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脸上神色微变,没有出声,静静听杨士奇往下说。
“当初朝野上下支持加征商税,其一是携舆论之势,他们不敢公开反对。”
“其二则是在许多官员眼中,当时加征商税所针对的人,仅止于皇亲国戚。”
“许多官员家中并不经商,也影响不到他们的利益。”
“但如今的情况,已然有了不小的变化。”
“小王爷淘气调皮,人却极为聪明,办事能力也很强。”
“这段时间以来,大明税务司的分支,已迅速推进到了下面的府县。”
“如此一来,各地怨声载道。”
“自朝中官员,乃至地方乡绅,反对者不在少数。”
“小王爷对此采取了高压政策,抓捕了不少人。”
“但地方官府并不愿意配合,要继续推行下去,困难重重。”
杨士奇将情况细细说了出来。
地方保护势力,即使在后世高度发达的社会,也仍然普遍存在。
但后世依靠完善的管理,发达的社交网络,有效的法治,还能进行压制。
但这个时代,可完全不一样。
做生意经商这件事,是需要有势力撑腰,才能做得了。
一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外乡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外乡外县去做生意,即使能赚到钱,也多半做不下去,弄不好连命都会丢掉。
因为他实际上并不是简单的经商,而是需要对付地痞流氓,对付官府胥吏,对付地方宗族,对付羡慕嫉妒恨的同行……
没有一点势力,连做乞丐都会有人来故意欺侮。
也因此,那些能将生意做下去的人,都不是本分老实的人,都有自己立足的本事。
他们要么拉帮结派,成立行会,设立行规,互相依仗,互相保护。
要么是一方豪绅,要么有宗族势力撑采,再要么有官府背景……
再或者,他自己是一个狠角色,八面玲珑,有自己的势力,各方关系都能摆得平。
总而言之,能在这个时代经商做生意的人,都不是好惹的!
以前商税是由地方官府征收,依靠的是地头蛇衙门差役。
这些人本身就能镇得住场子,也知道里面的门道,懂得该如何行事。
至于其中腐败,相互勾结,收了孝敬银便不收税等等,自不待多言。
可现在税务司可不干那些,一切皆依法行事。
对盘根复杂的地方势力,土豪劣绅来说,税务司无异于是在掀桌子。
刚开始还以为可以咬咬牙,忍一忍等一阵风过去了,就好了。
没想到税务司还真要扎根不走,永远继续下去。
他们就再也按捺不住,开始用各种办法对付税务司了!
另一方面,因为税务司直属朝廷,外派的税吏皆不由地方官府管辖,他们所收的税,地方官府也分润不到。
反而因为征税之事,给地方官府惹出不少麻烦,闹了许多事端。
地方官府当然对税务司极不待见。
很多地方甚至还以各种理由,故意设卡,不仅不配合税务司办事,反而用各种明招暗招为难税务司的税吏。
更不要说那些利益受损的胥吏。
“二月十六日,嘉兴府布匹商人与税务司税吏发生冲突,引发械斗,造成三人死亡,六人重伤。”
“二月十八日,税务司税吏在苏州府遭不明人士袭击,六人当场死亡,两人重伤。凶手至今尚未查出。”
“三月初四,税务司在南昌府新建的衙门遭人放火纵毁。”
“四月初七,税务司税吏与清河县衙捕快发生械斗,致一名税吏死亡,三人重伤。”
……
“凡此种种,几个月以来,光是与税务司相关的冲突,总计发生一千余起,致一百二十三人死亡,二百一十七人重伤。”
“地方官吏弹劾税务司横行不法,以及请求朝廷撤消税务司的奏章,总计达两千余本。”
“这还只是目前的统计,恐怕还有更多的矛盾冲突,更多的奏章,尚未上报。”
“如今朝廷每天都能收到几十本参税务司的奏章。”
“在一些地方,税务司的税吏甚至不敢出门去征税,唯恐遭人毒害。”
朱允熥听他说完,也不禁为之咋舌。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果真如此啊!
税务司得罪了皇亲国戚,得罪了官府,得罪了地方胥吏,豪绅,以及形形色色,各种不安分守己的商人。
可以说,整个大明上下,能得罪的势力,基本上的全被税务司得罪光了。
支持税务司的,只有他朱允熥这个太孙。
以及最底层的最老实巴结的百姓。
他这段时间不在国内。
最底层的善良百姓不会出声,他们只会像一个观众一样默默看着。
他们当中少数不安分的人,会折腾做点生意,弄点买卖之类的。
而这些人,其中大部分又会反对税务司。
真正的举世皆敌!
思索片刻后,朱允熥问道:“朱高煦和蒋瓛的锦衣卫,对此就束手无策,没有采取措施吗?”
杨士奇轻轻摇头:“蒋瓛于数月前,上奏陛下,言及锦衣卫任务繁重,人手不足。”
“税务司征税查税,本就非锦衣卫份内之事。”
“初时税务司新立,才调锦衣卫前来相助。”
“如今税务司已走向正轨,锦衣卫自该当将职权移交,重归税务司。”
“对此,陛下已经准了。”
“至于小王爷!”杨士奇语气稍稍变了变,道:“也多亏了小王爷精干,已按太孙殿下的意思,自行组建了一支军队。”
“如若不然,恐怕征收商税之事,早就做不下去了。”
“但大明国土辽阔,税务司要征税,兵力便极度分散,一处地方,或数人,或数十人不等。”
“若不涉及切身利益,这些兵力,足以威慑。”
“但让他们来做征税之事,便处处捉襟见肘了。”
朱允熥怔了怔。
杨士奇说的倒是事实。
税务司不可能在一个地方驻扎重兵。
即使自己手中有一点兵,也不会很多。
“税务司虽然可以发函请卫所驻军协助。”
“但卫所各级将领,时常假手于人经商。”
“税务司征税,亦影响到他们的利益。”
“他们自然不会太配合,想尽各种办法推诿。”
“地方官府衙门更不用说了。”
“如今税务司已是四面楚歌。”
“诸多势力都将矛头对准税务司,卑职只恐由此酿成更大的祸患,还望太孙殿下三思。”
朱允熥微微皱眉,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呢?”
杨士奇办事素来稳重,他既然来提此事,便一定先想好了应对之策。
“税务司所面临的困难极大,但若是疏理一番,便不难发现,其中最关键的,是缺少地方官府衙门的支持。”
“各地势力错综复杂,唯有地方胥吏能将其稳住。”
“卑职提议,税务司仅在各省设立分司,巡查抽检,督察税务事宜。府县的税吏则予以撤消,仍由地方官府衙门征收。”
“那些地方胥吏,自然有办法对付奸商。”
“虽然会从中上下其手捞点好处,使朝廷损失一部分税赋,也应该还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由此而引发的诸多矛盾,皆能迎刃而解。”
朱允熥立即明白杨士奇的话中之意。
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
就算是征收田地的税赋,也都是采取包税制。
官府只管找地方豪绅,再由地方豪绅负责征税。
如此一来,矛盾便转移了。
商税的事情亦是同理。
胥吏们去征税,他们能从中捞到油水,他们也有办法摆平各方势力。
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可是,胥吏豪绅会公平公正的征税吗?
不会!
他们会将本应由自己承担的税赋,都转嫁到普通老百姓头上。
官府对此素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只要你将该交的税都征上来了,并且没有惹出什么大的祸端,那便不闻不问。
若是将商税交给地方官府去收,亦是一样的道理。
胥吏们确实有办法完成收税的任务。
但他们绝不会公平的收税。
这其中产生的腐败自不消多说。
至于矛盾冲突,那也不见得会少。
只不过,胥吏会与有势力的豪绅勾结,将矛盾都压下去,使得表面看起来很和谐,很稳定。
但对社会而言,则是一种逆淘汰。
税赋会通过各种方法转移,那些遵纪守法的老实人,最终承担了所有!
若朱允熥只是一名领朝廷俸禄的官员,他会觉得这样也好。
完成工作任务就行了。
其他的事情,不必深究。
但他不是。
他是大明的太孙,未来的天子。
采用杨士奇的方法,其实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只是将更多的税,压到了本不该交税的人身上。
或许那些人真的很老实,他们也斗不过豪绅和胥吏。
他们会忍耐,一直忍耐。
因此天下太平。
但老实人的忍耐,也是有一个极限的。
总有一天,他们会忍耐不了。
然后爆发出山崩海啸一般的力量。
那时候,就是改朝换代了!
大明新立,国祚应该不致于这么短。
可若真将三千万两白银一年的商税,加征到老实善良百姓的身上,就真难说了。
朱允熥并没有立即否决,而是将目光望向姚广孝,道:“老和尚,依你之见呢?”
“贫僧以为不可!从前商税一年不过收取百万两,无关轻重,自是无妨。”
“如今商税一年达三千万两之巨,再将征商税之权再下放,便是放任胥吏欺压百姓,放任豪绅为祸地方。”
姚广孝明确表达了反对意见:“此例一开,遗祸无穷!”
“可从前商税一直是由地方官府衙门征收的。”杨士奇道:“如今不过是沿袭旧制而已。”
“况且该清理的税务账目,都清理好了。该怎么征税,税务司也打好了样子。”
“税务司在各省设置分司,巡查督察即可,发现地方官府衙门胥吏有不法之事,即严惩不贷。”
“如此既能恢复税务司的权威,也能减少大量的矛盾。”
“有何不可?”
“再则。”
杨士奇叹道:“如今税务司的处境已极度艰难,若非如此,实无良策可施。”
姚广孝摇了摇头,笑道:“若太孙殿下未归,自是无计可施。”
“但如今太孙殿下携大胜之势回朝,便有了解决之法。”
杨士奇追问:“何法?”
姚广孝目光望向了朱允熥,缓缓吐出两个字:“军队!”
……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77_177420/202152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