的面点。

    与其说宋钰是贪恋这碗馄饨,不如说是贪恋那些散落在时间里的过往。

    人的记忆不仅存在于脑海中,也存在于肠胃里。

    馄饨一入口,宋钰就清晰地想起和舅舅舅母一块儿生活在这条街上的日子。热气氤氲中,他仿佛看到了舅舅舅母当初的那份小心翼翼,她们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他。

    其实,哪里是她们亏欠了他?分明是他拖累了她们。在乱世中小心地隐藏身份把他养大,这不知道要耗去她们多少心血。她们最初爱着他的母亲,后来也爱着他。

    是这一份毫无保留的爱让他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宋钰一口接一口地把馄饨吃完,连碗里的汤都喝得一点不剩。

    然后他那颗不知飘在何处的心忽然就定了。

    和陈平道别后,宋钰慢慢地走回了宋府,就是皇上赐给他的那座宅子。陈平以为宋钰是刚刚回到京城,饿得不行了,临时找上他的摊位,随便凑合了一顿。其实宋钰半下午就到了,一点儿都没耽搁,直接进宫面圣。宫里留了饭,所以宋钰并不饿。

    从宫里出来后,宋钰没回宋府,而是先找上馄饨摊。

    等到在馄饨摊上把心情收拾好了,确定不会把一些糟糕的坏情绪带到舅舅舅母面前了,宋钰才往家里走去。好在他回京这事并没有提前通知舅舅舅母,所以她们现在都还什么都不知道,不会在家里焦急地等着他回去。这给他整理心情留足了时间。

    宋钰并非外放。

    世人都以为他是宋大人的亲孙,其实他是宋大人的外孙。他是北堂的私生子。所以朝廷和北堂一开战,在皇上的布置下,他的真实身世就漏出了那么几分为北堂所知。等到战况对北堂越来越不利,北堂终于重视起了他这个私生子,决议引他入局。

    其实,究竟是谁引谁入局呢?

    “好了,都过去了。”宋钰决议不去想那些令人犯呕的阴谋诡计。

    总归,最后是他活了下来,没叫舅舅舅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总归,他心里认定的那个家是舅舅舅母为他撑起来的这个家,而此时此刻,她们就在家中。他只要这样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就能走回到那个家里。

    把一切黑暗和血腥都抛在家门之外。

    ……

    宋钰在家里待了八天。皇上特意给了他一旬假期,准他之后再去衙门报到。但宋钰只休息了八天,就跑去衙门里销假了。他的新职位在礼部,这应当是一个过渡。

    不是宋钰闲不住,竟然放着剩下两天的假期不要了。

    纯粹是因为……咳,第一天回到家里,舅舅舅母热泪盈眶地抱着他。第二天在家里,舅舅舅母可劲地吩咐厨房给他□□吃的东西。到了第五天,舅舅舅母忽然问:“你之前说,皇上叫你进礼部待上一年?那是不是意味着你接下来一年都会很稳定?”

    宋钰点点头,这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要遭遇什么。

    为了叫舅舅舅母放心,哪怕接下来只有三分稳定,他都要说成七分。更何况皇上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什么,对他还算爱惜,确确实实打算叫他稳稳当当做几年京官。

    舅舅舅母对视一眼,高兴地说:“太好了!趁此机会,咱们把你的亲事定了吧。”

    宋钰:“!!!”

    舅舅舅母都是那种不爱交际的人。哪怕现在有皇上做靠山,宋钰的身世问题再也不是一个“雷”,但舅舅舅母平日里除了和安信侯府有往来,依然不怎么喜欢出门。

    可为了宋钰的亲事,她们硬是和宋钰同科的女眷们有了往来。恰好呢,宋钰的同科基本都还是官场小新人,还没有当大官,他们的家人不会对着宋钰的家人颐指气使。偶尔碰上那种不好相处的,不理会就是了。总归大多数人都是既友善又大方的。

    舅舅说:“虽然我时常觉得咱钰儿这样的人品,就是天仙也配得上。但太夫人说得好,别人家的女儿精心养大了,她们的父母看她们也是觉得天底下只有极其难得的俊才才能配得上。所以呢,咱们还是脚踏实地一些,不求十全十美,有个十全九美、十全八美就很不错。我和你舅母商量过,我们主要看姑娘家的人品,不看她门第。”

    舅母也说:“你也莫要担心,待你娶了媳妇,我们会和你媳妇处得不好。太夫人说了,那种和儿媳妇处不好的老人家,都是太闲了,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整日里围着儿子打转。连太夫人现在都正儿八经练起了字,我和你舅舅琢磨着也要去学点什么。这样我们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总是围着你打转,自然就不会去挑拣你媳妇了。”

    宋钰哭笑不得,怎么连婆媳关系都考虑上了。

    他真心觉得自己不着急成亲。

    但是舅舅舅母都觉得这样的人生大事万万不能耽误了,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宋钰没了法子,所以剩下的两天假期都不要了,赶紧去了衙门里面躲清闲。

    礼部被狠狠整治过一回。现在放眼整个朝堂,礼部比其他任何部门都要老实。

    知道宋钰为皇上看重,所以宋钰在礼部待得很舒服。

    销假的第二日,正好赶上大朝会。

    宋钰现在也有上朝的资格,只不过站位比较靠后。但这真的不算什么。他还不到二十岁呢,已经能站在大朝上,别管这位置是前是后,都已经叫许多人望尘莫及。

    宋钰到得有些早,大朝还没有开始,官员正三三两两地站着聊天。

    哪怕大臣都知道宋钰此人,但他们不知道宋钰之前干什么去了,故而对他的态度都很谨慎,最多就是和宋钰视线对上时冲着他点头微笑,但没有人来找宋钰聊天。

    宋钰乐得如此,独自站在一旁,默默地观察众人。

    不多时,他瞧见詹木宝穿着一身侯爷的朝服来了。

    宋钰眼睛一亮。他觉得像詹木宝这样的老实人,才出孝没多久,估摸着和那些人精一样的大臣没话说,不如他凑上去陪詹木宝说说话,省的詹木宝一人站着无聊。

    然而宋钰慢了一步。

    只见詹木宝目的性很强地张望了一下,眨眼之间就精准找到了一个武勋扎堆的小圈子,径自朝着那几位上了年纪的武勋走了过去。宋钰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些人的共同点——他们全部是身负爵位的武勋。只不过其他人都是自己拼来的爵位,而詹木宝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所以其他人的年纪都比詹木宝大。詹木宝和他们差着辈分啊!

    宋钰觉得詹木宝好似找对了圈子,但又好似没有。

    你一个小年轻怎么可能会和一帮老头子有话说?

    待宋钰走到近处时,却发现詹木宝和大家聊得很顺畅。

    一位武勋说:“家门不幸啊,我七个孙子里竟然没有一个坚持练武的,一身皮肉愣是捂得比娘们儿还要白。嗐,我这样的英雄好汉偏生出了那样没胆的孙子来……”

    詹木宝道:“叫孩子学文也不是坏事,我几个弟弟都学文,我瞧着就很不错。”

    另一武勋说:“现在的孩子确实是娇气了,我那宝贝大孙女昨儿就病了一场……”

    詹木宝立马接话:“其实也不能全怪孩子娇气,这几日的气候确实有一些无常,我妹妹们都被小心看护着。有时府里下人不敢发狠了管小主子,总是由着他们自己的性子来,我们做家长的就要多盯着些。”

    宋钰:“……”

    宋钰轻咳一声,收起了自己目瞪口呆的没见识的样儿。

    不愧是太夫人的儿子啊,竟然就这样完美地融入了一众有权有势的老头子中。

    第129章

    武勋们早就注意到宋钰的存在了。

    詹木宝顺着大家的视线回头一看,见是穿着一身崭新官服的宋钰,脸上立马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直接上手把宋钰往自己身边一拉,高兴地对大家说:“这是宋钰,前科的状元,大家肯定都知道吧?我们好多年交情了,我姑姑那事还多赖他帮忙。”

    武勋们对于文人的态度,主要看文人自己先表现出来的态度。

    这话有些拗口。

    总之武勋们虽然总表现得不喜欢文臣,却不会一杆子把文人全部打死。

    如果文人是那种高傲的看不起人的,武勋见到了这样的文人,就像是猫猫忽然被一根绿油油的大黄瓜袭击,立马就张牙舞爪地跳起来,表示你们凭什么看不起人?老子打天下的时候,你们这些只知道之乎者也的懦夫还不知道躲在哪里贪生怕死呢。

    但如果文人表现得很谦逊,那么武勋们因为自己不通文墨,其实很佩服那些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人,他们就会觉得你这家伙很会读书,真是太厉害了,哈哈。

    宋钰自然是谦逊的,又有詹木宝引荐,这一帮伯爷侯爷公爷什么的,对着宋钰的态度就非常友好。听说詹水香的杂戏是宋钰改编的,在场十个人里有九个是詹水香戏迷,顿时更喜欢他了。不过能在朝堂上稳稳立到现在的人,都不是什么傻瓜。即便对宋钰观感不错,他们也不会顺势和宋钰深交,所以明明刚刚还在和詹木宝拉家常,但多了宋钰,武勋就不会继续说“有空来我们家里玩”、“日后指点下我孙子”之类的话。

    不拉家常,也有别的方式能表达善意。其中一位伯爷说:“你今天第一次上朝?哎,你若忍不住在朝堂上和别人吵架,不要怕,只管吵。我们到时候帮你拉偏架!”

    宋钰:“!!!”

    宋钰有些受宠若惊。

    他很清楚自己是沾了詹木宝的光,而詹木宝显然是沾了太夫人的光。

    太夫人在武勋中的风评非常好。长辈施德,小辈自然就有福了。

    一帮武勋顺势说起了在大朝上拉偏架的技巧。

    “一定要摆出一副无比公正的样子,就好像单纯不希望两个人在朝堂上吵起来,但其实呢,如果你厌恶其中一个人,你就可以像我这样,手肘好似无意地往后一送,直接顶在这个人的胸口,就能叫这个人说不出话来了。”一位武勋对宋钰说,“等我做出这个动作时,你要机灵一些,抓住这个机会大说特说,显得道理都在你的手里。”

    宋钰:“……”

    不等宋钰组织好言语道谢,又有一位武勋说:“其实还可以佯装无意地抽掉他们的裤腰带,他们文人最要脸了,一旦察觉到自己裤子要掉了,肯定顾不上其他……”

    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他们这堆人里正好就站着一个文臣,这人又赶紧对宋钰保证说:“不扯你裤腰带,小状元放心吧!其实我轻易不会使这招,我有更好用的。”

    一群人顺势比划起来。

    这个说:“我这样撞过去,看上去像不像无意的?嘿嘿,但只要撞到对方腰间这个位置,他保证痛得说不出话来,然后我再顺势这么一扶……喏,这个手搭在这个穴位上用力一按,他的身体就哆嗦起来,我就大声地说,你这人怎么气性这么大……”

    “咦,这个穴位按下去真的会哆嗦哎!那到时候也可给咱自己人按。等人哆嗦起来了,就说是被对方气的。”有人转头嘱咐宋钰,“你要能配合着晕倒,就更好了。”

    宋钰只觉得哭笑不得。怎么回事,怎么都默认他日后肯定会在大朝上吵架。

    詹木宝小声在宋钰耳边说:“扯裤腰带那个,你要是怕大家混乱中扯错人,你可以把朝服里面的裤子改一改。改成系扣的,最好一口气系它十八个,这就保险了。”

    等到大朝马上要开始了,一帮人还觉得意犹未尽,转头看向宋钰:“放心吧,既然你和詹家这个小子是老交情了,别的地方咱帮不上忙,但以后你只要在朝堂上和文人吵架,我们保证肯定是你赢。”你赢不了,就拉偏架把你对手搞掉,这样就赢了。

    宋钰已经放弃抵抗,无比坦然地对着大家拱手:“提前谢过众位仗义出手。”

    看他这么领情,武勋们顿时更高兴了。瞧瞧,不愧是状元,真会说话。对,他们就是“仗义”。他们可“仗义”了。再没有人比他们更“仗义”的了。他们都是性情中人!

    詹木宝在官场上混得比宋钰想象中好多了。

    他在都察院里主要负责律法方面的工作。而现在新朝的大律还在持续修订中。虽然修订大律这个事,不是由都察院负责的,但都察院需要承担一些辅助性的工作。

    比如定期提交案例。

    一般这种活都是摊派下去,叫底下人仔细整理好了,然后上司这边一汇总。

    最终的功劳肯定是全部算在上司头上。

    詹木宝没有贸然去挑战这个职场潜规则,没说自己不领功劳了。但是他从万商身上学到一点,就是不能忘记下属的功劳,哪怕你占了大份,也别忘了分一点下去。所以他这边总结案例时,会把小吏的名字全都记上,说清楚各部分都是谁来整理的。

    最后赏赐下来了,要是赏赐就是一个口头表扬,那詹木宝也会把大家聚起来,把表扬传达到每个人那里;要是赏赐里有赏银之类的,詹木宝直接按照比例分下去。

    这样一来,底下人自然领情。

    并且工作还更有效率了。

    因为功劳分润下来,责任也分派下来了。各人的名字都在那里记着,整理得好能精准表扬到个人,犯了错误也精准到个人了。以前是为上司干,现在是为自己干。

    小官小吏的干劲一下子就上来了,效率自然就来了。

    再有一个,官场里总是少不了人情往来。这个是没办法的。今儿谁家里老母亲七十大寿,明儿谁家里幼子抓周,你都要随礼,一随礼就要花钱。而很多小官小吏的俸禄其实并不高,他们还要养一大家子,背负上这些人情往来,日子就难过了。但不送吧,又怕被人记恨上。这也导致一些小官小吏会往下欺压,从百姓身上搜刮油水。

    詹木宝不管别的地方是怎么弄的,在他这个一亩三分地里,直接就拨出了一笔款项,作为他们部门的送礼资金。日后谁家里有喜事,都动用这个款项去慰问,不需要个人掏钱。这对于大多数没有歪心思的人来说,确实减轻了不小的负担。而有歪心思的,想靠着送礼巴结上司的,这似乎阻碍了他们的路,但这种人说到底还是少数。

    总而言之,詹木宝非常得下属的心。

    至于他的上司……反正詹木宝的公务没有耽误过,派给他的活都认真完成了,又有诸多武勋与之交好,哪怕觉得詹木宝不够圆滑,但因此给他小鞋穿是没有的。

    宋钰发现自己白替詹木宝操一份心了。他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太夫人的儿子就是性子老实些,依然能用他的那一套玩转官场,这就是从太夫人那里继承的智慧吧!

    詹木宝对着宋钰也很热情。

    见宋钰回京了,公务又不忙,自然第一时间把人往家里请。

    严格说起来,宋钰先是詹木舒的朋友,詹木舒这会儿却不在家,这孩子自从上了国子监这个寄宿学校,在家的时间就少了,不过詹木宝自认为肯定能招待好宋钰。先在书房里面坐一坐,就是宋钰以前还是个贫寒书生时,来府上常待的那一间书房。

    宋钰有好些日子没来了,书房里的布置有了些许变化。

    桌椅的朝向不一样了,墙上也多了几幅笔法稚嫩但富有趣味的字画。宋钰还像从前那样很自然地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结果没注意这书里竟然夹着书签。

    他这一拿动,书签掉了出来,飘在了地上。

    宋钰赶紧捡起来。

    书签是自制的,是一片脱水的叶子,下面写了“一叶知秋”四个字。看这个笔法,娟秀细腻,应当是女子写的。宋钰连忙在心里说了声抱歉,想把书签重新夹回书里。

    詹木宝正好这时看过来,笑着说:“是不是觉得这个书签很有意思?是去年秋天那会儿,我娘带着大家一起做的……”詹木宝看了一眼,啊,这个书签是表妹做的。

    之后见了太夫人。

    万商很高兴看到宋钰平安回来了,忍不住上上下下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番。这个平安不是指他没有缺胳膊少腿,而是看他的气色,心理上应当也没有受太大的影响。

    万商说:“我现在手头主要忙两件事。一个呢,就是我在五溪铺弄的技堂,现在来投奔的工匠更多了,技堂肯定是要扩大的。交给谁都不放心,我自己还要盯着。”

    具体的事情可以交给别人去干,但大方向上仍需要万商盯着。

    因为这关系到生产力的进步。

    所以万商再喜欢享受退休生活,技堂这边是绝对不会放下的。

    万商又说:“另一件呢……我想弄一些女子活动会。富贵人家的姑娘可以办个跑马会,穷人家的姑娘也可以组织起来踢鞬子,时不时弄个比赛之类的……”明面上只是女子运动,说起来呢就是为大家身体好,有益生育,其实还是在扩大女子的权利。一开始只专注运动方面,不会操之过急地触犯到很多人的利益,阻力就不会那么大。

    万商问:“这个呢,叫你舅舅舅母参与进来当个组织管事的,怎么样?”

    宋钰愣了一下。

    万商说:“你舅舅舅母年纪和我差不多,我可从来没觉得自己老。真正的孝顺不是说养她们在家里,让她们衣食无忧,还要满足她们精神上的需求……你觉得呢?”

    宋钰想到舅舅舅母现在开口闭口都是太夫人怎么怎么说,心里觉得这样挺好。

    他说:“只要舅舅舅母愿意,我自然都好。”

    万商笑着点头。她留了宋钰一起吃饭。

    吃饭时,宋钰不小心说漏嘴了,说舅舅舅母现在一心盼着他成亲。詹木宝起先没怀疑什么,直接说:“你抓紧成亲了也好,说不得以后咱们两家还能做姻亲。”宋钰多聪明啊,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不差,詹木宝很有心机地为自己未来的孩子谋取福利。

    宋钰闻言,却是呛住了,咳嗽了好一会儿。

    万商不赞同地看着詹木宝:“虽然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们要开明些,好歹等孩子长大了,知道他们的喜好了,再为他们寻摸。别弄什么娃娃亲之类的。”

    宋钰忙说:“是是是,太夫人说得好。”

    詹木宝若有所思地盯着宋钰。怎么感觉宋钰把娘亲的话当救命稻草了?难道宋钰这么讨厌娃娃亲?好像不是。难道宋钰根本不想和他詹木宝做姻亲?肯定更不是。

    那宋钰为何连娃娃亲的玩笑话都不说?詹木宝总觉得宋钰好似是有些害羞的。

    詹木宝忽然想到了书房里的书签。宋钰当时是不是也有一些慌张?

    等等,宋钰不会暗自心悦我表妹吧?

    这样他的孩子和我的孩子日后就是近亲,确实是没法做亲的!

    詹木宝呵呵一笑,老实人难得想使个坏,对着万商撒娇说:“娘,要是宋钰和我前后脚成亲,那以后我们的孩子说不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可能性很大呢……”

    “咳咳咳!”宋钰果然再一次呛住了。

    第130章

    詹木宝有些“嫌弃”地看着宋钰。

    他忽然觉得宋钰刚刚说他舅舅舅母一心盼着他成婚,这根本不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而是故意的。可惜母亲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暗示。这也很正常,毕竟别的像母亲这个岁数的人都很喜欢做媒,母亲却从来没有这类的爱好,自然不懂宋钰的真正用意。

    还没搞清楚宋钰什么时候见过表妹万喜乐,詹木宝打定主意先不帮他的忙。

    万商不如詹木宝敏锐。

    在他人的情绪揣摩上,詹木宝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

    苟太监第一次来安信侯府时,对着府里每个人都很友好,詹木宝却注意到苟太监对詹权的态度特别不一般。而在当时,其他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要知道苟太监那人,能成为皇上的心腹,坐稳他现在的位置,喜怒不形于色简直就是他的出厂配置。

    连已经修炼成精的苟太监都瞒不过詹木宝,尚在修炼的宋钰自然瞒不过他去。

    万商以己度人,还以为宋钰单纯就是不喜欢被长辈催婚,于是给他出主意说:“你若暂时还不想成婚,光逃避是没有用的。最好抽个时间,和你舅舅舅母好好聊一聊,问问她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她们只是想要给你家人一个交代而已……”

    这种心理万商也有一点。她心里清楚詹木宝不是她亲生的,而是詹水香托付给她的,她就总盼着詹木宝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圆满,如此万商对詹水香也就有了交代。

    好在就是万商从来不会逼迫孩子们。她更喜欢“引导”他们。

    詹木宝忍不住笑出了声。

    万商和宋钰齐齐看过来。

    詹木宝轻咳一声:“我就是觉得……宋钰在外头名声很大,这么年轻的状元郎,谁敢不高看一眼?我也佩服得很。但在母亲面前,宋钰好似一直都很乖巧听话呢。”

    被老实人贴脸开大,宋钰差点没闹个大红脸。

    万商:“……”

    宋钰不愧是宋钰,他顽强地顶住了!甚至为了避免万商觉得尴尬,他竟然顺势站起来对着万商行了一礼,说:“侯爷说得不错,我确实很感激太夫人的一路教导。”

    詹木宝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宋钰或许确实暗自心悦表妹,但除了这一点少年心事,他肯定还有别的企图!

    “他不会是想要和我抢娘吧?!好一个年轻有为状元郎,果然心思深沉!”詹木宝“气”得在心里大喊大叫,“娶了表妹,转眼就成我们家亲戚了,要喊我娘一声姑姑,以后就能名正言顺地看望我娘、孝敬我娘、听从我娘的教导、享受我娘的关爱……”

    詹木宝凌乱了。娘太受人欢迎了,叫亲儿子觉得挺愁的。

    不过……

    算宋钰有眼光!我娘就是这么好的!

    宋钰感觉詹木宝看向自己的目光似有不对。他回望过去,试图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詹木宝却忽然把头转开了。然后这一顿饭剩下的时间,詹木宝再也没有看他。

    饭后,宋钰又透露了一些重要的情报给万商。

    原来北堂敢利用天象算计皇上,是因为他们自认已经做好了准备。

    留山一面临海,北堂早很多年就自行造船出海了,并在海上发现了一座面积不小的岛屿。岛上虽然不能种粮食,但矿藏丰富。发现这座岛屿后,北堂在岛上藏兵、练兵。这一次,若不是皇上顺利走通“群众路线”,引得北堂的佃户、隐户哗变,打了北堂一个措手不及,那么以朝廷这方对北堂兵力的严重错估,朝廷得摔一个大跟头。

    “他们能发现一座岛屿,自然就能发现更多的岛屿。”宋钰说。

    所以现在朝廷虽然已经基本上锁定胜局,但皇上怀疑北堂送了一些族人出海,去了各个岛屿上躲藏起来了,就没有宣告胜利。皇上命人驻守留山,就地训练海军。

    只可惜北堂那个藏起来的船厂竟然被一把火烧了干净,工匠几乎都死了,图纸和已经成型的船骨也都烧没了,皇上想要出海的话,凭着现在的技术,至少也得花两年时间先造出适合出海的大船来——越是这样,皇上越发觉得北堂送了一批人出海。

    皇上打算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把这些人都找出来。

    若不然由着他们带着大量的物资和仆从在海上称王,再过一些年等他们缓过来了,依然觊觎这边的大好河山,岂不是又要施各种阴谋诡计,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宋钰和北堂虚与委蛇时,这里头多少的人心算计都不必再说,北堂一心要利用他,他则一心灭了北堂。他立下的最大的功劳就是拿到了一张加密海图。这个就不好和万商说了。不是宋钰要防备万商,而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皇上肯定下过封口令。

    万商也把京城中的各类情报分享给了宋钰:“南泽县的那位县令被破格提拔成知府了,是皇上亲自下的圣旨。其实那位县令升至知府完全是够格的,他虽然是前朝的官,但在前朝始终不得重用,屈居县令之位二十多年,依然一心为百姓谋福祉……”

    这样一个好官,又弄出了“梯田”这样的功绩,皇上肯定会重用他。

    把人提成知府,其实更多的还是想让“梯田”在南泽那边顺利推广开。那边的地形地貌都差不多,温度降水更是相似,既然南泽一个县能开出梯田,那么周边的十几二十个县应当都能开梯田。皇上直接把南泽县令连升几级,就是为了让他行事无阻碍。

    只是皇上下旨的时机太过巧妙,正好是那些和离再婚的夫妻顺利产子之后。

    “……以至于很多人觉得南泽县令之所以顺利升官,是因为他叫那些近亲成婚的夫妻都和离了……”万商哭笑不得地说,“偏远地方的县令想弄些政绩不容易,无论是叫一个地方繁荣起来,还是叫一个地方多出几个读书人,这都需要大量的时间积累。但是宣扬近亲成婚的害处,叫那些没有健康子嗣的夫妻和离另配,这就容易多了。”

    何况南泽县都打好样了,跟着做总会吧?顺利的话,一年时间就出政绩。

    宋钰知晓人性,摇着头说:“亏得皇上的圣旨里没提梯田,若不然只怕现在很多不适合开垦梯田的地方,都在瞎搞梯田。那样受苦的就是当地百姓。”也因为皇上没提梯田,所以大家越发觉得南泽县令升官的原因是“消灭近亲成婚、促进健□□育”。

    万商说:“京城的这些世家,虽然血月、天狗吞日的锅都叫北堂背了,就没有人继续盯着他们,叫他们和离,他们确实也没几个和离的。但今年刚说亲的那几个,都开始往外找了。最叫我觉得稀奇的是申屠那边一个嫡系的男丁竟然娶了武勋之女。”

    顿了顿,万商又说:“是皇上赐婚。”

    宋钰眨了眨眼睛,伸出手指比了个“二”字。

    申屠决议帮二皇子夺嫡吗?

    当然,皇上未必有抬二皇子去压制大皇子的意思。

    之所以给申屠和武勋赐婚,怕是看在贵妃的面子上,又见申屠说迁族就迁族,所以给他们一些甜头,表明“之前的事就都过去了,朕现在还是看重你们的”这么个圣意。皇上的主要心思都放在攻打北堂上了,其他的世家这边,能安抚的就先安抚住。

    说白了,这些世家手里没兵,只要他们放下世家的骄傲,以皇权为上,皇上用谁不是用呢?但在申屠看来,只要贵妃和二皇子不倒,他们就还有乘风而起的机会。

    万商说:“不过这些都和我们安信侯府没太大关系。我们府上年长些的孩子,婚事都已经定了。舒儿那边,我和静华道人都觉得只要家世清白就好,别的不奢求。”

    宋钰准确领会到了万商的意思。

    安信侯府绝对不会参与到皇子夺嫡这种破事里去。

    待到宋钰离开安信侯府时,天已经快要黑了。万商把詹木宝拎到跟前来问话:“宋钰怎么得罪你了?不是你乐颠颠把人请回来的吗?怎么饭桌上忽然给人脸色看?”

    詹木宝什么都不会瞒着万商,十分委屈地说:“娘,我觉得宋钰想要叫你姑姑!”

    万商起先只觉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才在詹木宝的挤眉弄眼中才反应过来。

    宋钰和万喜乐?

    詹木宝说:“反正宋钰不敢把话说破,我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万商有些恍惚地说:“从没听喜乐提起过啊……他们什么时候有的交情?”难道是她太迟钝了,连孩子们早恋的苗头都看不出来?还是孩子们太懂事,发乎情止乎礼?

    “不对!”万商忽然摇头,“喜乐还小呢,现在正是认真读书的好年纪。”

    “对对对,表妹还小呢。”詹木宝止不住地点头。

    要是宋钰真和表妹成了,那因为两家的亲戚关系,下一代肯定是没法成婚的。

    詹木宝就觉得宋钰晚几年如愿以偿也挺好。

    詹木宝心里当然知道,舅舅万苟是过继来的,严格说起来,他的孩子和表妹的孩子之间的血缘不算特别近了,但外人说起来呢,两家依然是非常亲密的亲戚关系。

    母亲曾经说过,上行下效。

    他们要是选择和亲戚做亲,那传了出去,百姓就会觉得既然安信侯府的某一辈也是亲戚做亲,那我们也可以继续亲戚做亲啊。那时再和百姓解释说其实他们的血缘不算近,这种解释的话不一定会被人听进去。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别开那个口子。

    “以我们侯府现如今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我们一定要做好榜样。”詹木宝这个老实人做出了一副毫无私心的模样,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娘说过的社会责任感?”

    所以,对不起你了宋钰,你就晚些年再喊姑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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