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被张贺年激怒。
因为贴得近,我听得到她牙冠上下咬紧,发出的颤动声。
她拽着我,浑噩地走出了被前后两排座位包围住的半封闭空间。
我被她扯得步伐凌乱。
忽然,我注意到她走路时肩膀一高一耸,有点跛脚,像是受伤了。
“表姐!”
尖锐的叫喊和身后猝然蹦出雨点似的密集脚步声混在一起,噼噼啪啪地回荡着。
挟持我的女人听到声音,懵懵懂懂一怔,吓掉魂一样。
张贺年木木一瞪,看向我们后方,表情惊愕且不悦。
被吓丢了魂魄的女人猛一扭头,想确认后方来的是什么人。
“表姐,放下刀吧,你没有退路了!”
“你已经错了一次了,不能再错一次!”
说话人带了哭腔,声音略耳熟。
我斜着眼睛,努力窥探女人的表情,右手摩挲着簪子,锲而不舍地寻找时机。
女人动了动嘴唇,却又缄默无言。
刚才没机会看,现在恍惚能瞥见她半张脸。
五官清秀,眉睫弯弯,神色犀利,也是个美人。
可她清秀的半张脸写着失落,隐隐中又带着咬牙切齿的不甘。
张贺年下颌一点打了个招呼,动作停顿一瞬。
“嫂子,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过来了?”
这时候还不忘问候礼仪,说明张家门风确实如传言中一般,雅正、得体。
而且,张贺年是独子,能与他称兄道弟的,首选必然是傅戎炡。
我满脸愣怔,小心又飞速地朝后瞟了一眼。
来人真是周盈盈。
上海真是小得出奇。
明明有好几个周家,可我碰见的却是周盈盈的这个周。
人来人往中,我们偏偏要挤在这个车站,这个情景下再见。
“这里危险,你快回去!”
张贺年慌张地喊着,但周盈盈充耳不闻,依旧大步朝这边跑来。
她跑得花容失色,鹅绒旗袍褶皱横生,头发微乱,没有款款大小姐的样子。
两个仆人亦是一脸的风尘仆仆,半张着嘴调节呼吸,两颊红彤彤的。
和张贺年的反应一样,周盈盈也没看我。
我这茫然的心绪忽然之间更闹了。
心跳不断攀升,窝在胸腔里一跳一跳的,显得十分怪异。
我难不成是什么瘟神,以至于两个人都如此避讳?
还是说他们怕暴露我的身份,让这个持刀女人更疯狂?
可她压根不在意手里挟持的是谁。
她只是需要一个活物来和这些人对抗。
我在她手里,杀剐留存都随心意,全看心情。
张贺年绷着表情,上前拦人。
“周小姐,别让我为难。”
说罢,他扭头看向那四个僵站着的打手。
“你们两个,把我嫂子安安稳稳送回去”
周盈盈双眸湿润,咬着唇,狠狠地瞪他一眼。
“她是我姐姐!”
张贺年微微叹了口气,垂下视线,让开了路。
我看不懂两人眼神交汇里的深意,但周盈盈一颦一举间已经有了傅戎炡夫人的架势。
二人并肩站在一起,背对着我们嘀咕起来。
好像忘了还有个我在刀下,悬吊着一条命。
我攥着拳头,因为寒冷还有点颤抖。
要是能回头就好了,我想看看柳如云还在不在?
片刻后,周盈盈转身看来。
她梗着脖子数旧情,打算用真情来软化这个女人。
“姐,放下刀,我去说情,我让他们送你回老家,到时再安置个房子……”
“我妈在老家还有些产业,你要是愿意回去,还可以帮着打点。”
张贺年分神,很快看了一眼我脖子边的刀。
“家里已经因为你乱成一锅粥了,你就当为我们考虑。”
“只要你不愿意,以后他们都不会逼你了,回老家之后也无需再躲避。”
好赖话说尽,女人仍是不为所动,手上也未有松懈。
周盈盈身后的侍女见状,上前递上一个小巧的梨木盒子。
我眯着眼睛跟看。
周盈盈挤了几滴眼泪,声音干涩。
“这是你的东西,我知道它很贵重,所以帮你要回来了,别再扔了。”
张贺年看热闹似的垂着双手,警惕地瞥了一眼。
颈间的阴影掩盖了喉结滑动,问:“什么东西?”
周盈盈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打开盒子。
一条纤细的,生锈的,银色绞链从她掌心倾泻而下,链子连着圆表盘,表盖上有几道显眼的划痕。
生锈的怀表悬停在半空,悠悠晃荡两圈。
挟持我的女人怔住不动。
周盈盈抿着唇,心疼地看了过来。
她颤抖着打开表盖,扣出镂空的波浪指针,拿出一张被紧紧按压、折叠后的照片。
“姐,孩子还在。”
“你放下刀,我送你回去和他团聚。”
女人吸了一口气,将肺腑里的浊气置换出来,“别骗我了。”
周盈盈遽然梦醒。
她偏过头去,平息了几秒后才回神,表情生疏又冰冷。
张贺年表情复杂,像是看不懂她的所作所为,但碍于身份,又不能制止。
就在三人莫名其妙的对望时,我已将口袋里的簪子挪到了掌心。
女人嘁笑一声,松开了抓我头发的手,但持刀的手还在。
骤然松弛的头皮疼得我蜷缩。
“我不欠周家,也不欠你们任何人,如果不是你们不心虚,我今天也不会变成这样”
女人肃然剖白,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掌心的簪子因为湿汗而下滑,我微微往回挤了一些。
张贺年眸光一闪,看出我的古怪。
我忡然仰头,身子一挺,飞快地向后刺出右手的簪子。
簪子稳稳扎进她腿上的血肉里。
女人毫无准备地嚎叫出声,我飞速下蹲,转身将人撞了出去。
“砰”
“叮”
她重重摔在地上,骨骼咔咔作响,手里的白刃也飞了出去。
身上的粉色袄子因为过于吸水,而将滑过的地方擦出一道干净的痕迹。
她大张着嘴巴,看着腿上的血污。
持刀的歹徒就这样被我驯服了。
指望别人救我,是我最大的错误。
多讽刺。
事情没完,我飞身捡起了她掉落出去的刀。
举高,扎进她的右手手筋处,拔出,再举高,扎进左手,再拔出。
袖口沾染了血迹,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此举得益于傅戎炡。
早上在租界巡捕房时,拖他的福新鲜学的,只是没想到应用这么快。
周盈盈尖声叫出声,像个被拔毛的猫。
张贺年和四个打手惴惴相看,眼睛瞪到最大。
我捡起座位上的包。
候车区的大喇叭正在播报。
“车子进站了进站了,上车的人不要挤,特等坐优先。”
说话人是个中年妇女,上海口音很重,监管讲的是正宗官话,但里头还是有一股别扭劲儿。
我抬起头,看到了候车区门口的柳如云。
她一脸担忧和心疼。
火车站的警察抱着枪赶来,还在候车区外就高喝。
“放下手里的刀!”
他们一窝蜂全堵在门口,我给他们让了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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