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在苏州盘桓了一段时间后,老朱继续东行,来到了松江府。
苏州自古繁华。
相比之下,此时的松江府,却并不是多么有名的地方。
然而,当老朱真正赶到这里的时候,竟被街上的景象吓了一跳。
触目望去,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各种摊贩穿梭其中,叫卖声不绝于耳。
较之苏州府,还要热闹十倍。
老朱感到十分奇怪,便下车找了一名老汉寻问。
老汉笑道:“看你也是经商的,应该消息灵通才对,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吗?”
老朱不由得尴尬笑了笑,道:“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赶路,没有仔细打听外面的事。”
老汉道:“如今有《大明日报》,你们在外面跑,也要多看一看报纸。自大孙殿下监国以来,大明日新月异,我这个糟老头子,都看得眼花缭乱,有点跟不上啦。”
他轻轻感叹了一声。
老朱愣了一下。
此番出来微服私访,虽然断了与朝廷那边的联系,但《大明日报》可是每日都必看的,却想不出上面哪些内容,会影响到与松江府城的繁华热闹。
“松江府距离海边不远。”老汉摸了摸胡须,道:“从前朝廷担心百姓暗中与倭寇勾结,或是冒充倭寇行凶,不许百姓下海。”
“地方官吏为了执行朝廷的禁令,便禁止百姓在沿海附近居住。导致沿海的肥沃农田,皆成了一片荒废。”
“如今,太孙殿下率军铲除了倭寇,降服了倭国,又开了海禁。”
“这沿海的无主荒田,肥沃无比,大伙都抢着去垦荒呢。”
“松江便是前往沿海的中转之地,人自然变多。”
原来如此。
老朱微微点头,还是有些疑惑道:“有这么多人前去垦荒吗?”
老汉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松江城有这么多人,还有两个原因。”
“一是海防一开,很多人都想出海做生意,或是下海去捕鱼,不少人便来了松江。”
“其二嘛,眼下朝廷大举修路,从松江府到海岸口,还有黄埔江边的口岸,四处动工,松江府自然云集了大量前来做工的人。”
“特别是顺黄埔江而下,距离松江府几十里远的地方,正要建一座新城,规模可大呢。”
“这么多人都在松江府一带聚集,松江府自然变得繁华起来。”
“你若是到那边去看,便会发现那边比松江城的人更多,还要更热闹呢。”
老朱猛然想起,貌似《大明日报》上还真刊登过。
朝廷要在黄埔江旁建一座新城,朱允熥亲自给其取名为“申城”。
对此,老朱并没有特别重视。
自大明成立以来,建新城这种事,一直在进行。
但新城的建设,主要集中在塞北。
目的是以城池作为桥头堡,移民垦荒,充实边疆。
这在老朱眼中,也是控制草原部落的重要手段。
既然草原部落的问题,一时间解决不了,那就一步步来。
稳扎稳打。
慢慢在草原上建城,一年复一年,缓缓推进。
耗百年,乃至几百年的时间,总能将其控制。
这是老朱心中的规划。
除了塞北边疆之外,一般而言,江南地区不会建什么新城。
但如今倭寇被荡平,倭国降服,海边大量的荒芜之地得到开发,因此而建几座新城,也不足为奇。
于当地百姓而言,这是了不得的大事。
然而,大明疆域如此辽阔,一个地方建一座新城,对最高统治者而言,并不是多大的事,自然不会特别关注。
此时听老汉一说,老朱才想起来。
松江府城聚集了如此之多的人群,老汉却说那边的人更多,想来这座新城的规模,只怕不小。
老朱来了兴趣,在松江府城歇息了一晚后,第二日一早,便令前往新建的申城。
自松江府到申城,修建了极为宽阔的水泥大道。
路上行人亦不少。
从车窗里面向外面的田野望去,隐约可以看到不少新开垦出来的农田,有农民在田地里干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老朱不由感叹道:“沿海倭寇一平,又能开发出不少农田,看来以后几年,咱大明都不会缺粮了。”
吉垣笑道:“太孙殿下治国有方,陛下也可以放心。”
老朱捋了捋胡须,道:“熥儿治国确实不错,但也有一些不足之处。”
“从前咱便觉得苏杭一带富户奢靡不堪,带坏了社会风气。”
“这些人,大多还对那个张士诚念念不忘。”
“咱大明拿下苏杭后,他们私底下却仍称张士诚为张王,称咱这个皇帝为老头儿。”
“如今他们对熥儿的各项政策,都非常拥护,连带着对咱的评价,也提高了许多,这是好事。”
“不过,咱当初便看不惯苏杭士绅的奢靡生活,对他们严加打击,又给苏州定下了重税,还将很多富户强行迁到咱安徽老家。”
“这些年以来,苏杭一带的风气已大为转变,没有了以前那么多的富户。”
“可如今看来,苏杭的富户,又有重新起来的势头。”
“咱之前住的那家酒楼,里面的酒菜那么昂贵,可不是平民百姓能吃得起的。”
“富户变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寻常百姓之家,又非功勋贵族,更不是朝廷命官,家里的钱财,至多有几百贯就够了。”
“太富有了,朝廷就该想办法让他们破产,将他们的钱财分给贫穷百姓。”
“要不然,这些人便会拿着钱去吃喝玩乐,歌舞逍遥,带坏社会风气。”
“再说,他们又没有为大明朝廷立过功,凭什么享福享乐啊?”
“熥儿的政策,样样都不错,就是对这些人的打击和压制还不够。”
老朱并不懂任何经济学上的道理,他就是从一个老农民的角度看待问题。
反正在老朱看来,除了和自己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勋贵,其他民间百姓就不该富裕。
都富裕了,谁干活去呢?
能将肚子吃饱,不饿死不冻死,那就行了。
家里存一笔钱?
那可不行。
老朱看不惯。
家无余粮,百姓便会勤耕不息。
若是存了钱,就会偷懒休息。
并且还会由此而滋生祸端。
因为人闲下来了,就会探讨各种各样的事情。
对朝廷和官府品头论足。
每天像牛马一样,干活干个不停,让他们从早到晚都不能休息,便没有空闲的时间想七想八,想出一些对朝廷不好的事情了。
当然,饭要让牛马吃饱,衣要给牛马穿,不能将牛马饿死冻死了。
这都有一个度。
老百姓吃不饱饭不行,赚太多钱也不行。
挣扎在刚好吃饱饭的线上,那便是最好的。
至于其他更多的经济学道理,如何刺激生产力发展,如何让经济增长,老朱还想不了那么深。
对于治理天下,老朱想的就是要稳定,要长治久安。
所有一切国策,都围绕这一点来实施。
让朱家天下能更长久。
江南豪绅的存在,会让百姓心生嫉妒和恨意。
朱门酒肉臭,自古便是老百姓造反的理由。
唯有让所有人都穷,大家都是刚好吃饱肚子,没有节余,统治才稳定。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
那便是老朱自己是穷苦人家出身。
在他看来,人能吃饱肚子不饿着,穿上衣服不冻着,那就够了。
再有奢望,就太不应该。
这种“穷人”思想,在当时的社会,其实是非常正常的。
粮食是不能浪费一滴的。
衣服破了,缝缝补补就能穿,哪有破了一个洞,就扔掉旧衣服,去换新衣服的道理,那叫暴殄天物,会下地狱受惩罚的!
人就不能闲着不干活,那太不像话。
老朱自己也是这般要求自己的,同样也这样要求别人。
觉得休息就是犯罪。
当牛马永远不休息,也不能吃太好穿太好,才能让老朱心安理得。
即使是当了皇帝,这个思想钢印,仍然深深地刻在老朱的脑海里。
他这个皇帝都从不休息,不贪图享受,那其他人当然也不应该。
吃饱了饭,穿上了衣,就要知足。
懒惰不干活,就该拿鞭子抽。
然而,朱允熥现在的政策似乎不是这样的。
按如今的国策,百姓会越来越富,有钱人也将越来越多,令老朱感到不安。
吉垣笑道:“陛下说得极是。不过,奴婢觉得,此事太孙殿下也有在做,税务司加征商税,便是举措之一。”
他其实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不是为了抑制富商,只是下意识替朱允熥说好话。
吉垣现在已经摸透了皇帝陛下的脾气秉性,不管什么时候,帮着太孙殿下说好话准没错。
反过来,若是在皇帝陛下责怪太孙殿下时,也跟着附和一句,说了太孙殿下的坏话,那估计就该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果然,老朱闻言,轻轻点头,道:“这倒也不错。”
“咱若是在皇宫里面坐着,光看那些大臣递上来的折子,还以为真是税务司罪大恶极,四处惹事,残害百姓呢。”
“出来走走,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咱都险些被那些奸诈小人给骗了。”
两人在马车上聊着天,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新建的申城。
站在黄浦江畔,触目望去,只见无数码头林立,船舶在黄浦江上往来不息。
码头旁是水泥铺成的大道,以及无数新建的房子。
更远处还有很多房子,仍在建设之中。
整个申城便像是一个巨大的建设工地,数不清的民工正在奋力建设中。
相较于此时大明民间大多数百姓普遍使用青砖和木头建造的房屋不一样,申城的房屋大量使用水泥,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建筑风格,给从未见过这类建筑的老朱,带来极大的视觉冲击。
果然是全新的新城,与大明其他城市完全不一样。
老朱看得目瞪口呆,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不是说申城是新建的新城吗?为何没有看到城墙?”
半晌之后,他回过神来,蓦然问道。
吉垣和蒋瓛也看呆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他们看来,修建新城,不就是建城墙将一块地方围起来吗?
没有城墙,那还叫城吗?
老朱沿着黄埔江旁边的大道进入申城。
码头上工人忙忙碌碌,正在装御着货物。
再行不远,便见许多人疯涌上船。
老朱拦住一名行人询问。
“他们都是坐船前往倭国的。”那人一脸羡慕道:“整个大明,也只有申城有专门的客船,能从这里坐船到倭国去。”
“倭国被太孙殿下打服了,咱大明的百姓,过去做生意干活,都能受到倭国的优待。”
“大明银行和大明日报,也在那边开设了分部,急需人手,招了许多人去干活,薪俸开得很高。”
“可惜我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实在是离不开。”
“要不然,我也要去倭国,那可是能发财的好地方啊。”
老朱愣了愣,又问道:“海波凶险,他们坐船前往倭国,难道就不怕吗?”
那人哈哈大笑,道:“以前都说出海如何如何危险,去一趟倭国可费劲啦。”
“咱那时候就想不通,既然那么难,那些倭寇,又是怎么来的呢?”
“为什么倭寇能来咱大明,咱大明的人去一趟倭国,就那么难呢?”
“这也说不通啊?”
“一直到太孙殿下远征倭国回来,倭国臣服大明,朝廷开通了前往倭国的航运,才发现这去倭国,也没啥大不了的。”
“从申城的码头上坐船,若是一路顺风顺水,不过十日功夫,就能达到倭国啦。”
“自倭国回来,亦是如此。”
“这可比去湖广,江西还近多啦。”
老百姓并不懂什么两地之间的距离远近,也没有办法进行实际测量。
他们只知道按路程所需要的时间计算。
路上耗的时间更多,那便是距离更远。
粗暴简单又实用。
“以前出海的人少,路线不熟,大海茫茫,连方向都难辨,船行艰难,才造成来往不畅。”
“而今朝廷将前往倭国的方向,路线都探明了,船厂造出来的船,又跑得特别快,逆水顺风都能疾行,去倭国也就容易了。”
老朱脸色仍有些疑惑,又问道:“那些海上的强盗,就真的全部消失了?出海不怕被人打劫啦?”
“就算是倭国的倭寇没了,咱可是听说,还有很多对大明朝廷不满的张士诚余部,在海上为祸。”
“朝廷虽然清剿了大股的强盗,总还有没清剿干净的地方吧?”
倭寇肆虐了海边这么多年,朝廷也清剿了许多年。
虽然朱允熥率军灭了倭寇主力,但那也只是主力。
各地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小股匪寇。
他们就像野草一样,剿之不尽,灭之不绝。
对军队来说,不成气候。
但普通民众来说,仍是严重的威胁
老朱也不认为,仅仅是因为朝廷的大军打了胜仗,那些小股匪寇,就会在一夜之间消失。
要真这么容易的话,他们早就被各地官府清剿干净了。
那人笑道:“不敢说完全消失,但正常来说,应该是不会轻易遇到了。”
“如今想要在沿海遇上海盗,只怕比你在内陆的官道上遇上强盗还要难。”
老朱连忙问道:“这又是为何呢?”
那人道:“倭寇都被太孙殿下率军剿灭,倭国也征服了,不敢再放任倭寇前来,这是其一。”
“这其二嘛,以前是活不下去了,才铤而走险。如今,大伙儿有吃有穿有活干,谁还愿意去当海上当海盗呢?”
“真以为那是什么好事吗?”
“在海上讨生活,可是要吃很多苦头的,稍不小心,或是运气不好,便会没命。”
“若不是实在无路可走,谁又愿意去呢?”
“眼下太孙殿下监国掌政,海禁也开了,沿海一带,朝廷又四处修路建城开荒。”
“大伙随便干点什么,都能谋生,何必下海去做海盗呢?”
“就算是以前的海盗,大部分也都金盆洗手,不干啦。”
“这其三嘛。”他伸手指着远处一座高高立起的塔楼,道:“看到那个了吗?”
“那叫灯塔,到了晚上,灯塔就会点亮,方圆数十里内,都能看到上面的灯光。”
“朝廷还有专门的海军舰艇,在海上巡逻,打击海盗。”
“税务司的人,也在驾着船查税。他们碰到海盗,同样会将其剿杀,税务司可不是吃素的。”
“更别说,眼下出海跑的船,大多是朝廷的官船,哪有海盗吃了熊心豹子胆去打劫啊。”
“太孙殿下可不是原来的皇帝陛下,他厉害着呢。”
“多管齐下,海盗便再无立足之地。”
老朱听得呆了,脸色微微一红,笑道:“你觉得太孙殿下比当今皇帝陛下厉害?”
闻听此言,旁边的吉垣和蒋瓛都被吓了一跳。
吉垣更是连忙向那人使眼色。
可那人并不知道老朱的身份,更没有注意观察吉垣和蒋瓛的脸色变化,听到老朱的话,却是哈哈笑道:“这还用问吗?”
“当今陛下,就是一个泥腿子出身的糟老头子。”
“他只懂得带兵打仗,哪里懂怎么治理天下?”
“他治国的本事,依我看,连张士诚都比不上呢。”
“与太孙殿下相比,差太远了。”
“没法比!没法比!”
那人连连摇头,似是对当今皇帝陛下一脸鄙夷。
不屑一顾。
让一旁的老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脸色难看无比。
那人却满不在乎,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
“就算是带兵打仗,太孙殿下也比当今皇帝陛下厉害一百倍。”
“皇帝陛下剿了这么多年的倭寇,却还是对倭寇束手无策。”
“只会实行海禁政策,让老百姓不许下海。”
“搞得沿海的百姓,难以维持生计,民不聊生,困苦不堪。”
“太孙殿下一掌权,轻轻松松便剿了倭寇,平了倭国。”
“就凭这一点,太孙殿下也比当今皇帝陛下强太多了。”
“听说现在太孙殿下已经派军去征伐北元,依我之见,用不了多久,北元也会向倭国一样,乖乖向我大明投降,俯首称臣。”
“这就是太孙殿下的本事啊!胜过当今皇帝陛下百倍!”
“不过,总算当今皇帝陛下做了一件大好事,选了太孙殿下当储君,选得好啊!”
“就冲着这一点,咱们这一带百姓,现在才称他为皇帝陛下。”
“若是搁在以前,我们私下里,都叫他姓朱的小老头子。”
“哈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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