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嘉玉。
楼。
嘉。
玉。
耳边有一道又沉又远的声音在唤我。
那声音时大时小,像小孩子的呢喃,又像老人的呓语,听得人骨头发酥,浑身不适。
我身处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摸不着方向,像溺水的人找不到浮木和固定的攀附。
“醒了吗,这么能睡呀?”
一道低沉冷音突然落在我的耳边,胸口莫名地震了震。
“嘶”
感觉有小猫或是小狗之类的在舔舐我的脸颊。
不,不是舔舐,是亲吻。
有人在衔咬我的嘴唇。
体内的热流直通颅顶,眼皮一紧,我倏地睁开了眼睛。
“啊?”
晕倒前我瞧见的最后一人是傅戎焕,可睁眼后最先看见的却是傅戎炡。
这两张有六分相像的脸,看得人精神恍惚。
傅戎炡见我眨巴眼睛,便露出一种很困惑,但又在认真思索的复杂神情。
“我还没亲够呢,怎么就醒了,要不再睡会儿?”
从我的角度看他,能看到纤长上翘的睫毛和直挺的鼻梁。
他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脑袋微微倾向我,显得十分乖顺。
我环顾周遭,警惕地打量着陌生的屋子,却被他用手将脑袋掰回。
“你怎么不看我?”
目光交替的一瞬,他的眼眸里倒映着一个我。
一个面色惨白,一动不动,但头发打理柔顺,嘴角潋滟水渍的我。
我不像我,我像舶来货船上运来的英格兰洋娃娃。
“看着我。”
他语气略凶,有些警告意味。
以往的我总是无法长时间直视他的眼睛,因为害怕,因为身份不对等。
可现在,他不许我挪开目光。
傅戎炡晶亮的眼仁里藏着温柔和深情,像狐狸精魅惑人心的晶石。
“怎么是这个表情,傻了?”
他心情很好,勾着唇角,似乎还想逗逗我。
“真傻了啊?本来还想哄着你,让你叫一声好听的,我给你发个新年大红包。”
冷漠的我不为所动。
他语气玩笑,自给自足地在我唇上印下重重一吻,亲得满意后才离开。
他直起身,拿起了床头的宝蓝色钢笔,径自走到桌边后,曼斯条理地拧着墨胆添墨水。
他半低着身子,龙飞凤舞地在粉色信笺上写着什么,然后炫耀似的举着来到了我身旁。
我
我想直起身子看。
可我被定住了。
我迟滞地意识到,自己的下半身被一条粉白色的绑带束缚着。
不,我的下半身是空的,不受控制的。
腰以下的部分无知无觉,或痛或麻,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张合嘴唇要尖叫,可我发不出声音。
全身上下,唯一灵活的只有手。
手能握拳,能舒展,可手也被束缚了。
傅戎炡用两根紧实的男士皮带,将我绑在了床边。
我挺着身子,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想翻身乱蹦。
可傅戎炡看不见我的挣扎。
或者说我根本没挣扎出动静,因为我控制不了我。
傅戎炡依旧笑眼奕奕,自顾自地举着手里的信件,给我看“楼嘉玉”三个大字。
他的字遒劲有力,张扬漂亮,确如其人。
“砰”
外头骤然传来惊天撼地的轰响,连身后的床板似乎都在跟着摇荡。
吓得我脸皮一紧。
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有小孩子随着爆炸节律尖叫的呐喊声。
傅戎炡见我不愿意笑,右手死死握着我的肩膀,就是要把五指扣进我的血肉里。
“笑啊,你为什么不笑!”
他的五官狰狞了起来,吼叫声沉稳汹涌,像是环绕在耳畔的放映机,每一个音节都抓耳挠腮。
“笑啊,楼嘉玉,笑出来!”
一直以来,在有他的地方,我就像是个困在围猎场里的瘸腿猎物。
他手拿猎枪,我不用奔跑或是我拼命奔跑,结局都一样。
他能轻易操纵我,也能操纵我的生死。
傅戎炡突然暴怒,将写着楼嘉玉三个字的信笺揉成一团,捏着我的下颌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告诉过你的,你只能为了成为她而活着!”
“她应该为我笑,为我们的爱而笑。”
话音落,他探手从后腰摸出了一管长铜枪,上膛。
“咔咔”
利落的动作快出残影。
窗外忽然炸起一朵巨大的烟花,它的亮足以消灭黑暗,将一切照亮。
他的枪里有子弹,而子弹正中我的眉心。
户外炸开一朵烟花,光亮照进了屋子。
我蓦然睁开了眼睛。
床头的流苏小台灯亮着。
光晕暖暖的,淡淡的,很安静。
熟悉的衣柜,熟悉的桌子,熟悉的一切。
这是我的屋子,我在楼家的屋子。
我支起身子,又拍腰又拍腿,想试试到底我能不能动弹。
一柄不算锋利的刺绣小剪刀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闪出一刹白光。
为了验证这是不是梦,我抓起了剪刀,撸起了袖子,飞速的,狠狠的扎了下去。
这回,梦真的醒了。
韧性极好的小剪刀在我的小臂上划出一道细腻的、不易觉察的红痕。
鲜明的疼痛感让我激动不已。
我没死,我还活着。
悄无声息的脚步声从外逼近,我如临大敌,裹着被子御敌。
身上汗津津,湿漉漉一层,黏黏的难受。
“小姐,你醒了!”
刘妈妈脱了鞋,端着托盘,压着声音小跑了过来。
我顺势放下袖子遮盖红痕,将小剪刀塞在枕头底下。
从她的嘴里,我听到了我昏倒之后的事。
傅戎焕把我送回来了。
当时我在剧院晕倒,他慌张抱着我跑出去求助,结果和刚下班的红柳相遇。
红柳说自己有点儿中医的底子,便顺势帮我把了脉。
“说问题不大,只是疲惫过度,需要好好休息。”
后来,为了顾及我的名声,傅戎焕吩咐司机,将红柳和我一并带回了楼家。
巧合的是,楼家的几个姨太太被楼伟明强带出去给柳如云守灵了,如此一来,家中正好无人,所以没人知道这件事。
说完,她拎着袖子要替我擦拭额头的汗珠,我偏头一避。
刘妈妈觉察出我内心的嫌隙。
她走到门口,将屋里的灯打开。
屋内亮堂堂的,我和她隔桌而坐,十分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启唇出声。
“傅二爷的人……在你走后就来了,听说你有事出去了,就……就说一早再来接你。”
我偏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凌晨,四点五十一。
天快亮了。
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一九一九年的第二天,新年伊始,而我注定要和傅戎炡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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