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栀缓缓低头,扫一眼抵在自己脖颈处的长剑,忽然嘲讽一笑。

    “裴渡,你当真想杀我?”

    裴渡盯着她,反问道:

    “你不该杀吗?”

    “像你这般心机深沉之人,当初在侯府一而再再而三地耍你那些手段和心机时,我就该将你就地正法。”

    “呵,”谢栀苦笑一声:

    “手段?我不耍手段,难道要像傀儡一般任人摆布不成?”

    “有心机又如何?若我没有心机,或许此刻我早就成了你的妾室,一生居于人下;又或者,一早成了那马夫的妻子,受裴潼音欺辱,生出来的孩子不得与士族通婚,世世代代皆为贱籍!”

    “再不然,若我一开始没有从青楼逃出来攀上你,我如今早就是娼妓了!”

    “裴渡,你高高在上,怎么会懂我这种人的感受?每一步棋,我若一个不慎,早就已经在万丈深渊里了!”

    说完,谢栀看着裴渡冰冷的表情,又冷笑:

    “你这副心中唾弃我,身子又离不开我的样子,真叫我恶心!”

    裴渡的声音却没有她那般激动,他自动忽略了谢栀骂他的话,出声问:

    “你说有难处,所以在你第一次走了之后,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你为什么又要逃走?荔淳,你凭什么这样对我?难道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做戏吗?”

    裴渡剑锋抵上她的喉咙,似乎想到了从前,面色瞬间难看下来。

    谢栀闻言,神色恍惚了一瞬,别过头去,擦掉眼泪,只怔怔望着那异兽屏风。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是,照理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顺从着过一生。”

    “可是裴渡,我不甘心,我不喜欢,我真的不喜欢这处处束缚的生活!”

    她仰头与他对视,泪水从眼眶里流出,顺着面庞一路流向纤细的脖颈,认真地道:

    “你若要娶我,定会费尽千辛万苦,而且,我也实在不想在高门大院中度过一生,日日同小妾斗法,裴渡,你这般位高权重,就算勉强娶了我,难道能保证日后在这屋里只有我一人吗?我走了,你不用费心,我也能得到自由,两全其美不好吗?”

    “两全其美,好一个两全其美……”

    裴渡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目光中透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我就是这样的狼心狗肺,我就是这样的坏人,我是白眼狼,大人,我已然全盘托出了,但凭大人处置……你想杀我,那就杀了我好了。”

    裴渡低头看向她,她跪坐在地,一袭桃红色的裙子散了满地,这般娇艳的颜色,衬得她一张脸愈发娇媚动人,艳若桃李。

    此刻泪光莹莹望向他,相信世间没有哪个男人能受的住。

    他却恨不能将这副粉红骷髅撕开,看看她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剑锋从脖颈滑到她美丽的脸上,裴渡的手在颤抖。

    谢栀望着停在面前的剑锋,直接将那剑挥开,勾唇苦笑道:

    “大人,我知道,您舍不得杀我。可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值得您留恋的呢?”

    裴渡望向被丢在地上的长剑,缓缓站起身,直接坐在了谢栀身旁的小几上。

    谢栀爬上前,伏在他的膝上,将脸抬起,露出一个酸涩的笑,略带讨好地问:

    “你已经知道我的真面目了,留在这也是叫你恶心,大人舍不得杀我,不如放我走,成全我,好不好?”

    裴渡低头,大掌拂过她的眉眼。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她总是这样,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带着目的。

    第一次跑,还可以说是下药的事败露,怕他怪罪。

    这一次,裴渡想给她糊弄的机会,都被她血淋淋揭开。

    或许,这就是她的真实面目。

    是,她本不是裴渡心中温顺柔美、偶尔单纯爱撒娇,偶尔使使性子的妻子,她就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

    她本该就是这种人。

    她从小,并没有被人珍视着长大。

    如履薄冰,弱肉强食,战战兢兢,这便是从小到大的处境。

    没有受过好的教育,书也只略读了一年多,只是认识几个字而已。

    再后来,突逢巨变,为了求生,她来到自己身边。

    在家塾旁听时,也常被潼音她们作践、欺辱。

    后来到了仰山台,身边豺狼环伺,她被人下药,将计就计攀上了他。

    一开始也什么都不要,只想让他查出真相而已。

    裴渡出自愧疚,给她好看的衣裳,漂亮的云履鞋,她自然会认为,靠这些不当的手段,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再后来,她便不甘于此。

    下药、骗人、纵火……

    这一桩桩一件件,她从最开始的生疏小心,到后来信手拈来。

    她变成如今这样,怎能说不是裴渡一手铸就?

    若没叫她见识过这一切,她本可以按照命定轨迹,在扬州度过一生。

    是他一口一口喂大了她的野心,却反噬了自己。

    这只他在雪地里捡回来的奄奄一息小兽,如今早已野心滔滔,居然产生了逃离他的想法。

    他克己复礼二十四载,做过唯一逾矩的事,就是当初救下她。

    一见钟情的人,或许总是输得最惨。

    爱恨因果,世人皆为之所困。

    雪夜里,她跪在地上,是为了能站起身,他高高在上,实则已然低到尘埃。

    眼前的少女如此狡猾,又如此聪慧,被她看出自己不敢杀她,此刻便已然处于上峰,开始提要求。

    若是被她知道,自己早就深陷于她,甚至之后为了忘记她,主动请缨接下烫手山芋的颍州案,离开京城半年,却在回来后依旧重蹈覆辙,她一定会拿捏自己。

    他细细端详眼前的人。

    从当初将你带回来开始,你便属于我了,想走,那便是背叛。

    他受不了背叛。

    是我给了你新生,你一生就当依附于我,想要自由,凭什么?

    少女眼波流转,面露讨好,同当年雪地里,那双懵懂不知世事的眼重合,叫裴渡觉得恍如隔世。

    他伸出大掌,合上她极具欺骗性的眼:

    “荔淳,我不杀你,但这一辈子,你都别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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