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让杨荣离开后,朱允熥来到了议事大厅。
这段时间以内,他一直认为自己已是大权在握。
然而,当警报敲响的时候,朱允熥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虽然心中十分怀疑是老朱,但没有证实之前,还是必须要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在国家没有任何突发变动的时候,《大明日报》是极其有效的舆论机器,大明银行则掌握着国家的经济命脉。
舆论加金钱合一,对文官政府而言,便几乎是全部了。
可一旦国家有变,便会立即发现,真正能依靠的,是军队,是暴力机器。
尽管大明军事学院是朱允熥一手创办,军事学院里面崇拜他的学员数不清。
因他一句话,便可以去赴死的人也很多。
但那大多数都是低级军官,真正能用的高级将领并不多。
最关键是不一定能靠得住。
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
平时忠心耿耿的人,在面临大变的时候,未必如此。
后世社会有句一名言:永远不要去考验人性。
但他是储君,是大明未来的帝王。
普通人可以不用去考验人性,因为退一万步,他们还有社会体系,还有国家做靠山。
国家会制定律法,让所有人都遵守一定的底线。
人性永远被律法约束,不需要普通人去试探,去考验。
可是,当国家面临危机,面临“考验”的时候,是没有“律法”做靠山的。
这才是上位者的终极考验!
权力是极为虚无飘渺的东西。
下面的官员,下面的将领,有朝廷背书,所以他们会觉得自己的权力很稳固,啥也不用担心。
但上位者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未知的恐惧。
真正身临其境,朱允熥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与键政,或者历史讨论,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身陷其中,不知谁可靠,谁不可靠。
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难怪即使如老朱这等雄才伟略的人物,都对权力如此敏感,只要稍有触及,让他感到有任何的不安,都会立即痛下杀手。
因为帝王是真正的没有任何依靠。
帝王面对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秩序,没有约束的世界。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进入了“野兽”世界。
这里没有律法和秩序,有的只是力量,必须对身边所有的“野兽”都抱着强烈的戒心,随时随地准备战斗。
这就是帝王。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自古帝王多疑,不仅仅是昏君多疑,事实上,任何英明神武的帝王,一个比一个更多疑。
就因为帝王的领域,他们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无依无靠。
掌握至高的权力,就意味着失去对普通人来说,最为重要的律法武器和秩序武器。
普通人无缘无故被杀,会有律法给他伸冤,有社会秩序去惩罚杀他的人,至少让其付出代价。
帝王若是被权臣所杀,那律法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说不定死了,还得背一个千古骂名。
帝王的一生,步步惊心!
又岂能不疑?
不过,这种感觉也让朱允熥真正开始审视自己所掌握的权力。
开始真切的感受到,将权力交给别人,自己做一个懒政的君王,是行不通的。
不管对方开始是多么忠诚!
可人心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父母夫妻兄弟尚且成仇,互相杀戮,何况外人?
他必须要分权,要制约,要自己多管事。
遥想从前,他带锦衣卫去抓蓝玉,直面王弼所率领的几千府卫家丁时,反而没有任何的害怕。
因为那时候,他还有依靠。
不担心有人背叛自己。
因为有老朱站在他的后面。
而现在,他开始真正靠自己,才发现这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朝堂上的权力斗争都建立在一定的“秩序”基础上。
可以讲证据,摆事实,讲道理,搞阴谋诡计。
而帝王的权力,则带着深深的未知。
人间通行的“秩序”,在这里行不通。
证据,事实,道理,阴谋诡计……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暴力,纯粹的暴力!
这一心理变化,对朱允熥后来的影响极大。
不过,此时的他,并没有去想这些,只是在默默算计。
京城的治安,军事力量,分散在了皇城兵马司,刑部,应天府以及锦衣卫。
其中,应天府和刑部原来的力量很弱。
但这段时间的改革,刑部的力量大大加强,尤其是纪纲统率的缉盗司,某种意义上,已然是准军事机构。
应天府衙门也有专门用于维护稳定的人员,战力亦不容小觑。
当然,相比锦衣卫和皇城兵马司,他们仍然算弱。
锦衣卫的忠诚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他们不可能背叛老朱。
自己还是老朱钦定的储君。
皇城兵马司应该也是如此,也不可能背叛大明。
不过,与之相比,朱允熥还是更相信自己亲手培养的学员兵。
他们才是最忠诚的人。
看来以后要改组皇城兵马司,多安排自己的亲信进去了。
不过,他的疑虑和担忧,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锦衣卫便有数百人马,赶到东宫外面。
紧接着是皇城兵马司,刑部,应天府。
他们都是一边调人马前去大明科学院,一边分兵东宫和皇城,前来保卫太孙殿下。
许多京城勋贵,也在调集自己家的家丁赶来。
不多时,东宫外面便已云集了上万人马,将整个东宫护卫得严严实实。
议事厅内,不断有将领觐见,有大臣前来“护驾”。
朱允熥的心终于彻底安定下来。
倘若真是“政变”或者“造反”,到这个时候,对方是必败无疑了。
“殿下!”
杨士奇快步走了进来:“殿下安然无恙就好。请殿下放心,大明银行的金库,已做好了应变,可保万无一失。”
朱允熥微微点头。
紧急时刻,银行可不能乱。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一道洪亮的声音。
“殿下,殿下,舅舅我前来护卫了。”
“什么人敢对殿下不利,先过我常升这一关。”
声如雷霆,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一道身披重甲,手持长刀的身影,出现在议事大殿门前。
一看见朱允熥,便疾步冲了过来,上下打量,顿时一脸喜色地笑道:“殿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旋即,又道:“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竟敢在京城里面作乱,我非得将他大卸八块不可。”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厅内的众人纷纷表态。
“对啊,究竟是什么反贼?如此大胆?”
“是张士诚,陈友谅的残部,还是白莲教妖孽?也只有他们有这个胆子了。”
“管他是谁呢,敢在京城作乱,都是自取灭亡。”
“朝廷非得将这帮人连根拔起不可!”
“抄家灭族,斩草除根!”
……
正当所有人义愤填膺的时候,又是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议事厅门外。
姚广孝身披官服,头戴官帽,不复平时黑衣僧人的模样,而是如正常的朝堂官员般,踏步上殿。
喧嚣声中,他行礼后朗声道:“殿下,今日所发生之事,只是一场误会。”
“探听司收到消息,陛下微服出巡,去了大明科学院。”
“科学院守门的守卫有眼不识泰山,拦截陛下圣驾,已被陛下降旨拿下,可这一幕,又恰好被高塔上观察京城治安动向的士兵发现,由此误传警讯。”
殿内的怒骂声,喊杀声戛然而止。
满堂寂静。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姚广孝手底下执掌着一个情报机构的事,虽然没有对外公布过,但如此庞大的机构,朝臣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大家都知晓探听司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其内部的具体运作和人员。
但他既然如此说,应该就不会有错了。
刚才喊打喊杀的人,此刻只恨不得将自己舌根子吞下。
乱嚼什么呢?
“你这和尚,你……你……你不会搞错吧?”常升结结巴巴地问道。
“断然无错。”姚广孝笑道:“警讯刚响起的时候,探听司便收到了消息,只是恐怕其中有误,才稍稍耽误了一点点时间。”
“如今已收到不同人员传回来的消息,可相互证实,绝不会有错。”
他躬身行了一礼:“殿下可以安心了。”
朱允熥的脸色,却并没有变好,反而越发紧张不安起来。
还真是老朱啊!
怒气冲冲地去大明科学院……但愿杨荣能平息老朱心中的怒火。
殿内的众人也仍皆面面相觑。
一时间气氛竟变得诡异无比。
“报!”
有人飞奔而来,跪下道:“禀报太孙殿下,今日前往大明科学院的乃是陛下的车驾,并无叛党逆贼,请殿下放心。”
大殿内鸦雀无声。
只有众人的呼吸和心跳。
“报!”
“陛下已坐上马车,正在前往东宫的路上。”
又是一人前来报讯。
“哈哈哈!”还是常升首先打破了殿内尴尬的气氛。
“原来是殿下回来了,大家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迎驾。”
一众大臣顿时回过神来。
“对啊,迎驾,迎驾。”
“迎驾!”
“迎驾!”
……
至于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话,表了什么态,所有人都自动揭过不提了。
按例,朱允熥身为储君,应该站在群臣最前面。
不过,他此时满腹心事。
便不动声色的退到了后面。
众臣虽然觉得奇怪,可陛下圣驾未到,或许是太孙殿下有什么紧要事去处理,也没有什么人去追问。
唯独常升见状,却是急匆匆上前,一把拉住朱允熥。
“殿下,当初陛下离京出走,可是因为生您的气呢。”
“如今陛下回来了,殿下要站在最前面,跑出去迎接,以表孝心,也好消陛下心中的气。”
朱允熥望了他一眼,顿时计上心头,笑道:“皇爷爷就是和我赌气呢,如今气已经消了,自然便回来了。”
“不打紧的。”
“倒是你。”
朱允熥压低声音道:“舅舅,你刚才可是对皇爷爷喊打喊杀的,若是日后被有心人传到皇爷爷的耳朵里……唉……只怕皇爷爷对舅舅……”
他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下去。
“我……我……我那只是误会……误会。”常升有点急了:“这我之前不是不知道是皇帝陛下嘛,要不然……”
没等他将接下来的话说完,便见朱允熥伸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笑道:“打住,打住。”
接着,又苦口婆心道:“我当然知道舅舅只是误会。”
“可别人不一定这么看啊。”
“尤其是某些阴险小人。”
“他们肯定会到皇爷爷面前进谗言,说你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故作不知,辱骂君上……舅舅,你能说得清吗?”
常升脸色顿时一变,忙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朱允熥便给他出主意了:“等下便是你的机会。”
“皇爷爷许久未归,你也很久未曾看见龙颜。”
“你对他思念日切……”
“嗯,你要好好表现一番。”
“让皇爷爷知道你对他的思念之情,以此来表忠心。”
常升若有所思,似是对朱允熥这番话有些心同。
朱允熥便趁热打铁:“皇爷爷之前和我赌气,如今自己主动回来,面子上肯定还有些下不了台。”
“你便拉着皇爷爷,好生劝慰一下,让皇爷爷有一个台阶可以下。”
“就算皇爷爷打你骂你,心里肯定还是会念着你的好,念着你的功劳的。”
“这样的话,即使是以后有小人进谗言,皇爷爷也不会怪罪于你了。”
常升拍手赞道:“好主意,那舅舅我就站到前面去了。”
“殿下,您先在后面看看风向,等陛下气消了,再站出来请罪。”
说完,屁颠屁颠的跑到众人前方去了。
朱允熥稍稍松了口气。
也不知道杨荣究竟和老朱说了什么,老朱是不是还在发怒,竟然离了大明科学院,直奔东宫而来了。
此际,他心中十分忐忑不安。
有常升这道保险,给他挡刀,好歹能多得一丝安慰。
……
东宫门外。
老朱的马车缓缓驶来。
众大臣皆连忙上前:“臣等恭迎陛下回朝,参见陛下!”
黑压压的人群,跪了一大片。
马车缓缓停住,车帘撩起,车门打开,老朱从车内走了下来。
“陛下,几月未见,圣体安康!臣是日夜思念着陛下,盼着陛下早日归朝啊!”常升一见到老朱的人影,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起来。
老朱却是怒瞪了他一眼,也不接话,震声道:“朱允熥那个兔崽子何在?”
“还不快给咱出来?”
“咱今天非得打死他不可!”
说着,也不知从哪里拎来一把长枪,气冲冲提着就往里面闯。
“不好,陛下还在和太孙殿下赌气呢!”常升连忙冲了上去,一把抱住老朱的双腿,哭泣道:“陛下息怒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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