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陵城大雨滂沱,青州都督府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
姚万重所居住的院门外,姚文意挺拔着身子跪在那里。
院内廊下,姚修武举伞欲前去遮挡,陈祎拦住了他,只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姚万重就站在窗前,注视着院落中的一切。
面容上看,他并不如知情人猜测的那样暴跳如雷,相反,他出奇的平静。
看着自己那骄傲受挫却依旧认输不服输的长子,姚万重是打心底里感到欣慰的。
毕竟对他而言,所谓穆云垂也好,燕国七王子也罢,是死是活,能做什么文章意义都不大。
多少阴谋诡计,怅谋算计,最终还是要靠硬实力说了算的。
姚文意要给自己谋划个功勋出来,他自然愿意支持自己儿子的谋略,成了自然乐见其成,不成自然有他这个青州都督父亲兜底。
自己人的非议也罢,敌人下三滥招数也好,有所谓吗,没所谓的,青州还安然无恙在我手里,我姚万重就没有任何损失。
姚文意能够有所成长,经历些挫折,打磨掉些出身高贵带给他的锐气,那在姚万重看来自己就还是稳赚不赔的。
只是所有的想法自然不能告诉姚文意。
陈祎自然是明白他们父亲在想什么,儿子在想什么。作为二者的中间人,既不能把话说透,又要推波助澜,也实在是难为他。
就好比老狼有老狼的大格局,小狼有小狼的小眼界。互相看不懂,说不着,就得有一只狈懂老又懂小,哄小又帮老。
姚万重终于出现在院子里,一身戎装,面若冰霜,不怒自威。
“来人!”
一众护卫冒雨进到了院落中。
“去地牢,把穆云垂拖去城门口,我要让穆云景亲眼看着他弟弟人头落地!”
姚文意一声大喝:“父亲!”
姚万重置若罔闻,姚文意改口道:“大都督!小民姚文意,请求亲自执刑!”
姚万重不置可否,走过长子身旁时,抬起脚放在长子的肩头,印出一个泥脚印来,姚文意一动不动,脚印很快被冲刷不见。
“有了脏东西,趁雨洗掉,又快又干净。”
姚文意闻言,重重叩头,随即坚决起身向府门外走去。
青州都督府与青州都督公署并不远,只相隔一条大街。
姚文意从都督府护卫手中接过一把战刀,徒步走在雨幕里。
北方的雨急促而爆裂,豆大的雨点几乎要人睁不开眼来,姚文意清晰地看到沿着刀身血线流出的水流,在他眼中,这与血水无异。
自己闹出的笑话,要由自己来了结。
几乎与使者全部被杀的消息传回青州同时,燕国轻骑出现在沂陵城外五十里处,一条银色的骑兵浪潮,一线排开,自天际渐渐逼近了沂陵城头。
即使大梁青州时刻关注着燕国兵马调动动向,姚万重还是为如此快的集结速度而大发雷霆。
所幸来的是骑兵,攻城几无可能,加上姚万重本就对穆云垂交换三镇不成做了准备,一切战备都已充足,所以根本无惧。
奈何姚文意从头到尾大费周折导演的这出戏终究落了个无疾而终、落人笑柄的结局。
姚文意不想杀穆云垂在,这是真心的,他对穆云垂观感并不坏,但是到了这时候,那些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可做可不做的坏事,为了安慰良心可以不做,但是为了利益就必须得做。
自己从来就不是个善良的人,英侯长子,大梁青州游击将军,十二岁就手上沾血的军卒子弟,从来不是善与之辈。
浑身滴水的姚文意顺利来到了地牢,地牢狱卒打开牢门,几盏火把终于进到这间不知道昏暗了多久的牢房。
突兀的光亮刺地李遗与穆云垂双眼疼痛,急忙躲避着那些光亮。
待逐渐适应后,他们看到了面前那与潮湿的地面十分契合的湿漉漉的姚文意。
姚文意面无表情,问穆云垂道:“七王子早料到会是这样?”
刚刚捱过今日大刑的穆云垂含着淡淡笑意,无视姚文意手中长刀:“早劝诫过小侯爷的,穆云景不会如你的意的。”
姚文意淡淡道:“他不如我的意不要紧,只是他一任性,大家都不会如意了。”
挥手就要让狱卒带穆云垂出去。
穆云垂摆摆手“我自己走。”
姚文意意识到什么:“你是自己求死?”
穆云垂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服:“我从未说过我恨燕国,恨穆家,我只是恨死了太多本不应该死的人。我一直都是穆氏子弟,燕国将军。”
姚文意闻言,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精明算计过那么多人,终于相信了别人一回,居然还被利用了。
姚文意手指抹过刀锋,率先出门:“我亲自送你上路。”
李遗惊恐着站起,急切道:“要死了?!”
姚文意直接无视了这个人,穆云垂挣脱开狱卒,对李遗笑道:“小子,老实在这呆着,我们还会再见的。”
李遗慌张了,穆云垂是他当下最为亲近的人,他不是很明白一直以来被敬为上宾的眼前人怎么一下子被打入地牢日日上刑,这又一下子要拉去杀头的阵势。
穆云垂拍拍李遗肩膀:“梁国没啥好人,你还不错,蛮有意思,挺喜欢跟你说话的。可惜我身上没什么能送你的了。最后再帮你做点事。”
他转头对姚文意问道:“小侯爷,最后有个不情之请啊,事成之后,放他回家。”
姚文意回头看了二人一眼:“你没资格再跟我谈任何条件。”
穆云垂意料之中地撇撇嘴,对李遗嬉笑道:“那咱们二人就只能,各安天命了。”
李遗不知如何道别,在原地手足无措,临了从袖口脱线的夹层里抽出一个纸包塞给穆云垂:“真到了那个时候,吃一点,不疼。”
静息散,李遗偷偷藏起的存货。
穆云景没有拒绝,潇洒转身,手脚镣铐已经打开,他大步流星走出牢房,走去自己该走的地方。
姚文意在其后跟上,李遗却叫道:“慢着!我也要去,我要去送行!”
只是无人理睬他,人影散去,火把远离,少年在黑暗呃角落里独自嚎叫、抽泣。
走出地牢,穆云垂深深吸了一口湿润、新鲜的空气,洗去肺里的污浊,他满足地笑了,随后闲庭信步般地跟在领路公差后一步步向城门走去。
临死的穆云垂依旧四处张望,燕国轻骑出现在城外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沂陵城四处城门紧闭,各类守城物资已经搬到了大街上、城墙上,军士、军马正有条不紊地四处配置。
肃清的大街上,商铺门窗边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大街上备战的动静。
穆云垂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走向了生命的终结,依旧四处张望,寻找着新鲜事物。
姚文意站在队列最后,他始终没有打伞,任凭雨水将他如何浇灌。
他突然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因为他发现如何也看不透眼前这个同龄人。
莽撞地闯入了梁国腹地,却谨慎地算计自己到这一步,似乎他被自己俘虏都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骗局。
穆云垂似乎是有两张面孔,面对李遗的嬉笑怒骂和面对姚氏兄弟的嫌弃作怼,那一张脸的真情流露让人察觉不到丝毫虚假;面对每一次杀伐和算计,又轻描淡写地让人探不清虚实。
姚文意意识到自己是打从心底里欣赏这个对手,也许日后在战场上相见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
但放虎归山不是姚文意做的出的事情。
他再次攥紧了手中的刀,今日,穆云垂必死!
穆云垂终于踏上登上城墙的台阶,他回头看了一眼沂陵城内,向上看了一眼在城墙上奔行的战马,不知与谁笑道:“看来是家里人到了。”
姚文意走到他身边:“我会让他们看到你,也让你看到他们的。我亲自送你。”
穆云垂依旧是笑容和煦:“劳驾。”
走到城楼处,面向城外的无尽江山风景,穆云垂闭上眼,从往来的风中努力感受来自北方的气息。
远处山原相接处的一线模糊黑影,肉眼几乎不可辨别。
穆云垂知道,那是燕国的骑士,自己也曾经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城门楼前已经搭起了一座丈许高的木台,姚文意此举是要让城内城外所有人都亲眼看到穆云垂人头落地,看到杀人者,姚文意。
你辜负我的真诚,戏耍我的耻辱,让我背负一众耻笑,这都没关系,只要你死在我手里就一切都理清了。
一直在笑着的穆云垂终于将视线从城外收回,认真地看向姚文意。
如果我的小小算计让你很生气,对不起,我又算计了你一次。
姚文意还未明白过来穆云垂这复杂的眼神个中意味,便被一股巨力推搡得翻飞出去,还未及落地,脑袋便挨了重重一击,临昏死之前,映入眼帘的还是穆云垂那和煦的笑脸。
穆云垂四周迅速聚拢了十几名身穿大梁青州城防军士甲胄的军卒,他们迅速解决了四周的军士和都督府护卫,其中一人举刀就要给姚文意最后一击。
穆云垂制止了他:“留他性命,我们迅速出城。”
作为沂陵城此刻最为瞩目的地方,此刻这里的变故瞬间吸引了城墙上备战军士的注意,已经有人不断包围过来。
天空上,一只鹰隼在穆云垂头顶上空啸鸣,穆云垂打了个呼哨,鹰隼翅膀偏转出一个弧度向北归去。
四周的军士是从穆云垂来到沂陵城那天起,就开始陆续进入此城潜伏起来的燕王府护卫。
而穆云垂能够与燕国取得联系自然要靠辽地最通人性的鹰隼,海东青。
穆云垂对姚文意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只是没有全部说,而姚文意也没有问过。
“穆云垂从来就没想过要死在战场以外的地方。”
包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穆云垂最终还是不忍心伤害姚文意,护卫们在外围围成一个圈与不断逼近的梁兵对峙。
身边的几人从木台下寻出绳索放下城墙,催促穆云垂赶快出城,穆云垂却不急不忙地用绳索捆绑起姚文意准备带走。
“放下我哥!”应一声大喝,一只羽箭扎在穆云垂身边的城墙中,力道之大竟将箭簇完全没入青砖之中。
穆云垂不去看也知道那是姚修武。
“殿下快走!”
燕王府的护卫再怎么勇猛也抵挡不住十倍于己的梁兵,姚修武出手的瞬间二者厮杀在一起,燕王府护卫瞬间被淹没在人流中。
他们的使命是为穆云垂争取一个逃生的机会,作战并非他们强项。
放置绳索的四人催促着穆云垂,随后奋不顾身地越入人群之中,眨眼间也消失不见。
穆云垂无奈只得放弃姚文意,对那些护卫大喝一声:“撤!”
手持绳索率先跃下六丈余高的城墙。
落地之后穆云垂向上看去,四条绳索被齐刷刷斩断,随着城门楼上打斗声的渐渐平息,沐云初知道那些青州护卫没有一个能跟他回去了。
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瓮城中涌出大量的梁兵向穆云垂冲杀过来。
与此同时远处那自家轻骑也向沂陵城发起了冲锋。
沂陵城没有护城河,只有壕沟和横贯其上的吊桥,吊桥早已被高高收起,穆云垂无论如何飞不过倾倒了火油的壕沟。
他已经能看到燕国骑兵的旗帜了,可前进到壕沟边缘的他再难前进一步。
“殿下快走!”
瓮城涌出的人群中一阵骚动,穆云景为穆云垂布置的后手起了作用,又一波伏兵开始阻拦冲向穆云垂的敌人,吊桥也在铁链和转轴的磨人声响中一点点降了下来。
穆云垂不知道今天到底有多少人为他而死,他不能再回头去看,每看一眼浪费的时间都是对人命的浪费。
在城门楼上悠悠醒转的姚文意看到四下的狼藉,他攀咋城头看到了那个站在吊桥头马上就要逃出生天的熟悉人影。
屈辱,以穆云垂的死亡洗刷自己的屈辱却又造成了更大的笑柄。
姚文意知道自己终生都将生活在穆云垂今日所作所为的阴影之下。
他夺过身边军士的弓箭,愤怒至极,凄凉、遗憾、愤怒、杀意化为一句词穷的话语:“穆云垂,你胆大包天啊!”
箭头毫不迟疑地瞄向了穆云垂的后心,弓弦拉入满月,就在松手放弦的刹那,这只随手抽出的杆身带有缝隙的箭矢突兀爆裂。
姚文意大喝一声躺倒在地,穆云垂站在未能完全落地便止住下降的吊桥桥头纵身一跃。
稳稳落地,站在了燕国轻骑面前。
泼天的箭矢如雨随雨降落,自有甲盾为他横挡身前。
穆云垂最后回头淡淡瞥了眼沂陵城头,“走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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