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大雪,冷风逼人。
我将才一路过来,遇到的行人大多都盘裹成一团,将自己封成个不容易动弹的蚕蛹,只留喘息的鼻孔和看路的眼睛。
除此之外倒是也有不拘一格的人,富人和富人。
爱美的富家千金、太太们意志过人,不知冷。
她们只穿一层薄薄的加绒旗袍,草草上半身再裹一件显身段的披风,脚踝露着
俊朗的先生们着一件单薄的呢料大衣,脖子上挂一条褐色围巾当装饰,手里拎着个单色皮箱。
困窘的穷人衣裳不分四季,有什么穿什么。
冬天来了便一股脑的将能穿的衣服套上,塞地鼓鼓囊囊的,绷成一个胖皮球。
干枯发黄的头发、睫毛上挂着冰碴,鼻头红彤彤的,脸颊皲裂,一双糙手被冻得又红又紫又木,颤颤巍巍地捂在衣服下头。
我眼前的大太太柳如云穿着中规中矩,不是一眼能注意到的那种。
若不是她摘下遮面的围巾,我怕是在她身旁僵坐两三个小时也未必会认得出,更何况我与她仅有一面之缘。
上次林巧儿从我这儿要了一张照片过去,说是她想见见人,所以今日才能一眼认出我来。
不,我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刻板。
我早就不该再称呼她为大太太,她早就逃离了楼家,与故作深情的楼伟明毫无瓜葛。
她不是谁的姨太太,她只是她自己。
她叫柳如云。
她定定地望着我,眼底含星,喜悦飘在眉目上,脸上浮出一朵漂亮的笑花。
这样的四目相对让我有点恍惚。
好像我们认识了很久似的。
她不说话,只是一味的笑。
脸皱起来的时候,若隐若现的泪痣就在面颊上跳动,隐隐带着一丝委屈。
看着她笑,我也笑了起来。
时间为她好看的皮囊添了皱纹做阻碍,却仍然遮掩不住她是美人的事实。
看着看着,晶莹的眼泪便在我的眼眶里盈盈打转,张合的嘴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若我有母亲,若她还活着,大约也是这个年纪,大约也是这个模样。
我对母爱的奢望最先来源于刘妈妈。
她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对我温善和煦,对外人却坚毅冷漠,有时连楼伟明都敢强呛上两句。
就像个护崽的……母体。
可今天傅戎炡这么一闹,我心头已经有了嫌隙。
如果刘妈妈的身份早已暴露,但我对她说的那些话,又有多少进了傅戎炡耳朵?
想着想着,我的眉头又不自觉扭了起来。
雨雪天,地面潮湿。
我小心起身,欲挪到她身旁的空位上,与她三言五语地闲聊两句,问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林巧儿的计划详尽。
她打算趁春节过年,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家人齐聚的和睦日,等楼伟明无暇分身时再掩人耳目,将其送走,可她兀地出现在了这儿。
作为计划知情人,我自然得问一问,可是又横生了什么变故?
蓦地,一个踉跄的身影重重地跌到了我们中间的座位上。
四个打手模样的人从我身后绕了出来,无视周围的看客,语气狂妄。
“跑啊,你不是能耐得很吗?怎么不跑了?”
女人头发凌乱,遮住五官,看不出年龄和样貌。
清瘦的背影痛苦地蜷缩着,抖出微不可及的幅度。
御寒的粉色厚袄被刀划出几道大口子,成团的棉花露在外面,下半身是条不合身的滚边花棉裤,露出半个青紫色的脚脖子。
柳如云双眸颤动,神色无奈。
她弯腰将手边的袋子拎了起来,识趣地逃离是非地。
周围几个零星落座的富家太太、先生们也如她一般,低着脑袋,拎着东西挪地方。
险境自保是人的天性,不分贫富贵贱。
我漠然地扫了一眼,也转身。
“大哥,我求求你们了,别把我抓回去。”
女人出声哀求,声音又哑又粗,分辨不出来是几岁。
我冷静地迈着步子,只听到一声浑厚、幽远的呵斥。
“欸”
我飞速扭头,寻声向后探看一眼。
说话人是个着长衫的斯文人。
他一手拎着长衫下摆,另一只手胡乱比划,急急忙忙地上前制止。
在他身后还有个拎着皮箱的小厮。
“你们是干什么的!”
一个厉森森的声音立即回应了他。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哼,不关你的事,王法又不在你手里捏着,别以为穿了件长衫,戴了个眼镜就是斯文人。”
声音戛然,说话人毫无顾忌地啐了一口唾沫。
“老子生平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文绉绉的烂好人,别多事儿,管好你自己,该坐车坐车,该滚蛋滚蛋。”
长衫先生不服,声音愈发尖锐。
“先生此言差矣,是你们四个男人大庭广众欺负一个小姑娘……”
斯文人求正义,靠一张嘴皮子,而野蛮人求正义则靠拳头。
我默默地为这个长衫老先生捏一把汗,赶紧加快脚步,想走得再远一些。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动静,像是有人摔倒。
“嘶”
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微微侧目,看到了一双布满老茧的手。
是那个粉红袄女人。
她抓住了我。
此时的我神色自若,与顿足的柳如云四目相见,实则浑身无措。
猛然间的惊慌让我下意识想向后狠蹬一腿,把抓我的东西给踹开。
好在我没有那么做。
我怕我这惊恐一脚将她踢死。
柳如云清雅的瞳仁震荡万分,手里掂的手提袋也掉到了地上。
可我还未喘息,抓我的这力气就重重向下、向后拉拽。
“咚”
那道力气死死绞着我的手臂,将我拖拽到了地上。
我毫无征兆地摔倒,将地面砸出不小的响动。
后背落地时撞到的骨头麻木无觉,双手和衣服上却已沾满地面的泥渍。
“别动!”
一个冰冷的、尖锐的物件抵上了我的脖子。
是刀。
她拿我当要挟,逃命。
女人反应迅疾。
她一手拽着我的头发,用蛮力将无声哀嚎、手忙脚乱的我“驯服”,另一只手则维持不动,确保那个尖锐物可以“掌控”我的性命。
被拉拽的头皮又疼又紧,不受控的眼泪簌簌而下。
她将我拉到怀中挟持着,用前后的铁椅当防护,还扯了一把我的衣领,露出大片皮肤,方便行凶。
我脑子一热,想到的是傅戎炡昨晚没在我脖子上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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