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习愣立当场,众多生员也一个重。
此联一出,从此整个国子监的风向,恐怕都要大变。
此前陛下不许国子监生员议论国事,但太孙殿下的做法,竟是截然相反。
“将这幅对联挂在国子监的大门两侧,让以后每一个入学的监生,都牢牢记住。”
朱允熥吩咐道。
允许国子监生员议论国事,粗一看以为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实际上,朱允熥很清楚,这是影响十分深远的大事。
国子监是大明的最高学府。
国子监的风向转变,影响的并不仅仅是在里面读书的几千生员,而是整个大明的所有学堂。
自洪武立国,老朱便一意孤行,强制在全国普及官学教育。
府学、县学、乃至深入民间农村的乡学,纷纷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国子监是一个风向标。
国子监往哪边转向,全国所有的学堂,都会跟着转向。
对于这件事,朱允熥也思考了很久。
老朱下诏准许官员、在野贤人、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等向朝廷献言献策,唯独不准学员议政,向朝廷献策,这是有其内在逻辑和道理的。
简单点的说,就是学员们最容易结党闹事。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是东林党的座右铭。
而东林党人正是以东林学院为中心,将明末的政坛搅成了一锅乱粥。
大明最终走向灭亡,与东林党关系极大。
从这一点上来说,老朱限制学员议政论证的严令,可以说是有先见之明了。
若是后世能一直严格贯彻下去,也不会有明末东林党人之乱。
朱允熥对这些都十分了解。
但他心中仍然有其他想法。
世间事,有利必有弊。
压制了学院的言论,对于统治稳定,当然是有利的。
但换一个角度,对于推动社会变革呢?
他已经种下了方孝孺这颗种子,但还远远不够。
要推动整个社会变革,必须先从思想上的转变开始。
而要转变整个社会的思想,就必须从学校教育入手。
两害相权取其轻。
朱允熥有信心能稳定大明,并不怕因此而引发动乱。
正因为如此,他才令国子监给学员们订阅《大明日报》,让学员们议政。
《大明日报》是他一手创建的舆论阵地,如果连国子监的学生都不去读《大明日报》,那便无法将学生发动起来,促进思想转变。
要知道,不管哪个时代,学生当中的理想主义者数量都是最多的。
毕竟,学生的思想正处于形成之中,最容易被引导。
这既可能是引导向好的一面,也可能是坏的一面。
同窗读书的关系又非寻常关系可比,也意味着学生们很容易抱团,形成强大的政治势力。
凡此种种,可以说,在任何时代,学生都是一股特殊又极为有力的政治力量。
东林党人出自东林学院,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从学生运动开始。
何况,国子监的学生,还不是一般的学生,而是大明未来的官员。
朱允熥正是想引导并掌握这股力量为自己所用,才来到国子监。
要让老一辈接受科技文明,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除了极个别思想开明之人,大多数人天生就会抱着抵制的态度。
可学生不一样。
学生有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更愿意接受新鲜事物。
国子监的学生,将来都是要做官的。
在他们当中打下了基础,他们就会将其带到整个大明。
“太孙殿下教诲,我等铭记于心。”
监生们一齐行礼。
尤其是刚才要被罚的二十余名监生,更是激动不已。
原以为要被重重惩罚一番,没想到,竟被太孙殿下亲自给救了。
听太孙殿下的训导,他们看《大明日报》不仅没有任何过错,反而是关心国事天下事的表现。
这如何能不令他们欢心鼓舞呢。
其他监生也一个个心潮澎湃。
事实上,随着《大明日报》的广泛传播,民间凡是识字之人,鲜有不读《大明日报》的。
更别说他们这些自幼饱读诗书的监生。
就是国子监的祭酒,司业,教习,谁又不读《大明日报》呢?
不过是禁止监生们看罢了。
如今,太孙殿下明确鼓励他们读《大明日报》,关心朝政,关心国事天下事,那就是等同于是全面解禁了。
教习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这与陛下的教导不符啊!”
没人理他。
教习当然也不会站出来顶撞太孙殿下。
但他感到兹事体大,必须立即禀报祭酒大人。
正想着,国子监祭酒胡季安已领着国子监一众官员赶了过来。
“参见太孙殿下!”胡季安恭敬行礼。
他刚才还在内堂正在欣赏一位勋贵子弟的家长送过来的古画,却骤然听到太孙殿下亲临国子监的消息,连忙赶了过来。
说起来,老朱对于官员贪污受贿的处罚甚严,动辄砍头抄家,剥皮充草。
但对学堂里面的教习收受生员家长的礼物,老朱却认为父母盼望子弟成才,厚师于礼,这是生员家长的贤明,更能彰显老师的德才,因此不算是收受赃物。
曾经有国子监教习状告国子监上任祭酒宋讷收受了公侯子弟家长的礼物,情况属实,老朱却反而判了诬告。
理由便是学生家长送给老师礼物,这是礼遇师长,不算行贿受贿!
有了皇帝撑腰,国子监的各级官吏和教习收受学生家长馈赠的礼物,从此便肆无忌惮,蔚然成风了。
甚至对于没有给自己送礼物的学员,还会想方设法为难对方,甚至故意找借口加以刑罚。
以致国子监每个月都有学生被折磨致死。
这也是外面的学子听说要进国子监读书,便为之变色的一个重要原因。
朱允熥笑着望向胡季安:“祭酒大人的气色不错,看来最近收的古董字画,都挺让大人满意的。”
太孙殿下怎么知道这些事?
胡季安顿时如遭雷击,连忙跪下去磕头道:“太孙殿下明鉴,卑职虽然喜欢古董字画,收藏却并不太多,都是一些学生的父母相送。卑职推辞不了,万般无奈,才勉强收下。”
因为皇帝陛下曾经亲自判定,学生父母送给学生师长的礼物,不算受贿,他才敢坦然交待。
朱允熥冷冷道:“国子监是朝廷的机构,你们既是学生的师长,也是朝廷的官吏。”
“身为师长,收一些学生父母送的致谢薄礼,原也无可厚非。”
“可身为朝廷命官,收受贿赂,却是重罪。”
“本宫听说,国子监自祭酒以下,厚赂成风。”
“更有甚者,对于无钱给教习送礼物的学生,刻意刁难,使监生在国子监难以生存,逼迫监生父母不得不送礼,可有此事?”
胡季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面如纸色。
太孙殿下的威名,他早就有所耳闻。
当日通政司大小官员的脑袋,便是明证。
此际听到太孙殿下兴师问罪,如何能不怕?
他抬起头来,想要辩解,却猛然惊觉不对。
太孙殿下能随意说出来,必然是掌握了证据。
何况,即使是没有证据,这种事也很难隐瞒。
只要一查,便会立即水落石出。
当下,他连忙将为自己辩护的话吞了回去,转而认罪:“卑职治理国子监失责,御下不严,以致国子监内竟传出此等丑闻,请太孙殿下治罪。”
“起来吧!”朱允熥挥了挥手。
国子监的事,在金陵城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并不是什么秘密。
探听司自然早就打探得清清楚楚。
相比上一任的祭酒,胡季安其实还算不错的。
对监生们的管理,要好很多。
虽然收了一些公侯送的礼物,但他并会因此而刻意去为难没有送礼的穷学生。
基本上还是能做到一视同仁的。
相反,他还惩治了一些那样做的教习。
国子监的问题,根源在老朱,并不在这位祭酒身上。
朱允熥拿话威吓他,不过是为了推行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传本宫的命令,凡监生家长所馈赠之礼物,一律充入公库,不得私下收受。”
胡季安忙道:“是!卑职这便去将自己所收的古董字画,全部充公入库。”
对他来说,仅仅交出从前收受的礼物,已经是意外之喜。
要不然,若太孙殿下真给他定一个贪赃枉法的罪名,那就是砍头抄家了。
“嗯!”朱允熥点了点头,道:“不仅仅是你,国子监所有收了监生父母所送礼物的,都得充公。”
他顿了顿,又道:“自今日起,国子监所有上下官员,教习,皆领双份俸禄,但不得再私下收一分钱的礼物,否则,严惩不贷。”
胡季安愣了下,旋即喜不自禁地磕头道:“谢太孙殿下。”
周围一众国子监官员,教习,亦是如此,个个皆感动不已。
在民间的传说中,太孙殿下与苛刻的皇帝陛下不同,他甚至被一些人私底下称为“财神爷”。
因为无论是大明日报的报社,还是大明银行的职员,再或者是大明制造局的工匠,乃至大明军事学院新召的学员,太孙殿下都给出了十分慷慨的报酬。
那是在老朱手底下干活时,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薪俸。
但太孙殿下随手就给了。
就连从前官员的俸禄,因为一多半都是严重贬值的旧钞,也令许多穷苦出身的官员生活难以为继。
自太孙殿下监国,发行新钞以来,这种局面便得到了彻底扭转。
官员们的俸禄虽然没有增加,但因为发的钱都是实打实的,故而到手的收入,实际上是大大增加的。
这也令许许多多的穷官,对太孙殿下都感激不已。
国子监的官员,上一刻还在为不能再收受馈礼而痛心,可听到领双份俸禄,顿时心里又舒畅了许多。
如此一来,至少往后还是生计无忧,小日子仍能过得很不错。
朱允熥很清楚,老朱给官员所定的俸禄,委实太低了。
以前大明朝廷缺钱,但如今却并不缺了。
杨士奇执掌的大明银行,正在源源不断的吸入数不清的财富。
如今大明银行的存款总数,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一亿两白银。
这个数字每天还在不断的增加,因为更多的分行,正在各地不断新设,吸纳更多的存款。
当然,银行的钱,是民间存款,不能随便乱用。
可存款进来了,总归得放贷款出去,银行才能正常运转。
大明制造局已经借了三千万两白银。
朱允熥打算让大明朝廷,也借三千万两的国债。
大明军事学院招收学生的开销,正是从这里面出。
国子监各级官吏,教习的双俸,也是一样。
这些都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真正的大头,还是接下来朝廷要搞的大基建工程——修筑水泥路!
至于还债,朱允熥也一点都不担心。
别看现在大明朝一年仅仅两千多万银子的税赋,其中许多还是按粮食折算出来的。
可一旦大明进入大航海时代,开启工业化,那朝廷每年能征收的税赋,就会立即飞速增长。
到那时候,还怕还不了这一点小小的债务吗?
就是眼下的商税变革,估摸着也能很快变出一大笔钱来。
说白了,大明朝廷根本不差钱。
以前没钱,只是没有将潜力挖掘出来而已。
朱允熥心中的变革计划,要从国子监开始。
对于国子监的知识分子,自然要优待。
不过,日后国子监的官吏,教习,还是不是眼前这批人,就不好说了。
当下朱允熥又道:“本宫还听说,国子监监生的伙食很差。”
他的目光,从一众监生的身上扫过。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面黄肌瘦。
“从今日起,提高国子监的伙食待遇,要让监生们都能吃饱吃好。”
“谢太孙殿下!”众监生顿时欢呼不已。
其实,这些监生大多数家境优越,以前在家里都是养尊处优,并不存在缺衣短食之事。
若非如此,也供不起他们读书。
可自从进入国子监,吃得比以前侍候自己的书童,丫鬟都要差许多。
甚至此前还有监生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饿死了。
监生被饿死,还不是孤例,而是时有发生!
学员们在国子监读书,是一边与饥饿作斗争,一边顶着严厉又残酷无情的刑罚。
老朱对此的做法是,凡是监生说国子监伙食不好的,初犯鞭笞五十,再犯笞一百,三犯处斩!
有了皇帝陛下撑腰,不许监生有任何反抗,国子监的伙食之差,就可想而知了!
中饱私囊这种事,自古亦然。
金陵城甚至有谣传,说刑部大牢的饭菜,都比国子监要好。
听到朱允熥下令提高伙食待遇,顿时让许多监生感动得泪流满面。
处理完国子监的俗务,朱允熥笑道:“今日本宫来此,主要是为了和你们说说话,谈谈本宫的理念。”
胡季安心中一凛,隐隐有了一些猜测,连忙上前,小声道:“陛下的训导,似乎与殿下有些不同。”
“本宫知道。”朱允熥当然很清楚这一点。
不过,他对此并不担心。
朱标在世的时候,与老朱的矛盾就没有少过。
那又如何呢?
丝毫都不影响朱标的地位!
他若是完全按老朱的那一套来,与老朱的政策没有任何矛盾冲突,恐怕老朱才会觉得他在故意糊弄自己。
这才会真正影响他的太孙地位!
相反。
按自己的想法行事,让老朱知道这就是他的真性情,就是他想要推行的“新政”,并向老朱证明他的政策更好,才是正确的做法。
“皇爷爷将政事委于本宫,该怎么治理国家,还无须你来提醒。”
胡季安不敢再多言。
学堂里安静了下来。
匆匆赶来的一众国子监官吏,教习,以及学堂里原本的监生们,都一个个将目光聚焦到朱允熥身上。
官吏和教习们有些不安。
刚才太孙殿下便已经写下了那幅对联,还要悬挂到国子监的大门上,以作警示。
要学生们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
可陛下之前三番五次强调,不许国子监的生员议论朝政利弊。
太孙与陛下有矛盾啊!
他们夹在中间,自是心惊肉跳。
监生们则是兴奋不已。
这位大明的传奇人物,大明未来的天子,会和他们说些什么?
万众瞩目中,朱允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今日本宫要与你们讲的,可以用两个字概括——科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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