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出现了诡异的的一幕。
十几万明军与三千新军对峙。
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仿佛下一刻,双方就要爆发一场激烈的冲突。
朱棡按住胯下不太老实的马,神色亦是一变再变。
张辅的脸上戴着黑色的魔王面具,看不清他的表情。
三千新军将士亦是如此。
唯有凌厉的目光和手中的动作,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朱棡所骑的马,又开始压制不住地左右走动,他慢慢抬起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眼下的局面完全超出了朱棡的预计。
没有朝廷的准许,私调十几万大军出关作战,这件事如果搁在某个将领身上,不管是什么样的功臣勋贵,那都妥妥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他是晋王,当今陛下的亲儿子。
不可能因这件事而丢命。
但亲王爵位呢?
前不久,朝廷才刚刚下旨,废除原来的宗室制度,实行降爵继承制。
同时明令对犯错的宗室,将会给予削爵废爵的严惩。
他无疑撞在了风口上。
一旦回禀朝廷,恐怕亲王之位,再难保住。
朱棡不甘心啊。
没有亲王之爵,没有三卫亲军,他的诸般谋划,将全部成空。
将来就算老朱去世,他也再没有了争夺天下的本钱和资格。
可不认输,又该怎么办呢?
举兵造反?
这肯定不可能。
老朱还活着呢。
他一个藩王,还是皇帝的儿子,以子反父,不可能有任何成功的胜算。
甚至朝廷都不用调什么兵,只要老朱一道圣旨,如今还听他调令的诸将和士卒自己就会先乱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中间选择。
那便是消灭眼前这支明军,再将锅推到北元身上,同时,也抢了对方的军功。
张辅率新军与北元骑兵浴血奋战,终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
而后,晋王率十几万大军,大败北元。
这个说法很完美,朱棡能向朝廷交待。
朱允熥不仅不能治他的罪,还得捏着鼻子褒奖他。
即使以后被发现事实真相,朝廷也不可能再为新军翻案。
一则造成的不良影响太大。
二来嘛,这支新军若一战而亡,朱允熥便没有太多制约他朱棡的手段,只能怀柔拉拢。
明知道是他做的,也只能认了。
问题在于,真能将眼前这支新军全部歼灭吗?
如果是以前,谁向朱棡提这个疑问,他都会毫不犹豫赏对方两个耳光。
自己十几万大军,还吃不下区区三千新军?
这是什么脑子能想出来的?
可如今,目睹战场的现状,再看新军全体毫不畏惧坦然面对他的十几万大军,朱棡的心,有些动摇了。
毫无疑问,之前现场发生了激烈的战斗。
战斗的结果,则是新军以极为微小的代价,近乎无损的击败了北元骑兵。
战场上丢下了无数的尸体。
以朱棡的目力,他能推算出草原上大约抛下了上万具尸体。
那前来攻打新军的北元军队,又该有多少人呢?
三万?
五万?
或者更多?
北元骑兵战力惊人,若真是几万北元骑兵,都吃不下眼前的三千新军,反而被对方击败,丢下上万具尸体后狼狈逃窜,那自己眼下所带的十几万大军,也未必能歼灭眼前这支新军。
这个念头多少有些荒诞,令朱棡一时间难以接受。
但眼前的战场又在无声诉说着这一切,令他不得不认为,这极有可能就是真相。
何况新军摆出来的阵势,明显是一点都不怕。
以三千对十几万,新军反而气势上更胜一筹。
思索半天,朱棡终究没有敢下达进击的命令。
旁边,傅友德厉声喝道:“大胆张辅,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出言质疑晋王殿下,难道你想造反吗?”
相比朱棡的惊慌,在沙场征战无数年的傅友德显得冷静了许多。
他深知眼下的情况,首先便是要将忠孝道义的大旗,抓到自己这边。
傅友德向上方拱手:“陛下令晋王殿下坐镇太原,防范北元铁骑南下,这是晋王殿下身上肩负的重任。”
“晋王殿下听说有北元铁骑南下,便集结兵马,赶了过来,欲与北元铁骑决一死战,护我大明江山。”
“这难道这还有什么不对呢?”
“朝廷不许藩王出关,那又如何?”
“军国大事,自当临机决断,岂能墨守成规,固步自封?”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当日你随太孙殿下出征台湾,陛下三令五申,令太孙殿下和尔等搬师回朝。”
“可你们却根本不听,反而带着大军,去了倭国。”
“要说治罪,岂不是先得治太孙殿下和尔等的罪?”
“晋王殿下职责在身,守土有责,率军出关,亦是份内之事。”
“你随意质疑亲王,令新军将士以枪炮瞄准殿下所率的大明军队,难道是想造反不成?”傅友德骤然厉声大喝。
朱棡不由得暗暗钦佩。
姜还是老的辣。
傅友德比他年龄大,遇事之时,亦要稳重许多。
这番说词,当真犀利万分。
将责任全部推到了对方身上。
锅甩得干干净净。
妙啊!
“是嘛?”
对于傅友德的反驳,张辅却是不慌不忙,从怀中拿出了一纸公文:“本将领兵出发前,太孙殿下曾召本将议事,给本将下了一道教令。”
“其中明言,若晋王殿下无旨意而擅自率兵出关,则令本将其拿下,押送回金陵城问罪。”
他拱了拱手,道:“晋王殿下,末将亦是职责在身,不得不听令行事。”
“还请晋王殿下下马,上我的囚车。”
“晋王是忠也罢,是反也好,总归回了金陵城,朝廷自有定论。”
“颖国公的伶牙俐齿,颠倒黑白之言,不如留到朝堂上,与陛下,与太孙殿下,与满朝诸公去说吧。”
此言一出,场中所有将领的脸色,皆是赫然大变。
晋王又怎么可能会乖乖束手就擒呢?
然而,未等众人多想,便听得张辅又喝道:“诸位将领,你们是朝廷的将领,可不是晋王的私兵。”
“无旨意却盲从晋王之命,私自率兵出关,已是犯了重罪。”
“难道此时还不醒悟,仍要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吗?”
“可知国法无情?”
“你们再不及时回头,就要犯下弥天大错了啦!”
他的声音刚落,一名将领骤然出声指责道:“张辅,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指挥佥事的儿子。”
“你父亲张玉在这里,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没有他插嘴说话的地方。”
“你以为太孙殿下赏识你,让你指挥三千新军,你就能将尾巴翘到天上吗?”
“我告诉你,今日只要晋王殿下和颖国公一声令下,我现在就能立即率军灭了你,平了你的三千新军……”
砰!
一声枪响!
那名将领的声音戛然而止。
人从马背上掉落下去。
一颗子弹,正中他的脑袋。
他摔倒在地的头正朝着天上,一双眼睛瞪大滚圆,直愣愣望向上方苍天。
一直到临死前,他都不相信,张辅居然真的敢动手杀他。
而且,距离这般远,竟一击毙命。
连躲避机会,都没有留给自己的。
“你们还有谁不服气的,大可以试试。”
张辅将手中枪手下。
黑色魔王面具在夕阳余辉中格外狰狞恐怖。
出发前,朱允熥特意交待过他该如何行事。
这也是为什么特意让张辅这一路三千人,走太原这边出关的关键原因。
要不然,他与朱能就没有必要分兵两路。
即使要分兵,也不必分得这么远。
一同从北平出关,彼此的兵马保持一定距离即可。
这样还能相互之间有一个照应。
走太原,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允熥很明确的告诉他,如果朱棡不听命令,新军可以与朱棡的军队打一仗。
不必因为对方是明军,便束手束脚。
即使将晋王朱棡打死,即使是重创大明自己的十几万大军,亦在所不惜。
张辅很清楚太孙殿下的用意。
就是明着告诉天下各卫所的驻军和其他藩王,太孙殿下不怕藩王反,更不怕各路卫所驻军反。
凡事总有代价。
在关外的草原上平息叛乱,不波及中原大地的百姓,无疑是最好的局面。
故而,张辅干脆果断开枪了。
他就是要逼着在场的诸将做出决断。
看他们到底是跟随晋王一条道走到黑,还是能迷途知返。
风萧萧吹过。
草原上骤然安静了下来。
十几万人马静静而立,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
跟随朱棡前来的诸将,脸色皆是变得苍白无比。
万万也没有想到,张辅不仅没有被晋王和颖国公的名头镇住,没有被十几万大军吓住,反而如此囂张,说动手就动手。
一枪击毙了一名指挥使。
他怎么敢的?
谁给他的胆子?
难道张辅真的觉得,有太孙殿下的一纸命令,他就能为所欲为吗?
晋王朱棡和颖国公傅友德,就都会听他的吗?
难道他真的认为,凭借自己手中的三千新军,能晋王所统率的与十几万大军相抗衡吗?
他又为何打得如此之准?
在这个距离上,他能随便取自己等人的性命吗?
诸将这才猛然发现,是不是站得太靠前了一些?
想要拉开与张辅之间的距离。
可此时众目睽睽,十几万将士的注视下,后退无疑于会显得自己胆怯。
诸将可是谁都丢不起这个脸。
何况后方便是己方士卒,除非整体后撤,否则也没法退。
心神不定间,却听得张辅再度开口。
“请问晋王殿下是自己乖乖束手就擒,还是继续执迷不悟,要率军与我的新军打过一场啊?”
“本将的新军,刚刚才击败了北元的六万铁骑,而今正好试试晋王的大军锋芒!”
说罢,他轻轻抬手。
便见身后的新军将士,有齐不紊的调整起大炮的炮口,瞄准前方的明军。
马车旁的士卒,亦端举起了枪。
晋王身旁的诸将一阵骚乱。
从刚才开枪的情况来看。
这个距离上,一旦交火开战,自己等人会首先遭到射杀。
张辅实在太过囂张。
但他囂张的背后,是因为有太孙殿下给他撑腰,以及他身后三千新军的强劲战力。
击败六万北元铁骑?
这是真的吗?
诸将皆是久历沙场之人,观察眼前的战场景象,粗略便能判断出现场确有近万具的尸体。
三千新军几乎完好无损。
北元一战损失过万。
如果真有六万北元铁骑都被眼前这支人数不过三千的新军击败了,那他们这十几万人,结局也未必会好到哪里处。
这一刻,诸将不由得想起了《大明日报》上刊登的新军出海灭倭寇,收台湾,征倭国的恐怖战绩。
望着那一张张戴着恐怖魔王面具的新军士兵的脸,诸将心里皆是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阵害怕。
朝廷要边关稳定。
因此,无论诸将犯了多大的错,只要不是真的起兵造反,朝廷都会尽量安抚他们。
这也是他们心中最大的底气所在。
毕竟,在场的将领很多,牵涉到十几万大军,朝廷不得不慎重考虑。
稳定为要。
但如果张辅麾下的三千新军,就能横扫他们十几万大军,那似乎朝廷根本就没有必要太顾忌。
还要和晋王站在一起吗?
若是战败……
许多人心中都在动摇。
马背上,朱棡的脸色更是阴沉如水。
身为亲王,他还从来没有被一名将领如此挑衅过。
若是搁在以前,他一定会不顾一切,不杀对方誓不罢休。
但现在。
朱棡深吸了一口气,正待下令,却听到旁边传来傅友德的声音。
“殿下,如今之计,唯有前往金陵去向陛下请罪!”
朱棡愕然回头,满脸不可置信的望向傅友德。
傅友德深吸了一口气:“我细细看过战场,他说的都是真的。从战场所遗留的痕迹来看,前来围攻大明新军的北元铁骑确有六万之众。”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双目亦随之微微闭上。
朱棡脸色一片铁青。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形,又是日间,不可能有哪一方能攻击不备,出其不意。
双方在此交战,便只能硬碰硬!
真刀真枪,靠实力拼一个死活输赢。
六万北元铁骑,一战而溃。
三千新军,近乎完好无损。
这意味着什么?
自己若在此时向新军发起进攻,只怕也是自寻死路。
张辅刚才开枪挑衅,似乎就是有意在击怒他。
或许,这正是朱允熥求之不得的事。
趁此机会,杀了自己这个晋王。
就算是父皇,也无法说什么。
一念及此。
朱棡只觉得全身上下,骤然冒出冷汗,一阵阵遍体生寒。
再望远处张辅的黑色魔王面具,仿若已经看到了那双黑眸中潜藏的杀机。
朱棡不再迟疑,翻身下马。
“本王违旨擅自率军出关,特此向朝廷请罪,愿随将军回金陵城,听侯父皇发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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