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传书信,春光至此还。】
晴明山后山的银杏树下,金子拿着铜板送来的书随意翻了两页,见都是医书,有抄的有印的,就懒得细看,反正她的目的就是过来见方远兮,至于送的是什么,却完全不在意,随手将书放在一边,便靠在树下无聊的等着。
她来了有一会儿了,地上的银杏叶子,也在她脚的蹂躏下所剩无几,等的有些不耐,赌气的使劲踢了一脚,溅起的泥土飞起来却正好打在了来人身上。
“啊,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金子一看方远兮衣衫下摆上的泥土,顿时慌了手脚,等了他半天没回来,爹爹说好一会儿一起去吃饭,再不来她就要走了,没想到……
闪身避开金子要上前替他拍打的手,低头清冷的问道:“有事?”
悻悻起身,递过一直放在一边的纸包,“这是我替你找的医书,婆婆不愿意看病,你可以自己看看……”
手里的东西被人拿走了,金子还保持了一手向前送出的姿势,愣了。
“谢谢。”直到那说话的人走到了屋门口,金子才有些反应过来似得,看了看自己空了手,它有些不听使唤,一直保持这刚才的姿势不肯回来。
直到那个人进了屋,金子才嗤嗤的笑了几声嘀咕道:“看来你还是有在意的东西啊,那就好!”再踢了一脚地上的叶子,看着那两间小屋,满意地笑着在尘土里拍了拍衣摆转身而去。
方远兮回屋照例问候了一番老夫人,又为她把了把脉,前几天老夫人在他的照料下已经痊愈了,看着已经收拾干净的屋子,还有穿戴整齐的奶奶,方远兮眼神微润。
其实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是不肯放她离开,只是害怕。害怕每次回来都空荡荡的屋子,害怕进进出出都只有一个人,害怕要自己单独去面对那样的未来……
想着又低头在心里骂了句“混蛋!”,为什么要告诉我?如果自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那他就永远是这个小镇上落魄的方远兮,不是什么狗屁的四皇子,否则哪用跟现在这样,做什么事情都要小心翼翼的,看谁都觉得可疑,想着把金子送来的书放在自己的被子底下,起身继续生火做饭。
祖孙俩吃完饭,老人照例摸索着缝补衣服,方远兮则搬了张小凳子坐在老人一边,摸出纸包打开一本本的翻看。
“兮儿歇会儿吧,别总忙着抄书,眼睛会坏得。”
“没事,奶奶。”
“今天外面有什么事情吗?”老人很少出院子,这孙子又太不爱说话,所以每天总得她问,他才会跟她说几句外面的事。
“学院里今天来了些官府的人,王院长说是去贺老那儿商量县学的事情。”方远兮一本本看着手中的书,除了两本印刷的书,还有两本是抄的,工工整整的小楷,抄写的极是用心,只是大部分都没画图,偶尔画上个也是……”
看着,方远兮清冷的脸上,竟是难得的泛起了笑容。
“怎么了?”老夫人似是察觉了什么,侧脸问道。
“没事,看到一本书,写一笔好字,图却画的却像是蟹子爬的。”
“还说别人,忘了你自己小时候画个画美得去给你爹爹看,你爹爹当着你的面是夸你,等你一转身不也说你蟹子爬?”
“嗯,只有爷爷不笑我。”
说着,方远兮又拿起最后的两本,一本写的是常见《景圣药方》,另一本却是个手抄的半成品,没写书名,很多地方都空着看样子是等着补图的。
有些疑惑,景圣药方刚刚自己看到了,还可惜书皮没了想一会儿给补上个,怎么这还有一本?随手一翻,却是难忍的激动,这,居然是他搜寻已久的毒药医理!
急忙把书摊开在桌上,看着里面的内容,良久才闭上眼平复着自己都能听到的心跳。这些年来,他翻遍了书院的藏书阁,甚至他所有能接触到的人家,包括他所见过的药铺、书馆,一直没能找到类似的书。
曲折的打听到,好像十多年前,还有不少关于制毒解毒的书传世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朝中宣布了一道旨意,全都收走了,目前就是有,恐怕也是为数不多的人当时藏起的,或者深山野庙之中根本没被涉及的。
没想到,她竟然真给自己找到一本。
“兮儿?兮儿……”
“奶奶,我在。”平静下来的方远兮,此时再看手中的书,便明白了小丫头的移花接木,看样子是怕中途出现什么意外,所以才乔装了一下。粗略地翻看了一下书里的内容,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也许现在他真的可以开始查探身上的疑惑了……
合上书时,发觉书皮处有些不对,摸索着从封皮里面掏出一张小纸条,打开一看果然是跟手抄本同样的笔迹。只是一看,方远兮再次笑了,他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笑过了,而今天,他居然笑了两次,一次是因为那一笔龟爬的画,这次却是因为她说话:
《百草大全》和《景圣药方》是爹娘说送给你的。此《丹山毒术》共五卷,这先给你第一卷,因有关毒术之类的书籍,爹爹尚未同意外借,所以我偷偷给你抄了一本,只是图我实在画不好,麻烦你先将图补完,把原书还回来。
下面还有一行草草加进去的小字:
那个,我加上的书皮别撕,还有我给你包书的时候放上了一根头发,你看看还有吗?
方远兮把几本书又仔细看了一遍,连那张牛皮纸、还有被子下面都找了,确定没看到什么头发。
“找什么呢?”老人问道。
“没事,昨天抄书少了两张,我看看放哪了。”
“哦,我今天好像收拾的时候没发现什么纸啊,你的东西向来不乱放,你看看是不是还在桌子上。”
“嗯,没事,没了我再补上就是。”说着找出纸张提笔回道:
头发未见,寻书之情远兮记下,容日后再谢。
此时写着,清冷如他也有些感激这个只有几面之缘,都没正眼细看的女孩了,毕竟背着自己的父母偷偷找书,恐怕也不是小事。他得赶紧画完,让她还上。折好信又重新塞进封皮里,才翻开已经抄好的缺图版《丹山毒术》,对着原书仔细的画起来。
只见他下笔干脆流畅,聊聊几笔,一只栩栩如生的蜘蛛便呈现在纸上,头小腹大相当不成比例,背上一对如眼睛的斑点,看起来格外瘆人。
……
“奶奶,贺老已经决定五日后考核,我不想去了。”
“为何?”老夫人从他清冷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她不太明白,这个一直自强好学的孙子,怎么会放着这么好的机会而不去呢?“上次王院长不是说要带你过去吗?发生了什么事吗?”
见奶奶误会了,方远兮放下笔回头拿过老人的手,“奶奶,你别乱想,什么都没有发生,王院长还没带我过去,上次正好有事耽误过去了,是我自己不想去。”
“那是为何?你不是一直都想再回学院读书的吗?!如果能被贺老选上多好,跟着他比任何夫子不都强百倍?”老人眼里含了泪,这个孙子,从小就聪慧,念书的那两年也是每每被夫子称赞,怎奈后来,“你是不是担心奶奶啊?我不用你管,我还能活几年啊……”
“是因为我自己。”方远兮打断了老夫人的话:“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最好我们娘俩先好好的看看,看看再说。”
听他如此说,老人也沉默了片刻,抬头缓缓说道:“也好,我也觉得这世道好像要变了,这变化对于我们这个小镇来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咱娘俩先等等也好。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去,起码靠近那个位置一步,很多事情我们都可以有权去争取,不用再这样被动。”说着,一向严肃的老夫人脸色温柔。
“好,孙儿答应你。”说着,方远兮又不自觉地抚上了腰间悬挂地那柄桃木小剑,巴掌大小,做的很是精致。
“如果可以,我想还用现在的方法来学。”方远兮在心里跟自己说道,现在起码他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可以站在一边看到许多事情,也可以有时间照顾奶奶,顺便看清许多人……
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他便画完了第一卷《丹山》上的所有配图,又用那张牛皮纸包好后,找了两本自己的药书加在里面打算让金子还回去。
又一想,只有一晚上的时间自己便把书送回,金霞还不知道会怎么想,万一弄丢了倒得不偿失,只能放好打算再等两天。收拾好了之后,便照例去书院开工。
书房中,魏宇送走两位同僚,回身拿起金余梁非要留下的信函,看了看说:“老师,果然让您说中了,这里面的银票多了三千两。”
贺老没有接,也没有回头,只是认真的写着笔下的名字,说道:“他给,你就拿着,反正建县学的费用还差许多。”
“可……”魏宇闻言一愣,转而反应过担忧的说:“这样岂不毁了您一生清名?”
“宇儿,”贺老放下笔,拿起纸张吹了吹,“我都这把岁数了,难道还要守着个空名陪葬不成?再说贺某本非迂腐之人,不会做什么宁可饿死也要沽名的事情,这钱啊他给我就拿着,只要问心无愧有什么好担心的,来看。”说着把纸递给他。
微微一愣便明白了贺老的意思,“学生受教了。”说着魏宇来到贺老身边朝着他手中看去。
“县学呢,我也就是有这么个想法,具体的实施起来肯定还有很多困难,到时还得全靠你们,房屋的布局用秦明送来那个就很好。这些是我罗列的大致物品需求。”
魏宇看到他写的是:单人桌凳一千套,其中十岁以下幼童使用三百套,十五岁以下使用五百套,成人使用二百套。竹帘五十挂,棉毡帘五十挂,围棋六十套,七弦琴六十把,另有各种书卷若干。
“这些等县学建的初具模型了再说也不迟,老师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和秦明他们会相互帮衬着准备齐全。”
“嗯,也好,人老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我总怕看不到那一天,所以能想到的先……”
“老师您这是说哪里话。”魏宇打断了他的话,跟在他身边也有几年了,如此不礼貌却是首次。
摆了摆手,贺老继续说道:“下面这些呢,都是近十年来我留意的人,这一行的是候补在家的举人,下面是曾经镇守各地的将官,虽然上年纪了,但对于用兵论战之道却都是有真本事的……”
看着手中分成几大类的人名,魏宇有些惊讶,原来贺老已经留心很久了。只是这个县学于文于武不说,甚至还包括了字画印章、手工作坊等五花八门的学类,想着微微蹙眉。
“我知道其中的难度,我没想让你一下子都给建全,总是要由简单的入手,一点点来的。大雍这么多年都等了,不急于这一时。来坐,我们坐着聊……”
窗外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响起,“贺老伯,文惠姐姐在吗?”魏宇抬头隔着半开的窗子看了一眼,见大门处站了个小丫头,还没怎么长开,远看却是清秀。
言芷跟着贺平来到里屋的时候,文惠已经端丽的站在门边等候了,“芷儿妹妹怎么今天才来,那天可不是这么答应的哦——”
“我这几天染了风寒……”
“好了,逗你呢,快请进,现在好了吗?”说着拉过她的手,进了房间,冲贺平恭敬的俯了俯身子,直到他离去才关上房门。
“嗯,其实早就没事了,姨娘老不让我出来,爷爷呢?”言芷很喜欢贺老,不仅因为他那长长的白须,慈祥的笑容,像极了梦中的爷爷。
其实她本来就挺喜欢老人,喜欢跟他们静静的坐在一起,听他们讲那些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旧事,那时的她,就好像那墙根下太阳地里,窝在老人身边的小猫。
“有客人,在书房呢,你找他有事?”
“没,就是挺想他的,对了姐姐,我来是有个小东西要送给你,”言芷没有坐,站在她的床前有些羞赧的背手说道。
那天禁不住她的再三相劝,从她这选了两个宫里的簪花,这几天一直在想着送什么回礼。想来想去人家打小就是在将门皇宫长大的,什么东西没见过,自己实在没有拿出手的。只能费了点心思做了个小玩意儿。
“芷儿送的我定然喜欢,只是你这一去这么长时间不来,害得我思念了这么多天,莫非以后没有东西送就不来了么?”说着拉着她的衣袖,一起在床边坐下含笑的看着她。
“不是,我怕来了会打扰你们……”
“我们来到这里后,就没下过山,除了偶尔的有人过来礼节性的拜访,就我们三人,有什么打扰可言。”敛了笑的贺文惠,原本端雅的神情中有些寂寥,语气也透出些淡漠来。
“那姐姐的那些丫鬟呢?”言芷脱口而出的疑问,见她疑惑的看着自己,遂又有些慌乱的解释道:“前不久、我在横山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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