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之中,朱允熥慵懒地在龙椅上伸了个懒腰,方觉不知不觉间,已然过去两三个时辰了。
权力这东西着实奇妙,能让人在处理朝政时不知疲倦。
若不是侍奉在侧的太监前来禀报已至午膳时分,恐怕此刻他仍沉醉于那指点江山的畅快之中。
如今这天下,正依着他心中预想的规划,徐徐改变,每一步都走在他所期望的轨道上。
遥忆前世为资本家效力,总是心心念念着偷闲摸鱼,可如今自己贵为帝王,却全然没了那般念头。
一旦投身于国事,便全心沉浸其中,连一丝懈怠走神的工夫都没有。
不过,他也暗自提醒自己:“到底还是得留意劳逸结合才是。”
可不能在权力的诱惑下,步了老朱的后尘,成为一个不知疲倦的“劳模”。
毕竟,劳模往往是以过度损耗自身为代价的,于健康极为不利。
他虽不像其他帝王那般追逐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之术,但也盼着能好生养生,多享些岁月安康。
离了勤政殿,转至后方的暖心阁,此处便是他用午膳之地。宫女们依序而入,将一盘盘珍馐佳肴端上桌来。不多不少,恰是二十四道菜。
对一位帝王而言,这般规模已属相当简朴,亦是“礼制”定下的基本规制。
倘若再行削减,大臣们定会纷纷上书劝谏。
只因皇帝用餐的菜品数量既定,亲王便得减去三分之一乃至二分之一,公爵、侯爵,再到各级大臣,皆依品级依次递减……以此类推。
这便意味着,倘若皇帝每餐仅用数道菜,那底下的大臣便无菜可食了。毕竟礼制森严,不可僭越。
皇帝用几道菜,臣子亦用同样数量,那便是大不敬之罪。
从轻而论,是为不尊君父,定会遭御史言官的痛斥;从重而言,甚至可能因此获罪,落得罢官免职乃至流放三千里的下场。
有鉴于此,皇帝用餐的菜品数量实难再减,这二十四道菜,已然算是节俭之举了。
若逢年过节,还需加餐,届时通常便是一百二十道菜。
起初,朱允熥还觉得这般太过奢靡浪费,一人如何能消受这许多菜肴?
但待他知晓这些吃不完的菜品并不会被弃置,而是会赏赐给宫女太监享用后,便也释怀了。
只要不暴殄天物,身为一个喜好美食之人,他自是乐意品尝更多的美味佳肴。
朱允熥刚拿起筷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一旁侍奉的赵瑞:“政务处和军务处的饭菜可都送过去了?”
当年大明制造局设立之际,朱允熥将赵瑞派至朱高炽身旁,着其紧盯制造局的财政开支。
待他登基之后,大明制造局被裁撤,转而设立大明朝廷资产部,职权范围大幅变动,成为正式的朝廷机构,不再如往昔那般游离于朝堂之外。
政务处也派遣官员进驻资产部,赵瑞这个太监便又被朱允熥召回身边。
他刚登基即位,从东宫迁至皇宫,正需人手操持宫闱诸事。无论是赵瑞还是宫女雯儿,皆是他悉心栽培之人,此刻自当人尽其用。
赵瑞在大明制造局历练两载,各方面能力均有提升,处理宫廷事务亦是游刃有余。
政务处与军务处作为大明军政的核心中枢,自然不只有大臣,还有众多辅助办事的官员,人数虽不算极为庞大,却也各有百余人之众。
以当下的交通条件,他们忙碌一日,若中午还回家用餐,实在太过耗费时间。
御膳房规模可观,厨师众多,朱允熥便下令让御膳房也为政务处和军务处筹备午膳,此亦为皇帝对两处大臣的一番“恩宠”之举。
听得朱允熥的询问,赵瑞连忙躬身行礼,恭谨答道:“已然在加紧准备,只是近日御膳房人手短缺,恐怕还需稍缓片刻,方能给政务处和军务处的大人送过去。”
朱允熥闻言,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大明宫廷的膳食管理,分内外两套体系。
外廷由光禄寺和太常寺负责宴会及祭祀的饮食事宜,内廷则由尚膳监和尚食局掌管皇帝与后妃的膳食。
其中尚膳监负责烹制菜肴,尚食局负责侍奉用餐。
单是尚膳监便有一百多名厨师,帮厨与帮工尚不计算在内。
如此众多的人手,为军务处和政务处烹制些饭菜,理当是轻而易举之事。
况且为他们做菜,又不像伺候皇帝这般精细繁琐,断无忙不过来的道理。
“近日人手不足?”朱允熥问道,“却是为何?”
赵瑞轻声说道:“近来有不少御厨皆告假在家歇息。”
朱允熥先是一愣,急忙问道:“莫不是发生了什么疫病?”
突然有这般多人告假,他率先想到的便是这一情况。
这亦是朱允熥最为忧心之事,只是对此他也暂无良策,唯有从加强公共卫生方面着手,竭力避免疫病爆发。
“并无疫病。”赵瑞这一句话,让朱允熥高悬的心落了地,他继而又听赵瑞陪着笑禀报道:“不瞒万岁爷,那些人许是见御膳房的油水不及往昔那般丰厚,心中便有所怨怼,却又不敢明言表露,便寻了借口告假不来。”
“放肆!”朱允熥闻听此言,顿时怒从心头起,一声怒喝仿若雷霆乍响。
赵瑞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旁边侍奉的宫女太监们,见此情形亦吓得惊慌失措,连忙跟着跪地。
“万岁爷息怒!”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众人的告饶声此起彼伏,一叠声地响起。
宫女太监们皆跪伏在地,将额头紧紧贴于地面,一个个颤抖不已,身子筛糠般哆嗦着,更是不敢抬眼瞧上皇帝一眼。
自朱允熥登基以来,平日里对待众人皆是和颜悦色,温文尔雅之态尽显。
似今日这般勃然大怒,他们这些近身侍奉之人还是头一回见到。
一时间,众人只觉那龙威赫赫,仿若泰山压顶,心中皆是胆战心惊,惶恐至极。
“想当初皇爷爷在位之时,便对御厨格外优待,另眼相看。”
朱允熥强抑着怒火,声音却依旧带着几分冷峻,“那尚膳监的人,拿着宫廷里数一数二的俸禄,享受着优渥至极的待遇。”
“朕登基即位之后,念及他们的辛劳,又给他们涨了一倍的俸禄。”
“许多御厨,皆身有五品、六品的官身,再加上领着双份俸禄,这般待遇之优厚,便是许多三品大员都难以企及。”
“怎么,他们竟是如此贪心不足,还不满足吗?”
“他们口中的油水?哼,朕倒是要问问,他们究竟还想要什么油水?”
朱允熥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案,“无非就是想趁着职务之便,上下其手,贪墨那昧心的银子罢了!”
言罢,朱允熥霍然起身,双手背于身后,在殿中来回急速踱着步子,心中怒火熊熊燃烧。
老朱在位时,一直认为需对御厨们格外优容,究其缘由,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御厨们可谓是掌控着皇帝的生死安危。
恰似那皇帝权力再大,可若是近身侍卫心怀不轨、不忠不义,亦能在悄无声息中将其“刺杀”。
皇权虽威严,却也有其不及之“十步之外”!
御厨亦是同理,毕竟饮食之事关乎生死,稍有差池便性命攸关。
正因惧怕他们下毒,所以才一直对其优待有加。
然而,这般做法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往往会“恃宠而骄”。
御厨们正是深知皇帝对他们有所顾忌,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嚣张行事。
若换作别的部门,莫说是给他们涨了一倍的俸禄,哪怕是将他们的俸禄削减殆尽,那些人又岂敢因此而心生怨恨,更遑论敢大批“告假”来向他这个皇帝“示威”?
便是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决然不敢。
可御厨们偏偏就这般胆大妄为!
朱允熥的思绪忽然飘远,骤然想起历史上那位以抠门和节俭而闻名遐迩的道光帝。
道光帝在位时,处处宣扬节俭之风,以为能节省下不少银钱,却不想费尽了功夫,却并未省下一分一毫。
就拿那尚膳监来说,仅是给皇帝吃的鸡蛋,便要价五两银子一个,而道光帝对此亦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想到此处,朱允熥心中暗忖:看来,自己若再不整顿这御膳房的乱象,对那帮人继续一味纵容姑息,恐怕将来也要步道光帝的后尘了。
但他朱允熥可不是那优柔寡断、毫无作为的道光帝。
给这些人涨了一倍的俸禄,他们却仍不知足,只一门心思地想着要贪墨银子,妄图从中赚取比自身俸禄多出百倍千倍的钱财,那便休怪他不讲情面,要动真格的了。
朱允熥深知,若是连宫廷内部的腐败都无力治理,还要向这些人妥协退让的话,那外面的臣子们必定会有样学样,上行下效。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此一来,这天下还如何治理?
他又怎能实现心中的宏图大志?
“陛下,奴婢这就去重重惩处尚膳监那群不知好歹的御厨,让他们晓得厉害,从此再不敢有怨恨之心。”赵瑞颤抖着声音说道,声音中满是惶恐与不安。
朱允熥闻言,却微微摇头。他心中明白,怨恨之心一旦种下,又岂是轻易便能消除的?
倘若真的动用刑罚去惩罚他们,恐怕只会让他们的怨恨更深。
到那时,这些御厨们保不齐哪天便会铤而走险,真给自己这个皇帝下毒,那可就悔之晚矣。
略一沉吟思索后,朱允熥神色冷峻地吩咐道:“去传杨士奇、杨荣前来见朕。”
赵瑞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领命前去传旨。朱允熥又环顾四周,目光冷厉地扫过众人,高声道:“其他人一律不许离开,违者格杀勿论。”
他对这宫廷之中太监宫女们的那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之事,虽说不上了如指掌,但也略知一二。
宫廷之内,太监宫女们的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只要有一个人离开此处,那皇帝大发雷霆的消息,便会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立即传到尚膳监去。
他可不愿看到那帮人狗急跳墙,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否则后续的处理将会麻烦不断,难以收拾。
政务处与这暖阁相距不远,杨士奇和杨荣今日恰好都在当值。
不一会儿,二人便匆匆赶来。
他们刚踏入殿内,看到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眼神中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闪过,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静,上前恭敬地向皇帝行礼问安。
“御膳房的御厨,竟用告假这等手段来向朕示威!”
朱允熥面色阴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地说了一遍,而后目光锐利地看向二人,问道:“你们对此事有何看法?”
“小人往往畏威而不怀德!”
杨士奇率先开口,神色凝重地说道,“陛下可下旨严惩那些无故告假的御厨,而对仍坚守岗位、尽职当值的御厨,则给予丰厚的赏赐。如此恩威并施,双管齐下,必能让他们心生敬畏,不敢再犯此等过错。”
朱允熥听后,微微皱眉,眼中露出一丝疑虑,继而问道:“如何严惩?”
“凡今日无故告假者,当打二十廷棍,以儆效尤。”杨士奇神色坚定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决然。
朱允熥闻言,并未立即作答,而是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杨荣,问道:“你怎么看呢?”
“陛下,臣以为对御厨断不可轻易动用打板子这般刑罚。”
杨荣神色恭谨地说道:“一旦施以此刑,他们内心的怨怼之情定会愈发深沉浓烈,日后难保不会因这积怨而萌生出忤逆犯上、危及陛下安危的行径。”
“陛下圣明烛照,御厨们身处为陛下烹饪膳食这等关键要位,倘若心怀叵测,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臣反复思量、审慎斟酌,此事背后想必有那为首之人在暗中煽风点火、蛊惑人心。”
“故而当下之要务,乃是先全力彻查事情的根源真相,将那为首的狂悖之徒揪出,明正典刑,斩首示众,以此彰显陛下的天威。”
“至于其他那些跟随附和之人,臣以为可下旨予以严厉训斥,晓谕其中利害关系,同时开恩不予惩处。”
“如此既能对众御厨形成有效的威慑之力,使他们知晓陛下的天威难犯,又可避免因惩处过重而引发他们过多的怨恨,使他们威畏而怀德,从此兢兢业业,谨守本分。”
朱允熥静静地凝视着杨荣,神色深沉内敛,许久都未曾发一言。
殿内的气氛仿若被一层凝重的阴霾所笼罩,压抑得让人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众人皆屏气敛息,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唯有那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的斑驳光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悄然移动。
半晌过后,朱允熥双眸之中骤然射出两道如寒星般锐利的精芒。
紧接着,他那威严而沉稳的声音在殿内轰然响起,字字掷地有声,恰似洪钟鸣响:
“依朕之见,如今这尚膳监已然病入膏肓,从根本上腐朽溃烂,无可救药。”
“似你们方才所提议的那般惩处方式,仅仅惩治首恶,不过是扬汤止沸之举,难以从根本上整治他们的顽疾沉疴。”
朱允熥的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冷峻的愤怒之意,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状,指节泛白。
“朕决意对尚膳监来一场刮骨疗毒式的彻底整治,绝不容许这等腐败乱象在宫廷之中继续肆意蔓延滋生。”
“传朕旨意,即刻调动御林军,将尚膳监团团围住,不许放走一人。”
朱允熥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之气。
“尚膳监上下所有人员,不分职位高低贵贱,一概先行拘禁起来,等候发落。”
“那些告假的御厨,着令他们即刻返回尚膳监,如有胆敢延误时间、拒不归返者,定当严惩不贷,绝不姑息纵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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