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袖月楼除了清焰姑娘乐舞双绝,其他人也各有绝技在身,刺绣、弹琴,都有冠绝天下之称。”纪公子毫不见外,自顾自地介绍道:“你一会准备挑战什么?这里的项目可没有你最擅长的剑。”
“我的琴棋书画也都不赖啊。”李相夷也不起身,偏头斜眼看他,虽是笑着,语气却颇为自负。
“可跟清焰姑娘比,你还是别想了。”纪公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前年和去年挑战的都是棋,前年惜败二分之一子,去年惜败四分之一子。”
“哦?”
纪公子爱棋,颇有几分天赋,这他是知道的。
“可清焰姑娘却是同时跟我们三人对局,我是当中输得最轻的一个。”纪公子说着摇头,“今年我又苦练了一整年——”
“那我今日也挑战棋。”李相夷笑着,又饮了一杯酒,“让你看看什么叫天才。”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袖月楼的歌舞一绝,酒也一绝。
李相夷已经喝了今日第十杯。
只是客人……有些聒噪。
“还以为他不来了呢。”
“这下没戏了。”
“不就是李相夷吗,不过是在江湖里有些名头,何必妄自菲薄。”
李相夷耳力太好,连有些武功不济的人内力传音逸散出的‘悄悄话’也被他听见。
今日在座都是武林名门或士子名家的适龄公子,自负武功的也不在少数。
可他们全都端着一副儒雅君子的做派,备好礼物,按时登门,礼貌寒暄。
偏生李相夷如此张扬,一入场便被引至首座,实在是让人气恼。
但看他那一身全靠内力维持的胜雪白衣,以及周身逼人的气势,又让人不敢搭话。
“清焰姑娘才起,正在梳妆,还请各位公子先欣赏袖月楼近日新引入的胡舞。”
席上公子哥们便纷纷拱手:“早听闻袖月楼新进了一批胡姬,别有风情,今日开了眼界了。”
那些舞姬身上只披了几层若隐若现的轻纱,腰间挂着银链,一个个都柔若无骨,媚眼如丝,颇为勾魂。
席上一片惊叹之声,不少红绡向内抛去,换来姑娘们身上的轻纱随着旋舞一层层飞落。
李相夷看着,长眉轻蹙,双唇微抿,似是有些不满。
这些可怜的姑娘们都是被牙人从边远小国辗转贩卖入中土,自幼便被训练着如何讨好恩客,却不知她们的父母亲人身在何方,若是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
从前他不曾细想,可见过叶姑娘的锋锐之后,他觉得……不该这样。
“李公子,奴家——”
一曲舞毕后,胡姬们纷纷下场侍酒。主事自然安排了领舞的姑娘来他的席上。
那姑娘也知这位坐在首席的公子便是鼎鼎大名的少年剑神,又生得这般好看,倒是没有什么不情愿。胡风开放,这姑娘反倒颇为胆大地盯着他看了两眼。
可她刚刚准备斟酒,李相夷已经眼疾手快地将酒壶夺走,侧身一让,没让姑娘软在自己身上。
他原想说‘姑娘自重’,话到口边,变成了‘姑娘不必如此’。
然后他便没心思喝酒了。
左席的公子道:“始终还是清焰姑娘气质高华,可堪一折。”
对面的公子接:“也未必要清焰姑娘,这楚玉楼的芙蓉姑娘也不错,听闻原是罪臣之女,善音律知诗书。跟这些胡人舞姬自是不能比的。”
李相夷听在耳里,心中烦躁。
这些世家公子,平日看着人模人样,传音入密的却尽是这种不堪的心思。
对舞姬们评头论足,冠以“品花鉴玉”之名而洋洋自得。
借着酒劲狎戏舞姬,偏又说自己不喜欢这类谄媚讨好的,一心要折高岭之花。
他仰头灌下了那杯酒,重重地将杯子放在桌上,面冷如霜。
“清焰姑娘起了,请各位公子略作准备。”
众人的目光霎时都集中向高台之上。
一只纤纤玉手缓缓掀开帷幔,白皙的手腕悬在空中,以银丝婉转编就的镯子晃着日光。
高台上的叶姑娘遥遥瞥了这边一眼,明艳中一股杀气逼人。
她的目光扫过李相夷,略略顿了一下,又扫过他身侧。
“是不是很美?”纪公子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清焰姑娘既是青倌,又大有才名,即便是做老婆也是不错的。”
李相夷不置可否。
只怕……今夜又有人要死了。
“清焰姑娘说,请各位随意写一封拜帖,诗也好,短句也可,无须原创,也不必署名。只要是各位公子觉得最能打动自己的词句,由我转入暖阁。”
“清焰姑娘会从中挑一份合她心意的,这位公子便不必比试,可以直接入阁。”
顿时有人嚷嚷:“这规则怎么变了?”
“这琴棋书画的挑战,原也是为了打动清焰姑娘,如今这样,难度其实减了呀。”
场内顿时一片“哦”的恍然大悟。
原来清焰姑娘是不想故意输,又不想将所有人拒之门外啊。
“清焰姑娘说,这拜帖打动她心思即可,不必拘泥形式。”
纪公子思索良久,忽然问他:“你打算写什么?”
“不是说写自己喜欢的词句吗。”
“你傻呀!”纪公子惋惜地直拍大腿:“所有人都知道,这拜帖必然是要夸赞花魁的,看谁文采斐然,能夸到清焰姑娘心里去。又不是单纯的比书法。”
李相夷根本没理他,提笔写了自己平日最喜欢的一句。
他的字倒是舒朗纵横,不输士子名家。
旁人还在苦思冥想,他已施施然起身,将自己的拜帖折起来放进了托盘中。
“等着看吧。”
“酒宁剩欠寻常债,剑不虚施细碎雠。”袖月楼主事朗声念到:“请问是哪位公子的拜帖?”
李相夷给了呆愣一旁的纪公子一个分外得意的眼神。
“不是,不是!”纪公子急了:“你是不是偷偷写名字了!!”
李相夷踏进暖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叶姑娘正对镜用一根素雅的木簪挽起长发。
人前的青楼头牌清焰姑娘,与午夜的地狱游魂叶姑娘,明明是同一个人,却让人无法联想到一起去。
她今日穿了件宽松的男装,头发却未像男子那般束起,脸上脂粉未施,却是别有风情。
“酒宁剩欠寻常债,剑不虚施细碎雠。”叶姑娘清凌凌的声音像是冰河解冻,“李门主胸怀甚是广大,小女子佩服。”
他在说,这世上不值得的事情那么多。
何苦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记恨上。
“那看来叶姑娘不是喜欢这句诗,只是知道是我了。”李相夷也不矫情,将少师放在桌上靠着,顾自坐下,“却不知叶姑娘自己喜欢什么?”
叶姑娘跪坐着,隔着桌子,倾身给他倒了杯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这暖阁里没有随侍的婢女或小厮,凡事都需要花魁亲力亲为。
李相夷这次没有拒绝,酒杯举到唇边,“哦?叶姑娘正是‘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年纪,为何喜欢这等老气横秋的词句。”
叶姑娘沉吟两秒,道:“因为,我已经懂了。”
聪明人之间说话,总是不必太明白。
叶姑娘在说,琵琶女感慨的不是青春不再,红颜易老,物是人非,恩宠难寻。
而是当时年少,误以为绝世才情,能换来平等和尊重。
抛开出身,她在能做到的范围内做到了最好,却只不过是从玩物,变成昂贵一些的玩物。
琵琶女懂得太晚,而叶姑娘懂得太早。
叶姑娘自己却是不喝酒,“如今你亲眼见了,觉得如何?”
“叶姑娘那日说的话,我回去想了。”李相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坦然道:“有些事你说得没错,但,也不是全部。”
“就如叶姑娘所说,既然这个武林本是弱肉强食的地方,那我作为武林中的最强者,就是要给武林立我的规矩。”
“或许我做不到能让女子读书为官经商行医,但至少四顾门中,女子不必低人一等。”
“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入四顾门习武。”
“叶姑娘如果不想待在袖月楼了,也可以来四顾门。”
叶姑娘闻言愣了一下:“你出来一趟,带一个青楼女子回四顾门?”
李相夷倒是自负地很:“那又如何?我做主的事,他们不敢为难。”
叶姑娘笑着摇头:“不愧是李相夷。”
天真如斯。
但她想了想,终是没有说出口。
先前也有很多人想劝她离开袖月楼。
其中也包括叶槿。
她知道阿姐是好意,并非觉得她如此行事败坏门风,可她觉得……回去也没有意思。
纵然能从青楼抽身,可这世上女子能做的事太少,未来也不过胡乱嫁做人妇,生儿育女。
何况此间的情形,她已经看见了,又何必装作看不见呢?
可这一次,李相夷问她——你要不要来见一见,属于我的地方。
这里女子不必低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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