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巴掌,跟苏玛瑙最近挨的所有巴掌都不一样。

    苏玛瑙只觉得自己的脸被大卡车反复碾压,然后就真的晕过去了。

    苏大志不由得又缩了缩脖子。

    但一家人都看着他,他只能梗着脖子说道:“你不要动不动就跟家里人动手!像什么样子?!玛瑙年纪小,你跟她计较什么!”

    说着,他看向苏铜:“老四,家里出了事,六丫头给你的那个工作,先卖掉吧!我听工友说,会计的工作,能卖一千三四呢!这就填了一大半窟窿了!”

    苏铜微笑:“爸,卖掉没有我去上班划算。我一年就能转正,转正工资至少八十块。你算算。”

    苏大志心算了一下,也不知道算清楚没。

    但是老四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他本能地认为老四是对的,于是点头道:“那就你的工资,先全部拿来还债。”

    苏铜继续微笑:“行。”

    苏如意看着苏铜这从来没见过的微笑,心中一惊——四哥这是彻底伤心了。

    苏铜四五岁的时候,病情严重。

    苏大志心疼苏铜看病需要钱,曾把他带到海城火车站人贩子出没的地方,然后一个人离开了。

    但是苏铜认路,自己找回家来了。

    虽然苏大志发誓说自己和苏铜只是走散了,但这件事也成为苏铜心里一个过不去的坎儿。

    苏如意连忙走到苏铜身边,扶住他:“四哥你累了吧?我扶你回去休息!”

    “等等!”苏大志突然喊了一声,“老四,到底是怎么划算?大夫可是说过,你活不过二十五的!”

    苏铜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没回头,但声音清晰:“爸,就算我活不过二十五,这五年工资,也三四千块了,等……等我死了,这工作还能再卖掉。”

    说完,他转过身,快步向着东厢房走去。

    回到屋里,苏铜立刻坐在椅子上,开始喘粗气。

    苏如意跟过去,赶紧倒了一杯水给他,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苏铜呷了一口水,喃喃道:“投胎到这种人家里,我上辈子一定是个恶贯满盈的人。”

    苏如意心如刀绞:“四哥,你要想开点儿——明天,明天我就去求苏伯伯,让他把宿舍给你批了,你这几天就搬进去,好不好?”

    “好。”苏铜点头,“我先休息了——明天下午,还有供销社的考试呢!你在我这儿坐一会儿,等院子里消停了,再出去。”

    说完,他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背过身去。

    苏如意看着他孤独瘦削的背影,长叹一声。

    6月12号一早,苏如意抹黑起来做了早饭——只有她和苏铜的两份。

    白面被苏玛瑙用完了,苏如意只能做了玉米面糊糊,配麻油咸菜丝,糊糊里卧了两只荷包蛋。

    蛋筐就要见底了。

    被砸坏的柜门,就那样坏着。

    管玉梅起来时,正看到苏如意在洗碗。

    她什么都没有说,摔摔打打地开始往盆里倒高粱面。

    很久没下厨了,管玉梅的面,和软了。

    她一边加面,一边低声咒骂:“遭瘟的丧门星!出门就让车撞死!”

    在她咒骂的时候,苏如意已经出了门,径直来到机械厂。

    在厂门口,正碰到苏向军。

    “苏伯伯!”她喊了一声。

    苏向军回头,就看到一脸笑意的苏如意。他也笑了:“大侄女,找我有事?”

    “伯伯,我四哥能这几天就搬到厂里宿舍吗?”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家里住房实在有些紧张。”

    “原本是不行的,但是我大侄女开口了,那肯定行!”苏向军道,“走,我带你领钥匙去!”

    苏如意没想到这么顺利,高兴得走路都要跳起来了。

    等站在苏铜分到的宿舍里时,她更是开心得要发疯——说是小房子,但比家里的正房还要大。

    一张厚厚的帘子,隔出了左右两个单独的空间,窗户也被一分为二。

    先住进来那人的一半房间,基本没什么摆设,连被褥都打成了包袱,脸盆也倒扣着,说明那人是不住在宿舍的。

    再看家具——床、桌子、柜子都有,就连台灯、脸盆架和新毛巾,都配齐了。

    这基本等于是个单人宿舍!

    苏向军甚至安排了两个女工来打扫卫生。

    苏如意不由得冲他鞠了个躬:“苏伯伯,我替四哥谢谢您!”

    苏向军摆摆手:“我喜欢聪明的孩子。从批苏铜的卷子,我就想认识这个孩子,没想到,我和苏铜还真的有这段缘分!你放心,只要他好好干,他的人生大事,我都给他包了!”

    苏如意回到家里,把钥匙给了苏铜。

    苏铜那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恢复了一些神采。

    两人开始动手收拾苏铜的个人物品。

    主要是书,大概有三百本左右,主要是历史和社科类的,还有一半是古籍。

    这些书,其实是属于这个小院的原主人的,都用樟木箱装着,放在地窖里。苏家搬进来之后,管玉梅高价卖掉了那些箱子,也曾经想把这些书当废纸卖了。

    但年幼的苏铜说自己想看。

    那时大家都觉得苏铜活不到成年,管玉梅心一软,就把这些书留了下来。

    后来的一次次运动,倒也没人想到,来大老粗苏大志家里搜书,所以,这些书很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见苏铜收拾得入迷,苏如意说了一声,就再次出门了。

    这次,苏如意先是去供销社买了一斤桃酥、两瓶桔子罐头,接着坐上了公交车,径直来到了海城郊区。

    这里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区,房子建得千奇百怪。

    她一路走,一路打听,终于在一个巷子深处,找到了那个叫“苏大志”的老头儿家。

    破败的院子,老头儿已经瘫在炕上。

    他的儿媳,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来开门,见到拎着礼品的苏如意,很有点儿意外:“找我爸?您是?”

    苏如意客客气气道:“我是李更生的外孙女,我叫苏如意。”

    儿媳愣了愣,忙道:“快!快请进。我爸等你们家来人,可等了小半辈子了!”

    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院,比苏家的院子还要小一点儿。

    苏如意不自觉地有点热泪盈眶。

    世界上总有各种各样的人,比如这个老头儿,自己一家十几口挤在这么小的院子里,却一直怀揣着老友给他的房契,一心要等到老友的后人来取。

    又比如她爹苏大志……

    上一世,二十年前的一天,还生活在海城远郊苏家庄的她爹苏大志,有一天傍晚,在赶集回来的半路上,遇见了一个伤重不治的老大爷。

    那老大爷的身边,还跟着个五岁的男孩。

    男孩跪着拦住路,苏大志只得来到老大爷面前。

    老大爷是在带着孙子出门避祸的途中,遇到了歹徒,被抢走了全部的钱。

    反抗的时候,歹徒给了他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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