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花园。
这个季节,北方已是万树皆枯。
然金陵城地处南方,虽然秋冬亦十分湿冷,终与北方严寒有异。
此际的御花园内,绝大多数树仍满是绿叶。
菊花也正傲霜怒放。
许是年龄大了,加上这段时间也不处理政事,老朱越来越喜欢坐着发呆了。
此刻便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斜倚背栏,看着御花园里的别样景致发呆。
“陛下!”
吉垣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在不远处站住,躬身行礼。
老朱没有转眼看他,问道:“今日的《大明日报》送来了?”
“是!”吉垣应了一声,弯腰捧着双手,将《大明日报》呈上。
老朱却并不伸手去接,而是问道:“赏你的十万新钞,去找吴王取了吗?”
“去取了!”吉垣音轻气缓,道:“吴王殿下又赏了奴婢十万新钞,说是答谢奴婢这段时间的辛苦。”
“奴婢心里琢磨,奴婢也没干什么,无功受禄,实在有愧。”
“可吴王殿下的赏赐,奴婢又不敢辞。”
“奴婢就想着,吴王殿下将大明银行和新钞给办成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应该普天同庆。”
“陛下和吴王殿下给的赏赐,不应该只让奴婢一个人得了,宫里头的人,要人人有份才对。”
“奴婢打算,将陛下昨日赐的十万新钞,连同吴王殿下今日赏的十万新钞,共计二十万,全部给宫里人分了。”
“让大家也都沾沾陛下和吴王殿下的喜气。”
“可遍赐宫人,又非奴婢所能私自作主,还请陛下恩准。”
老朱脸上浮现一抹笑意,道:“都赏给他们了,你拿什么啊?”
“奴婢能在陛下面前侍候,就是十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吉垣笑容灿烂,道:“奴婢一个阉人,要这些钱财有何用?还不如给大伙儿分了。”
“大家伙儿都高兴了,奴婢瞧着也开心。”
“你这奴才,倒是有几分见识。”老朱心情不错。
他对吉垣本来就有些看重,才出手试探。
如今见他这般懂事,可堪重用,自是心里也跟着舒服起来。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价值两万两银子的新钞,也够宫里人分了。”
老朱一挥手,道:“顺便给咱传旨,吴王如今改制使用新钞,普天皆同。”
“咱们宫里,也要身先士卒,为天下典范。”
“从即日起,宫里头都不用金银铜钱了,一律使用新钞。”
“他们各人手里的金银铜钱,除了已经打造成首饰的以外,都收集起来,着人前往大明银行,统一兑换成新钞,再原样发给他们。”
吉垣连忙接旨。
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昨日皇帝陛下赏他一笔新钞的时候,他竟只顾着高兴,没有往深处细想。
回去之后,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此举与陛下平日里的作风,委实差别太大。
别说价值一万两银子的新钞,便是随手赏一千两白银,也不像是皇帝陛下会做的事。
陛下平日里,可节约着呢。
对宫女太监,差不能能用“抠门”两个来形容了。
可吉垣始终没有想通陛下的用意。
直到今日收到吴王殿下的赏赐,才猛然醒悟。
从一开始,陛下说要赏他一千白银,就是在试他。
很幸运,吉垣主动拒绝了白银,而请求换成新钞,也顺序通过了第一轮测试。
但接下来的第二轮,才是重点。
再紧接着,便是吴王殿下的第三轮。
既是提醒,也是测试。
在陛下身边办事,必须拒绝钱财,才不会被外人收买!
陛下才能真正重用他。
倘若他真的见钱眼开,心安理得的收了这一大笔新钞,那今生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在陛下身边侍候了一辈子,也许陛下会看在昔日情谊的面子上,让吉垣拿着钱安心养老,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但其他人上来之后,会不会翻自己从前的老账?
离开了陛下后,昔日里得罪的人,会不会群起而攻之?
没有了陛下的庇护,他又真的能平安养老吗?
还是迟早会因为“犯事”而身陷囹圄,甚至有一天身首异地呢?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真要离开了陛下,他哪里还能有好下场呢?
如今顺利过关,日后前程,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陛下龙威,当真莫测。
昨日明明见陛下一心为吴王成功发行新钞而高兴。
却没想到,随手给的赏赐,却包含这般用意。
还有吴王殿下。
如此年少,竟然能一叶知秋,瞬间猜测出陛下心中所想。
这对爷孙,不愧是大明江山的执掌者,委实非凡人所能企及。
这番能平安落地,实属侥幸。
吉垣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日后办差,定得小心再小心,三思而后行。
老朱将他手中报纸拿了过来,随手翻看。
首先是看他自己的传记,这是老朱最喜闻乐见的。
接着才看后面的朝政动态和民间新闻。
如今的《大明日报》,仍然保持着八版,内容较以前的四版增加不少。
老朱也花了一些时间,才将其全部看完。
此时,吉垣已经传完旨意,又回到了这里。
“这报纸上说,吴王宣布成立大明制造局。”
老朱淡淡道:“咱听说,吴王从大明银行抽调了三千万两银子的钱款,全部都投到了大明制造局,还打算用老四的长子炽儿主管大明制造局,你说,吴王此举是何意啊?”
吉垣弯腰笑道:“吴王是天纵奇才,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他的用意,哪里是奴婢能揣测的。”
老朱冷哼了一声,道:“咱让你你说,你就说,别找借口推三阻四。”
吉垣的脸色一变,忙道:“陛下让奴婢说,那奴婢就只好说了。”
“只是奴婢见识浅薄,恐怕说得都不对,陛下权当一乐吧,别放在心上。”
老朱不应声,吉垣只好接着道:“按理说,小王爷是燕王的长子,将来是要回北平就藩的,不能长期留在京师。”
“可吴王殿下让他主管大明制造局,这无疑是对他委以重任。”
“奴婢觉得,吴王殿下可能是不愿让小王爷去就藩。”
他一番话说完,头垂得很低,双眼望着脚尖,连大气都不敢喘。
“咱问的不是这个。”
老朱正声道:“老四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炽儿不就藩,那便让其他儿子代替便是了。”
“咱是想问,吴王花了这么多钱,办大明制造局,所为何意?”
吉垣苦笑道:“陛下,这可真问住奴婢了。”
“奴婢只听说,这个大明制造局,是专门来造类似滚筒式油印机这类奇物的。”
“但具体要干什么,怎么干,奴婢是真不知道啊。”
“这是吴王殿下想出来的新鲜玩意儿。”
“奴婢私底下也去打听了,大家伙儿,没有一个确切知道的。”
“就连被吴王殿下选中,要加入大明制造局的人,他们自个儿也说不清。”
“吴王殿下行事如天马行空,羚羊挂角,根本不是奴婢们能猜得到的。”
老朱没有再逼问他,而是陷入沉思了。
对于大明制造局,他也看不懂。
许久,才叹道:“熥儿这孩子的想法,连咱也猜不透。”
“这件事就随着他去了吧。”
“对了,算算日子,大明军事学院也该开学了吧?”
从大明军事学院开始招生到正式开学,中间自然隔着不少天。
这段时间以来,大明银行的成立和新钞发行,极大的吸引了人们的眼光。
但实际上,《大明日报》关于大军明军学院的报道,也从来没有少过。
自从燕王朱棣公开宣布拜师之后,大量的功臣勋贵子弟,都督武将纷纷效仿。
每天都有人在《大明日报》上刊登拜师誓词,以示对吴王殿下的敬仰和忠心。
“回陛下,大明军事学院,后天正式开学。”吴垣答道。
“最近没有什么新的动静吗?”老朱又问道。
吴恒欠身道:“大体上还算风平浪静,不过,奴婢听说,北元已经蠢蠢欲动,正在加强整顿军备,准备趁着今冬,大举反攻大明。”
“哦?”老朱淡淡反问,龙眸微微眯了起来,身上的杀气,毫无征兆的出现。
原本只是一名平和的老人,此际却宛如作势欲捕的虎豹。
“有什么确切的情报吗?”
吉垣摇头道:“这倒是没有,只是听到一些风传。”
“北元早已是我朝手下败将,他们再敢南下,必被我朝将士击败无疑。”
“只是奴婢担心,大明军事学院新立,许多将领都要来学院拜师上课。”
“若是北元大军在此时南下,只恐边境空虚。”
“可在此时让将领们都离京北上,又对吴王新成立的军事学院不利。”
“这其中的尺度,恐怕不太好拿捏。”
老朱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既然都没有确切情报,就先不要杞人忧天了。”
北元数年前才被大明打得溃不成军,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不敢轻易南下。
老朱随即又问道:“熥儿遇刺的事,锦衣卫密探和检校们秘密追查了这么久,就真的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虽然现在的老朱怀疑是朱允炆,但毕竟没有证据。
吉垣连忙跪了下去,磕头道:“陛下恕罪,此事因朴家余孽全部死尽,确实不好追查。”
老朱脸上怒意浮现。
吉垣又接着道:“倒是也有一些不算线索的线索,还未归纳成案,故而不太好上报。”
“陛下既然问起,奴婢便先说了。”
老朱没有出言,淡淡看着他。
吉垣方缓缓道:“吴王殿下刺杀当日,在下朝之后,有一个人悄悄去了秦王府。”
“那便是以前宫里的太监,聂涣儿。”
“此人之前因犯了错,被陛下贬去献王府。”
聂涣儿?
老朱脑海内顿时浮现他的身影。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大朝会的前一天,被老朱派去吴王府传旨,赏赐朱允熥宝刀的太监。
后来朱允熥通过给聂涣儿赏钱,暗示老朱此人被外人收买了。
那时候的老朱,对朱允炆的印象仍不错。
见聂涣儿“勾结”的人是朱允炆,便没有将其重罚,只是赶出宫去,让他去献王朱允炆身边效力。
后面朱允熥在大朝会上,获得老朱的信任,明言将委以江山。
而这个时候的聂涣儿,才刚到献王府上。
也是在那一日,老朱与朱允熥爷孙俩在下朝后谈了很久的话,紧接着,朱允熥出宫便遭遇了刺杀。
没想到这个聂涣儿竟然与那日刺杀朱允熥的事有关?
老朱的龙眸内,刹时间精芒闪烁,风云变化。
老人的吸呼,也骤然变得短促而急速。
吉垣心里亦是捏着一把汗。
毕竟这个聂涣儿,以前在宫里当差,算起来还是他手底下的人。
自己是否也会因此而被牵连呢?
吉垣心里直打鼓。
但老朱问起来,他又不敢不说。
“秦王见了聂涣儿,并与之谈了很久的话,但他们谈话地点,在秦王府外的广场上,四下无人,所以也不知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聂涣儿离开后,便立即回了献王府,去见了献王。”
“后来,又匆匆忙忙出府了。”
“还与府中的门卫说,献王有急事让他去办。”
吉垣说到这里时,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往下说。
“朴家余孽刺杀吴王殿下之前,曾藏身于一处民宅内,终日不与外人见面。”
“外面的人,自然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人。”
“唯独那日吴王遇刺前的一个时辰,有外人去了那里。”
“锦衣卫密探和检校们多方打听,发现这个人,与聂涣儿长得极其相似。”
“只是此后聂涣儿一直呆在献王府,再未曾出府半步。”
“咱们也不好让人去献王府辨认,故而仍不敢完全确定。”
“这便是奴婢们打探到的全部消息了。”
老朱听他说完,凝神不语。
脸上神情亦无喜无悲无怒,唯有龙眸内浪花翻滚,狂潮涌动。
自从那日召见杨士奇之后,他心里一直怀疑真是儿子或孙子派人刺杀了朱允熥,但始终没有任何证据。
如今,算是找到一些线索了。
秦王、献王……难道他们联手了不成?
“秦王和献王,在当日熥儿遇刺前,还见过什么人吗?”
老朱忽然又问道。
吉垣一惊,不解陛下之意。
但他对于此事的调查十分尽心,因而许多情报都记得清清楚楚。
此际细细一想,立即道:
“在吴王殿下遇刺之前,也就是那日大朝会下朝之后,晋王殿下便去了秦王府,与秦王商谈了许久方归。”
“若算时间的话,还在聂涣儿前往秦王府之前。”
“晋王殿下离开秦王府,又过了一段时间后,聂涣儿才到的。”
老朱的龙眸微微闪了闪,依旧没有说话。
晋王,那可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之一。
“至于献王殿下,则是在下朝之后,召见了黄子澄和方孝孺两人,并一直在与其密议。”
“但他们二人本就是献王的老师,与他们长谈,亦是常有之事。”
“除此之外,献王应该再没有见过其他什么人了。”
吉垣的声音很轻。
涉及到藩王,皇子皇孙的调查,又要秘密进行,就必须十分小心翼翼。
因而很多事,查起来非常困难。
“好,咱都知道了!”老朱语气平淡,道:“还有几日,便是吕氏的生日,吴王会在那天处理吕氏的事。”
“你们也就在那一日,将那个聂涣儿抓了吧。”
吉垣见陛下并没有发怒,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应声道:“是!”
老朱站起身来,道:“后天大明军事学院开学,都盯紧一点,不要再出了什么差错。”
“今儿咱也泛了,先回寝殿歇息吧。”
他的话音方落,便见御花园那边有太监急匆匆的赶了过来,走到老朱面前,迅速递上一卷密报。
老朱龙眸微变,吉垣连忙上前,接过密报,再送到皇帝陛下手上。
老朱展开密报,只见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一行话。
“边关急报:据潜伏在北元的密探送回的消息,北元大军不日将大举南下,还望朝廷早做准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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