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李徽持节穿过秦国群臣的目光,来到苻坚座前。他看到了苻朗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斥了焦灼和紧张。他也看到王猛站在左侧群臣之首,眯着眼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李徽无从判断即将到来的结果,但事已至此,就算是失败,也要挺着胸膛去死。
“大晋使臣李徽,觐见天王陛下。”李徽昂然开口,拱手行礼。
苻坚端坐宝座上,目光如刀,凌厉之极。
“晋国小使,听说你要离开我大秦归国了?”苻坚冷然问道。
“正是。小使已然请苻朗代为上奏,还请天王陛下恩准小使回国复命。”李徽道。
“呵呵,可是朕听说你拒绝了和议,连谈都不愿谈,来我大秦长安,游山玩水了几日。这便是你前来我大秦的目的?朕之前便说,你们晋人毫无诚意,现在看来,果然如此。晋国派你来出使谈和,莫不是欺我大秦,辱我大秦么?”苻坚道。
“天王陛下,小使怎敢如此。实在是贵国提出的和议条件令人难以接受。小使职权范围内无法达成共识,故而不得不放弃和议。”李徽沉声道。
苻坚缓缓道:“晋国小使,那你可知拒绝和议的后果么?”
李徽沉声道:“小使当然知道。天王陛下将会集结百万雄兵,南下攻我大晋,一举灭我大晋。”
苻坚道:“你既知道后果,还敢拒绝?”
李徽道:“天王陛下,此非小使所能左右。正如当初小使所言,小使此来不过是个送死的差使罢了。贵国要攻我大晋,小使阻拦不了。贵国要小使同意你们的条件,小使也没有那个权力。即便小使同意了,我大晋朝廷也不会认可。所以,小使无能为力。贵国要攻我大晋,便去攻就是了。大晋上下也做好了准备,你们火拼一场,杀个天昏地暗便是。小使反正回到大晋也是个死,也看不到结局,一切同我无关。我倒是希望天王陛下给我个痛快,让我在大晋有为国捐躯之名,好保全我的家人。”
苻坚冷笑道:“你这样的使臣,倒是少见。既如此,朕便成全你,给你个痛快。你想要怎样的痛快。是一刀枭首,还是服毒自尽留个全尸。亦或者是万箭穿心,或是车裂于市?朕准许你选一个你喜欢的方式。”
李徽吁了口气,沉声道:“怎么死其实不重要,小使希望被斩于市,一刀枭首,来个痛快。小使死后,请求将小使的头颅挂在长安城头,小使想看一看最终的结局。”
苻坚冷笑道:“你既说一切和你无关,却又要将头颅悬于城头看看结局,可见你心有不甘。你要当众被斩于市,便是想要天下人都知道,朕斩杀他国来使,以败坏朕的声誉。小小晋使,心机之深,令人发指。”
李徽昂然道:“天王陛下乃当世雄主,又为何敢做不敢为?既杀使臣,难道又怕人知晓么?岂非是首鼠两端?要杀人,便光明正大的杀便是。”
苻坚喝道:“说得好!朕要杀人,又何必怕人知晓?朕遂了你的愿,光明正大的将你斩于长安市上,让所有人都知道便是。朕有什么不敢的?来人,将这晋国小使押往东市斩首示众。秦晋两国之战,就此开始,以晋国使臣祭旗。”
有卫士轰然而应,上前拿人。李徽高声道:“且慢。我有一言。”
苻坚露出笑意,沉声道:“怎么?你后悔了?”
李徽摇头道:“没什么可后悔的,这不过是小使这个小人物的命数罢了。小使这样的小人物如尘埃一般渺小,自然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小使只是想提出最后一个请求,那便是请求天王陛下饶了我的属下随从人员,放他们归国。他们都是无法左右命运的小人物,跟我前来出使也是迫不得已,他们没有做任何对贵国不利之事,也更没资格左右两国的纷争之中。天王陛下以仁恕治国,这便是体现仁恕之时。若能饶恕他们,小使死的也心安了。我并不想连累他们跟我一起死。”
苻坚微微点头道:“你倒是仁义之人。朕答应你了,饶了他们便是。”
李徽长鞠到地,沉声道:“多谢天王陛下。小使心安了。小使拜别天王陛下和殿上诸位,祝愿你们能够得偿所愿,一统天下。小使告辞,后会无期了。”
李徽团团作揖,转身大踏步朝着殿外走去。殿上一片安静,所有的目光都看着李徽的身影,李徽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之上,孤独而决绝。
“哈哈哈哈哈。”苻坚在身后爆发出震天大笑。
“晋国小使,你倒是个有骨气之人。你想名垂青史,想成为你晋国的烈士,想让朕背负不义之名,却也休想。朕偏不能成全你。”苻坚大声道。
李徽愕然停步回头。但听苻坚继续道:“苻朗,去告诉他我大秦新的和议条件。你们就在这殿上商讨和议。他若再不肯,便羁留他在大秦,命人去晋国告知晋国朝廷,便说这晋使已然倒戈,效忠我大秦。让他的妻儿父母被晋国朝廷杀死,让他背负叛国不孝不义之名。”
苻朗躬身道:“臣遵命。”
苻朗快步上前,拉着李徽的衣袖将他拉回座前。
“李贵使,我大秦天王陛下已有新的和议条款,你听好了。其一,我大秦天王陛下不久将登基称帝,晋朝皇帝必须遣使道贺,并昭告天下,承认我大秦皇帝的地位同你晋国皇帝一般无二。其二,两国以目前所控区域为界,晋国不得对梁益二州用兵。其三,之前晋国对我大秦用兵,损毁掠夺我大秦城池财物,杀死我大秦子民,需当赔偿。每年偿付钱五万万,布帛十万匹,粮十万石。共需偿付三年。其后每年岁贡半数,作为两国交好之凭。以上三条,便是我大秦的新和议的条件,你若同意,和议便成,你若不同意的话……可酌情商讨……”苻朗说道。
李徽脸上肌肉抖动,神情怪异。没想到突然间峰回路转,原来苻坚之前一直是在吓唬自己,恐吓自己。原来一切已经奏效,他们已经放弃了想要大晋割让江北之地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原来他们自己也意识到了,眼下攻晋时机未到。
苻朗以为李徽是极为愤慨,生恐他严词拒绝。忙低声道:“李贵使,若是觉得不妥,可以提出异议,我们……”
“同意同意同意同意……”李徽嘴巴里爆豆子一般连续说出一连串的同意。
这和议之中完全没有了割让江北之地的条件,只剩下一些无关痛痒的条件,而且很显然,这是以三年为期的和议条款。秦人希望多捞些钱粮物资上的好处用来备战,而大晋同样换来三年宝贵的缓冲时间。这完全符合李徽的预期。
虽然这看起来似乎有些屈辱,但在李徽看来,所谓的屈辱根本算不得什么。三年的缓冲期更为重要。这是战略上的胜利,非区区钱粮和所谓的名义上的得失所能比拟。
“你……同意?没有其他的异议?”苻朗诧异道。
李徽脑子里一轮,沉声道:“要说异议的话,我觉得可以加上一条。为体现两国交好之意,可开通贸易路线,准许两国贸易互市。既增进繁荣,又增加两国百姓的友好。除了两国禁止的茶马盐铁等禁止交易的物资之外,其余都可准许交易。”
苻朗看向宝座上的苻坚。苻坚哈哈大笑道:“好,便加上这一条便是。朕准了。”
苻朗喜出望外,连连称是。
李徽也是心中窃喜。他提出加上的这一条完全出于私心。鉴于西北之地已失,大宗的火药原料已经无法获得,李徽正在为此事发愁。允许贸易互市,便可大量采购硫磺硝石。这些东西可不属于禁令交易之物,秦人不会禁止。这便解决了大问题了。
殿上众臣嗡嗡议论,有人释怀,有人松了口气,也有人紧皱了眉头。
当下当着秦国君臣的面,双方订立条约,签字捺印,订立两国和议之约。群臣纷纷鼓掌向苻坚道贺,双方都认为自己得了好处,倒是皆大欢喜。
一番折腾,出殿时已近午时。李徽忽然想起了阿珠和周澈他们的话,午时不归他们便会做出极端行为了。当下忙请苻朗帮忙,请禁卫借了一匹马飞驰回馆驿。
抵达馆驿之时,正见周澈率领众人准备出门行事,见到李徽回来,自是喜不自禁。李徽飞奔回内堂,见到阿珠好端端的坐在堂上,这才放了心。
阿珠大哭出声,紧紧抱着李徽不松手。李徽亲吻安慰她,告知她一切已经过去了。转头侧目间,李徽看到了房门横梁上挂着一根圈索,下边还有一个矮凳已经摆好。一惊之下,身上出了一层冷汗。自己要是回来迟些,怕是阿珠便要寻了短见了。当真是险之又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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