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安安静静地过了好几日,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们也在静悄悄地作妖。
林巧儿每日都会寻个借口出门,或回黑弄子里的娘家看看,或是上街添置点儿新鲜物件,或是出入牌楼,与其他富家太太们闲谈八卦,打发无聊。
总之,她有五花八门的理由来搪塞楼伟明的询问和关心。
她堂而皇之地进出公馆,找各种理由出去闲逛,看似不务正业,挥霍钱财,实则是在安排大太太的逃跑计划,打点需要的人手。
面对楼伟明时,她妩媚多姿,是个称心称意的姨太太,而在我面前,她是个怨念颇深的碎嘴子。
她有讲不完的话,看谁都想嘀咕两句,尤其是楼伟明。
她肆无忌惮地叫他“老禽兽”、“老畜生”、“老东西”,上百个称呼里,没一个是好寓意的。
她里外奔波,忙得脚底打滑,我和刘妈妈也没拂手悠闲。
二姨太因为陷害刘妈妈偷窃珠宝一事,被楼伟明送去了苏州偏院关禁闭,最刁钻跋扈的主子虽然走了,可是她早年就养下的势力却依旧盘根错节,时不时就要冒个脑袋,搔动一下。
于是,我让刘妈妈和管家套套近乎,从他那儿誊写一份明确的仆从名单,并托人去调查这些仆人的背景,挨个了解清楚。
除此之外,我也没敢分神。
我利用授课之便,让黄包车车夫在劳工市场寻了五个可靠的、嘴严的人,让他们分批给几家颇具影响力的报社递信。
信件内容洋洋洒洒,词藻堆叠,语句冗杂,看似杂乱无序,不值一看,实则却可以大做文章。
里面记录着楼伟明近五年来的桃色纠纷。
他本就贪色纵欲,且对有点姿色、主动听话的来者不拒,因而和许多女人勾连不清,欠了不少桃花债。
尽管这段日子为了修复楼家的对外形象,处理楼家百货的困境,调查大太太的下落,他一心多用,无神再去花场流连,放荡之举相比从前而言确实收敛、安分了许多,可当下安静并不代表以前的事就可以既往不咎。
那些对他生了情根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哭红了眼,巴巴地盼着他能给一个体面身份。
哪怕当不了姨太太,起码能每月给些固定的钱,保证生活花销,不至于再像以前一样颠沛。
在苦难里长大,一旦尝过了甜头,便会嗜甜如命。
可楼伟明天生是薄情人,不喜欢的丢了便是,来日若是又喜欢上了,加点钱再找来便是,他无拘无束,不顾虑那么多,因此结了不少感情债。
在林巧儿提议的报复计划里,我要将他先前的桃色事件一一清理出来,投到报社,让苦恼没有素材的报社记者们找点儿事做,顺便也让他在百忙之中享受一次“身败名裂”的震撼。
我们为楼伟明埋了一颗雷。
尽管不知道何时会爆,但总有惊天撼地的一日。
我按部就班,来回于公馆和学校之间,心情若是不错时,我偶尔也驻足在街边,笑盈盈地看向卖报纸的小童,“大发慈悲”地照顾他们的生意,买上沉甸甸一沓报纸带回家里去。
一连七天,傅戎炡没来过。
刘妈妈也没说起过他的消息,傅大少爷傅戎焕那边也静悄悄的,周盈盈那边也不见动静……
一晃又是周五,天气难得晴朗,薄云悠悠,天瓦蓝瓦蓝的。
可惜太阳没温度,寒风刺骨,拍在脸上就像挨了耳刮子似的,慢慢悠悠地延伸出一股细腻的痛感。
路边的树叶掉得光秃秃的,有种孤零零的美感。
学校那块光溜溜的灰色草坪上多了许多追风撵影,放风筝的学生。
女孩们个个笑意盎然。
此时的她们如此无惧,如此自由。
不用顾及家族颜面,不用在意千金小姐的仪态,只需要肆意地投入这秋日的爽朗之中,哦,不,冬日了。
上海早已入了冬,只有我还沉浸在秋日的萧瑟里。
……
大雪来得猝不及防。
午夜气温骤降,我缩在被子里打了个哆嗦。
还是冷。
我打了个滚,将被子卷成一个卷儿,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中间。
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夜,等我迷迷糊糊睁眼时,世界已经变成了银白。
枯树枝上整整齐齐地挂起了透明冰条,晶莹剔透,十分漂亮。
刘妈妈端来热水让我洗漱,问我要不要下去玩雪。
我将热气腾腾的毛巾敷在眼睛上,嘴上嫌弃,心里却期盼得不得了。
“林巧儿去了吗?”
刘妈妈笑靥如花,捂着肚子讲笑话。
“老爷昨晚是和林姨娘一起睡的,可被她折腾得够呛,现在还没起来呢。
后半夜下大雪,林姨娘瞧着新奇,吵着嚷着要下去看,老爷怕冷,所以不乐意理她,结果她倒好,自己光着脚登登登就从楼上跑了下来,老爷没办法,又披了外套出来追,哄着陪着看了一会儿。”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毛毛痒痒的,想出去看一看今年的第一场雪。
下了雪,再过几天便是新的一年。
刘妈妈怕我冻着,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裹了好几层围巾,戴了两副手套才肯让我下楼。
冷,真冷。
前院空地前头那一排低矮的白色栅栏被积雪蓬松地覆盖着,小路左右两侧延伸,硌脚的石头也被雪压得密不透风。
地上白生生一片,我舍不得落脚,怕留个污秽的脚印,玷污了这圣洁的白色。
雪太凉了,我攥了一个雪球捏在手里把玩,听见林巧儿站在门口唤我。
“玉儿,不冷吗?”
吵闹的电话铃在她身后响起,有些刺耳。
“冷啊,当然冷!”
我握着雪团子喊她出来,可她缩着脖子,踩着毛绒厚底鞋,扭扭捏捏不愿意出门,说自己昨夜已经看过了最新鲜的雪片。
我听得发笑。
如果一切就在这里停住好了。
没有楼家傅家的纠葛,也没有傅戎炡不留情面的威胁恐吓,让我提心吊胆,惶惶而坠,只有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将一切污秽掩埋,将世界染成白色。
我张开双手,仰头看着灰扑扑的天空,却听刘妈妈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了过来。
“怎么了?”
“傅二少爷来电话了,让你去接。”
前一秒的欢愉瞬间消失,只剩下跌落地狱的无奈。
我将团好的雪球重重砸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冰凉的电话贴着耳朵,我勾着电话线,信手拈来切换表情,扮演起他喜欢的温柔角色。
“二爷,你找我?”
林巧儿斜着眼睛,恨不能钻进里头给他两个拳头。
说完话,我放缓呼吸,等待电话那头回应。
客厅里的木头座中滴答滴答,将流逝的分分秒秒切割得格外分明。
电话里头的人迟迟没说话,只隐约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声。
“楼嘉玉,好久不见。”
这温情的问候让我有了一丝错觉,好像他一直在惦念着我。
下一秒,低沉的鬼魅魔音再次传来。
“收拾两件衣服,让刘妈妈带你过来。”
我正要多说两句,可那头的人已经“哒”一声挂断。
林巧儿气得跺脚,跑去外头连踩两个雪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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