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公府的大管事一路风尘仆仆, 到达龟兹城已经是雪融河开,大地春机初绽的时间。
大管事以前没来过龟兹, 不知道以前的龟兹什么样。可他打从进来这座西域小城开始, 就觉得这里跟大唐任何一处都不一样,至少在别的地方可看不到这么多拉羊毛的板车。
“这都是要送去羊毛工坊的?”
“是哩。”
脚夫收了他的钱,也乐得给他讲解。
最近因为这羊毛工坊, 龟兹城里的商队可比之前要多了好几成, 连带着他的生意也跟着兴旺起来。
日子过好了,谁不愿意炫耀一下自己的家乡呢。如今城里各处拉脚干活的都爱跟人聊羊毛工坊, 看到那些财大气粗的老爷们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 龟兹人的心里可比吃了蜜都甜。
“去年年底安西都护府面向全西域收羊毛, 所以开春以后就有不少部族赶着羊群过来。”
拉脚的指了指城门口不远处的一个营地。
“因为羊太多, 所以都护府在城外临时圈了一块地方, 剃下来的羊毛若是合格, 便直接在城外给钱,羊不用直接赶进城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来的羊实在太多了, 多到城里到处都是羊粪。官府说这样不行, 遍地羊屎没办法走人, 而且也容易生病害, 于是便把他们都安置在城外了。”
“现在是来的就在那边扎营,人可以进但是羊要放在固定的地方。我看那些部族人似乎还很高兴,因为有临时的羊圈还不怕丢, 可以安心在城里采买一些日常用度。”
拉脚的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毯帐。
“那边便是剃毛区。之前都是赶羊的人自己剃, 后来发现自己的手艺糟蹋东西, 剃下来的毛乱糟糟的卖不上价, 于是便求着手艺好的族人剃。”
“一来二去的, 有几个干出了口碑,便干脆在收羊毛的附近扎帐子,准备干过了这个春天再走。”
“为什么要干过这个春天?”
大管事下意识地问脚夫,然后收获了脚夫一个惊诧的眼神。
“那当然是因为羊还要长毛啊。”
看在赏钱的份上脚夫倒也不厌其烦。
“春天剃过一次之后,羊毛再要长起来也得一段时间,这些人说秋天再过来看看有没有要剪毛的。但是秋天不能剪的太短,毕竟冬天羊还是要保暖的,不行就等明年春天再来。”
他这样说,大管事便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所以这羊毛也不是时时都有的……”
“那是啊,羊毛剪了就没了,也没听说都护府还收别的毛……”
脚夫点了点头。
“不过今天养羊的应该会多起来了,听说都护府还建了一座羊场,专门养出羊毛的羊。”
嗯?羊场?
大管事的脑中灵机一闪。
这个套路略熟悉啊,听说海州桥东村有鸡场和猪场,现在安西都护府又搞出了一座羊场,怎么听都像是那个人的手笔。
想到自己出发前国公爷的叮嘱,大管事定了定神,跟脚夫打听起安西军器监弩坊的所在。
“啊,那老爷您找错了,军器监可不在龟兹城。”
啊?!
“军器监在玛扎不坦城呢!虽然离着龟兹城不远,那那边现在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
啊?!
这下大管事挠头了。
他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啊!要是连薛大人都见不上一面,那他回去可怎么跟国公爷交差?!
“啊那羊毛作坊呢?”
大管事摸出帕子抹了把汗。
“我是长安来的,打算买些羊毛线回去,城里可是有铺子?”
“倒是开了一家。”
脚夫想了想。
“现在作坊才刚开起来,出产的毛线少。我听说作坊里那羊毛线又细又长,也不知是怎么搓的,可比牧人自己搓的精细多了。”
“这羊毛线现在可不便宜,还染了各种花色,甚是好看。不过老爷是长安来的,当然享用得起,小的这便领老爷过去吧。”
于是大管事一行人跟着脚夫起了羊毛作坊的店铺。
铺子里的货物不多,都是五颜六色的毛线,还有一些织好的成衣,做工精美,十分惹眼。
大管事欣赏了一会儿,越发觉得自己的主意好,便请伙计带他去见掌柜。
他推测这纺羊毛的法子十有八九是薛大人想的,工坊也是薛大人撺掇郯王开的,那说了算的肯定就是薛大人啊!
薛大人还兼任掌醢署主醢、掌酝署主酿以及弩坊监作呢!
可他万万没想到,羊毛作坊店铺的掌柜是位小娘子。
“……让个女人当家啊!”
大管事瞠目结舌。
惊讶过后,他又觉得这还真是薛大人的风格。
听说他在桥东村的鸡场就是他堂嫂当掌柜,在鸡场做工的大都是村里的妇女,村口的商业街也有不少是妇人赁了铺子。
薛三郎好像格外愿意给妇孺机会。
以前大管事对这种安排嗤之以鼻,都是些大字儿不识一个的女人,能管得了一个鸡场一个店铺的生意?
结果,人家在海州开的甚是兴旺,甚至还把松纹蛋卖到了长安城,间接让他们晋国公和祁国公府免于灾厄,在之前的“压胜风波”中安然无恙。
皇后娘娘都说这松纹蛋卖的好!
但女掌柜却不知大管事心中的曲折,听他这话还以为是看不起人,脸色便冷了下来。
国公府的管事又怎地!?羊毛坊还是皇帝儿子开的呢!
“听说您要采买羊毛线?”
“啊,正有此意。”
大管事东看看西看看,还是想找找薛大壮的踪迹。
他这次来国公爷可是有交代的,说让他听薛三先生的意见,问问有没有他们晋国公、祁国公府能帮忙的地方,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买羊毛线是他自己想的,他怎么也得见薛大人一面,问问这事儿妥不妥当。
“请问薛监作薛大人可是在此处?在下想拜望他一下。”
找薛大人?
女掌柜脑子里的那根弦一下就绷紧了,看向大管事的眼神也带上几分警惕。
“什么薛大人,没听过。”
“怎么能没听过呢?”
大管事听她这话就有点急。
“这纺羊毛的电子肯定是薛大壮想的,你们这铺子也是他张罗开的吧?你咋睁眼说瞎话呢?!”
女掌柜低头不语,眼中闪过一模凛冽。
羊毛作坊的铺子是官营的,龟兹城里都知道这是郯王主持下的产业,但知道羊毛工坊与薛大人有关系的人可不多。
这人怕不是大食派来的探子吧?
女掌柜叫洪幺儿,外号红娘子,乃是疏勒镇生人。
她娘是个胡姬,没名没分地做了商人的外室。商人死后那家便断了母女俩的供给,也不肯让洪幺儿认祖归宗,任由二人在疏勒城自生自灭。
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便有些人动起了歪心思。
那日洪幺儿重伤了两个泼皮,又去亲父家里大闹一场,一战成名。
名肯定不是什么好名,哪怕在民风彪悍的西域,小娘子动辄举刀还是很受非议。酸腐们可不在乎孤儿寡母讨生活的艰难,他们只会嘲笑不愧是流着蛮夷血的杂种,凶性难驯,还给她取了个“红娘子”的绰号。
洪幺儿咬了咬牙,带着亲娘搬到龟兹城。龟兹城是安西都护府的所在,官府在这里的管控可比疏勒镇严密,也许能让一些人心存忌惮。
她来的那日,正赶上龟兹城的羊毛工坊召掌柜。托郯王李琮的福,这次应召简直人山人海,许多龟兹城里资深的老掌柜都放下身段来报名了,谁不想在王爷的铺子里当管事呢。
洪幺儿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毕竟她还是个小娘子,之前又没有当掌柜的经历,能被选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偏偏,她中了。
“这姑娘是领会会计原理最好的一个。”
748对李琮这样说道。
“记账的人才迟早是要培养的,趁着早起工坊交易量还不算大应当早点动手准备。这个洪姓娘子算的快心还细,情绪稳定有耐心,很适合做会计。”
李琮对于这些事儿都不太懂,肯定是748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且他在桥东村住过一段时间,对于薛三不分男女只看才能的标准很是习惯,也没觉得羊毛工坊的店铺找个女掌柜有什么不对。
洪幺儿是咬着牙来参加的上工培训。
落选的掌柜们不敢议论郯王和都护府,便把怨气都撒在了她的身上,说她采用了不光彩的手段,“红娘子”之名在龟兹城沾上几分暧昧的味道。
但他们很快便被打脸了。
所有来安西羊毛工坊上工的人都要接受岗前培训,只有培训合格才能干活赚钱。如果连续三次培训也就无法通过考核,那就会被逐出工坊。
洪幺儿所在的会计班人不多,要学习的是文字和数术,男女老少都有,由748亲自授课。
一开始还有人顾忌男女大防,等听了一堂之后就没人提这事儿了。课越上人越少,记账原理实在太艰深,很多人学了一半就学不下去了,剩下的人为了考核只能报团取暖,互相帮助,谁还管得了是男是女。
洪幺儿是学的最好的一个,也是最努力的一个,她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成为羊毛工坊的掌柜。
薛先生是她的授业恩师,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尊重,什么是平等,也给了她此生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所以,她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她的机会,伤害她的恩人——安西四镇的小娘子就是这样爱憎分明,知恩图报。
想到这里,洪幺儿抬起头,嘴角弯起一个虚伪的商业微笑,放在案桌下的手却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不知客官打哪儿知道薛大人的名号,又为什么要见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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