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秃儿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曾经一幕幕不愿回想的过去涌进眼中。

    他见这壮和尚在街坊中慷慨发粮,又见其一直在左顾右盼、打量四周,估摸这是个涉世未深的呆和尚,想讨些钱花花,这才壮着胆子上前询问。

    却未曾想到这壮和尚眼力非凡,仅仅看自己一眼就道出自己心中隐秘。

    张秃儿双手紧握,低首小声说道:“许多年前一场蝗灾使扬州无粮,爹娘兄弟皆被饿死,唯有我侥幸保下一命。”

    虽然不知眼前这位大师是怎么看出的,但张秃儿没有回避问题,却也没有回答是否。

    这话让朱重八一怔,看着小乞丐那似曾相识的打扮,他心中思绪瞬间被拉回到往昔,那些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的日子。

    自己当初若没遇见师父,只怕离此惨境也就只差一步了。

    朱重八看着不及自己胸膛的张秃儿,脸色不由得温和了几分,没有在此事上继续追问。

    “既然你说自己如此有能耐,那我问问你几件事,你若能让我满意,我便赏你几两银钱。”

    张秃儿一听朱重八愿给赏钱,黯淡无神的双眼瞬间迸发出光芒,随即换上一副喜色:“多谢大师的大恩大德!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扬州城内,如今哪地最繁华热闹?”

    朱重八环顾着繁华与饥饿只有一线之差的街坊,哪怕是此刻,朱重八心中都留有几分震撼不解。

    张秃儿闻言后连忙说道:“若要说最繁华的地段,那自然还是从扬州城内贯通而过的京杭大运河,也就是城中央那块。”

    “无论是寻欢作乐,还是行商采买,各地来客都聚集在那附近。”

    “京杭运河不是决堤了吗?”朱重八想起门口老官兵刚才的话,不由得问道。

    “大师不是江南的人吧?这大运河决堤乃是上游的大都沧州一带,但去往南方各省的水路并未受多大影响。”

    张秃儿一边说,双手还不停地比划着。

    “再加上今年开春后的焰口法会,南方诸省上供的贡品珍宝皆要经由大运河输送,所以这城外虽然冷清,但城中的灯火却更甚从前,各国来者皆有。”

    张秃儿说到此处时仿佛来了劲,昂首挺胸,越说面色越显红润。

    “而且许多人听闻庐州路有真龙降世,所以北方不少商贾贵族都要借大运河入长江,去往庐州拜见真龙,这一来一去,扬州城内汇聚的钱财人口,在整个江南那都是数一数二的。”

    此时张秃儿的语气都大上了几分,颇为洪亮,腰杆也挺地更直了,仿佛扬州城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地方。

    “京杭大运河吗”

    朱重八轻声复诵了一遍,眉头微皱,似在思索着什么。

    张秃儿见朱重八对这城中繁华极为在意,连忙开动脑筋揣测着朱重八所行的目的。

    瞧着眼前的朱重八一身僧袍,身材却似猛虎一般壮硕,不是整日吃素能长出来的,怎么看都像是个酒肉和尚。

    张秃儿悄悄靠近了些,压低声音与壮和尚说道:“大师,您可是想寻个烟花巷柳之地开开荤,享受一番?

    “小的知晓几家富商豪族常去的地,里面杂剧讲史、诸宫调、傀儡戏、影戏样样皆有,且这扬州勾栏内的小娘子,个顶个的水灵,那眉眼,那身段,且花样繁多,保管让大师您满意。”

    张秃儿说着,脸上露出几分谄媚的神色,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贫僧乃是出家人,常常受师父与方丈规训,怎可在这红尘情爱中破戒?”朱重八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朱重八神色平和,目光清澈,虽然师父李霄常说及时行乐,但当下他对男欢女爱之事并无太大兴趣。

    此话让张秃儿一愣,见和尚现在又自称起“贫僧”来了,不禁心中泛起嘀咕,愈发看不懂眼前这怪人。

    朱重八没有在乎这些,他手中旋即出现那张灰纸,将纸递向张秃儿眼前:“这纸上称这教派山门在扬州城内,你可知这纸是哪教发放的?”

    张秃儿并未接过递来的灰纸,似乎是怕自己的手脏了朱重八的纸。

    所以他只抬首端详那张灰纸,待他全部看完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师,我观这纸上所写的都是教派之事,这事小的实在不清楚,或许你可以去城中西北的大明寺内问问。”

    “大明寺好名字。”

    朱重八听到这名字后,脸上绽出一抹笑容。

    也不知为何,这“大明” 二字在他心间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涟漪,似乎颇为熟悉。

    “那这大明寺是道门还是佛门的?”

    张秃儿闻言面露几分惊愕,看着朱重八一袭僧袍,心中愈发肯定这衣服是壮汉抢来的,居然连这都不知晓。

    但他哪敢质问眼前这壮和尚,自己脑门也不过他一个巴掌大。

    张秃儿依旧神色恭敬地回答着:“大明寺是乃是律宗禅宗皆修,唐代的鉴真大师曾是寺庙住持,不少文人大师都到访过此地。”

    “如今大明寺统管扬州路内各宗各派的事务,若这纸上所写不假,那大明寺内的僧人多少都知晓一些。”

    张秃儿提及大明寺时,语调瞬间变得肃穆,一字一句皆说得郑重其事。

    “嗯,律宗啊……”

    这宗朱重八在相国寺内也有听闻过,如今汉地佛门的八宗之一,戒律极严,门中僧侣也极为稀少。

    朱重八抚颌思索了一会,随后其掌中忽地出现了几两银子。

    他动作麻利地用那张黑纸将其包裹住,而后便递给了张秃儿。

    “多谢小施主为贫僧解惑,这几两银子你拿去吧。”

    张秃儿见状,双眸瞬间一亮,流溢出惊喜之色,双手在破衣衫上使劲抹了抹,随后才小心翼翼地将白银接过。

    他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揭开黑纸定睛一瞧,只见黑纸内居然有十两银子。

    这对他一个乞丐而言,简直就是一笔天降横财,足够保他今年性命无忧。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如此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

    张秃儿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面色涨得通红,将银子放入怀中后他双膝一弯,就要对着朱重八下跪。

    却被朱重八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

    “好了,这冰天雪地的就别跪了,快去吧。”

    朱重八说着,将其扶起后也丝毫不嫌脏,伸手轻拍了张秃儿身上的积雪,而后便摆手让张秃儿离去。

    “多谢大师!若是大师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来此地唤我一声便可。”张秃儿恭敬地说道,满是污垢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真诚与感激。

    说罢,他便转身匆匆离去,因为激动的心情,使他脚步都略显慌乱。

    而朱重八的视线仅仅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便也不再耽搁,继续动身赶路,朝着西北方向大步前行。

    待朱重八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躲在远处角落中的张秃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随后张秃儿从怀中掏出一个破旧布囊,从中取出几颗红彤彤的丹丸,迫不及待地放入嘴中,嘴中嚼声作响,吃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就在这时,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突然按住了张秃儿的肩膀。

    那力道犹如铁钳一般,让他顿时感觉如坠冰窟,浑身上下汗毛倒竖。

    张秃儿惊恐万分地转头看去,只见朱重八正站在他身后,目光凌厉如剑,直直地看着小乞丐手中的布囊。

    “你果然没有说实话。”朱重八的声音低沉而威严,“这是什么?”

    “这这是大明寺发给流民百姓的佛、佛丸,吃上一颗便能几天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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