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医师在廊下匆匆忙忙奔来奔去,一盆盆血水从屋内不断端出,纱布、药粉、热水源源不断地往屋内传送。
姚文意凄厉的嚎叫传到屋外让人听得肝尖发颤。
姚万重就站在姚文意所住的小院院中央,背对着长子的房间,双眼紧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祎行色匆匆地赶来,看到姚万重没有言语径直走到了屋内,片刻后又沉默不语地退了出来,走到姚万重身边低语道:“血还是止不住,再这样下去。”
姚万重终于睁开了眼睛:“箭裂伤人而已,时有发生,怎么会严重到这个样子?”
“面颊创口太大,血流不止,金疮药根本敷不上去。”
“那就去找有用的药!”姚万重一改往日沉稳模样,此刻像一头威严又可怜的狮子。
陈祎注意到姚万重居然微红的眼眶,沉默着退去。
姚修武手提着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往里闯,甚至没有注意到被他挤压到一旁的陈祎。
进到院中央,姚修武大声叫嚷道:“都给我闪开!现在开始他要什么给我上什么!”
姚万重忍不住大喝道:“这个时候你还在闹什么?!”
姚修武这才注意到院中的父亲,他将手中人甩在地上:“父亲,这个人能救哥哥!”
“什么人?”
“穆云垂身边那个人。”
姚万重闻闻言没有任何反应,院中所有人听到那个当下绝对是禁忌的名字更是瞬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姚万重伸手招过自己的小儿子,待他走到自己眼前,姚万重揪起他的衣领:“你是觉得你哥死了,青州就是你的了么?”
姚修武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父亲,您这么想我?!”
“这个人手里有药,我听哥哥说过的,他那药救过他自己的命!”挣脱出来的姚修武撕开李遗的衣服,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和从腹部延展到胸前的狰狞“蜈蚣”。
“他的药,救过他自己的命,我哥的伤更不是问题!”
姚万重凑到李遗跟前,单手托起他的脸:“你跟穆云垂什么关系?”
李遗胆怯道:“没有关系,我在山里偶遇他,就有人把我当成他的同伴一路抓来这里。”
“那你为什么和他一起下地牢?”
“他救过我的命。”
“可是我们要杀他,你会救我们吗?”
李遗不知如何回答合适。
姚万重站起身挥挥手道:“砍了吧。”
“让他进来!”屋内传出姚文意的声音。
得到了姚万重许可后,因为胆怯而佝偻着身子的李遗匆忙收拾好自己被撕扯开的破烂衣服进到了房间内。
进门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李遗在一众医师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了床帏。
他看到了姚文意的身影,上午还一身杀气矫健非常的的姚小侯爷此刻失去支撑般仰躺在大床上,四周扔满了沾染血迹的白色绷带。
一盆盆涤濯绷带的血水就那么放在脚边。
李遗强忍着恐惧凑近了姚文意,姚文意那似乎发散的瞳孔也在注视着他。
看到李遗进来,姚文意用虚弱的声音问道:“你想回家是吗?”
李遗迟疑地点点头。
“过来。”姚文意有气无力。
李遗进一步走近,床帏被悄悄拉开,看清里边景象的李遗倒吸一口冷气。
文质彬彬秀丽非常的姚小侯爷,此刻再也不复往日清秀,右边脸颊像是炸开一般裂开了几道深深的伤口,甚至有几块小片皮肉丢失了去,伤口四周沾染着各色的药粉,但是伤口依旧不断往外渗着血水。
“害怕吗?”姚文意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李遗摇摇头,又点点头。
“治好我,我让你回家。”姚文意又道:“我见过你的药,你能用,我就应该也能用。”
李遗迟疑地开口:“我的药没了。”察觉的姚文意的失落,李遗连忙补充道:“我需要药材!不要你们给我,我自己去抓!”
姚文意轻轻点头。
“你的伤口太深了,我的药就算有用,你也会留疤的。”
姚文意这次没有反应,他仰面静静躺在那里,如果不是胸膛依旧在起伏,李遗甚至以为他已经失去了生机。
两行泪珠从姚文意眼角不受控制地涌出,他默默挥手让人带李遗去药房。
什么都没有了,军职、名声、荣誉,甚至容貌全都没有了。
一帆风顺成长到弱冠之年,少年意气,年少豪侠,自诩人间第一流,做头等纨绔,做一等英杰。
当抓住了那自认为上天赐予的良机时,以为顺理成章要走上传奇的道路,却在每一步的正确选择中走向了最惨痛的结果。
姚文意不再愤怒,不再怨恨,他就那么静静躺着,眼睛茫然地盯着床顶的帷幔,没有人敢上前伺候,没有人敢来打扰。
直到李遗再次走进屋里,他手拿两副药包,轻声道:“会有点疼,你要不要先睡下?”
姚文意稍微侧过脸,注视着这个自己从未用正眼看过的汉人少年:“能有伤口疼吗?”
李遗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将其中一包药粉收了起来。
时间紧迫,乌金没有成型,还是乌黑的糊状,他交给一旁的医师。
医师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在姚文意的催促下用竹签小心翼翼地给伤口敷上一层黑糊糊。
乌金初上药,对伤口的刺激让有所准备的姚文意还是吃足了苦头
那种灼烧感直接越过皮肤刺激着面颊上的每一寸肌肉。
创伤的疼痛与乌金的刺激没有中和,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叠加起来让姚文意忍不住想要将自己的面庞撕下来。
屋外的护卫已经进到了屋内,姚文意在床上痛苦地嚎叫,李遗和一众医师站在一旁,内心忐忑不安,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涌出。
片刻之后,终于适应了药物刺激的姚文意同时感觉到两种痛苦的消退,面颊痛感的消逝让姚文意瞬间放松,脑袋一歪竟然直接昏睡了过去。
一众人等瞬间心情紧张,好在经过近前医师的观察后彻底放下心来:“血止住了,小侯爷睡着了。”
所有人识趣地有序退出房间,李遗心中的忐忑终于褪去,整个人仿佛抽干了气力,不由得瘫软在地,他不知道姚文意能否遵守诺言放他回家,但是他揣测自己起码不会和穆云垂一起去死了。
身后的护卫走上前来将他拖出房间,丢在姚万重面前。
姚万重眼睑低垂看了他两眼,纵然是他此刻也显得有些犹豫,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处置这个汉人少年。
“你知道你帮穆云垂骗了我们吗?没有你,我们不会那么相信穆云垂。”
李遗摇摇头:“我从没有想过要骗谁,害谁。你们没有人管我的死活,只有穆云垂救了我。”
“可是他逃了,把你留下了。”
“穆云垂跑了?他没死?”李遗抬起头,正巧迎上姚万重冰冷的目光,只是一瞬,李遗就逃避似的躲开了视线。
“你始终认为你是清白的吗?”
李遗没来由地再次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句话,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活的清白不如活的明白。可是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清白又在指什么。穆云垂在的时候我受他牵连离开家乡,险些丧命,可他也救了我的命。我曾经在山里差点害了他,他却说我也救了他的命,现在他活了命,好像又连累我要不得命了。大老爷,您说我能明白吗?”
“大老爷?”姚万重感到有些可笑。
李遗瘫坐在地,仰视着眼前这个自己并不清楚身份的大人物:“姚小侯爷说会让我回家的。”
姚万重点点头道:“等文意醒过来,你就可以走了。”
姚万重看了眼姚文意的房间,转身踱步慢慢走开,无人去窥探他的心思。
今日没有再多死一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知道知道,姚万重无所谓是否真的杀掉这个无足轻重的汉人少年的,与其费尽心力地去调查背后的周折,不如直接杀掉来的轻便。
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少年捡回了一条性命。
更少人知道的事,姚万重可杀向来来的容易,不杀却来的罕见,只因少年的一席话,让他想起曾经的一位故人,一位同样身世飘零,在人世间苟活着,由别人主宰着生死,最后在无数次的生死边缘中争渡而出的故人。
直到故人曾经追随在一个伟岸的身影背后一步步登高,再也没人能主宰他的生死,转而由他主宰别人生死。
姚万重多年未再想起那人形象,如今,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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