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你活着。】
初初听到林巧儿这句发自肺腑的感慨时,我心上爬了层寒霜。
她告诉我,将我从上海转至南京治疗,是傅老爷的意思。
那天,意外天降,她先一步将我送到医院后又返回找傅戎焕,可惜只在巷尾看到他温热的尸首。
她吓得魂不守舍,正不知所措时,傅家的老爷子来了。
他步伐自若,带着二三十个冷面的精锐手下,一脸威严地封锁了弄子,还让林巧儿瞒下我活着的消息。
“傅家老爷子不愧是家里的撑天柱,那状况之下竟也能面不改色。
自家亲儿子倒在一旁,他只瞥了一眼,便转头交代我该如何保护你。”
原来,那天的“难灾”远不只车祸一桩。
傅家在贫苦乱世里兴盛太久,实在令人妒忌,因而被围攻了。
林巧儿知悉事情全貌,可她顾及我知晓真相后不利伤势的恢复,所以掖着很多话未说。
真相剖开,她闷头斟酌,挑拣了一些关键信息告诉我。
“其他的你勿要管,你只要晓得这事儿和二姨太的儿子脱不开关系。”
我握拳发抖,却因疼痛扯得肢体痉挛,又昏了过去。
这便是为何二姨太非要拉着倔强儿子在门口给我演戏忏悔的缘故。
醒来后,我又缠着林巧儿追问。
她不情不愿,勉强又吐露了一些。
事发前,傅戎焕从傅家老宅里调派了一批人手去公司看守库房。
本想瓮中捉鳖,捉拿窃物的贼,结果不仅没捉到人,还“意外”引起了火灾。
大火莫名而起,烧毁了堆摞的纸质文件,且迅速蔓延开来。
噼里啪啦的火光染红了天空,与晚霞比肩。
若不是那批人的头儿处变不惊,用拳头破门开辟一条生路,指挥着人逃出。
那滚滚烈火中,怕是又要湮没几十条人命,傅家怕是要彻底跌落,陷入淤泥底。
车祸是意外,火灾是偶然,可这么凑巧的两件赶在了一起,那边是猫腻。
老爷子心思缜密,自然觉察到事情蹊跷。
蒸蒸日上的船舶公司遭遇火灾,自己的亲儿子被设计杀害,就连儿媳也牵连受伤……
他切齿如割,决心对外隐瞒我获救的消息,宣称我也在车祸中身亡。
傅戎炡收到兄长的死讯时,活生生捏烂了一个瓷盅,捏的满手鲜血。
他撇下一切赶往医院,却只见一具冷尸。
血冷了,人也冷了。
至于我的死,傅老爷子亦早有准备。
他备好说辞,买通路人串词,将我的死归因于车子侧翻后油料泄露引起的爆炸。
如此一番滴水不漏才叫傅戎炡彻底信服。
没过几天,丧事敲锣打鼓办了起来。
纸钱漫天,白幡高飞,前来吊唁的宾客各有脸色,难猜心思。
送葬的队伍过街串巷,引得阵阵唏嘘。
又恰逢学生暑假,自发去凭吊的年轻人也堵了好几个路口。
傅家热心善事,多年累计下来,捐助了不少贫苦学生,赢得了尊重。
老爷子强撑着意志处理后事,最终还是透支身子,一病不起。
傅戎炡身上麻布丧服未退,撑起家族的重担,整理残余。
可船舶公司被毁,不单是傅家元气大伤,而是一损俱损,参与合资合作的十几家,且包括楼家在内,每家都挨了损失。
一时乱起,十几家人都张着嘴讨要损失。
昔日的祥和伙伴,一朝间成了撕破脸皮的匪徒。
好在傅戎炡临危不乱,挨家挨户拜访,硬是稳住了人心。
想到这儿,我吊着脸子,有些烦躁。
这一次我横遭劫难,没了傅家当依靠,因而又瞧见了楼家一大家人的假面虚心。
我一闭眼就看到楼家满屋子里的热闹影儿,焦燥得很。
举家上下,从主子到仆从,没几个盼我好的人。
他们演着和善嘴脸,三三两两凑成一伙儿看我笑话的,笑话我借势成凤,却又一无所有。
都说落花无情,可是人无情起来,却比落花更甚。
我睁眼清醒那日,率先看见的是二姨太,随后便是检查的医生和大夫,紧接着,门外惊天动地一般,奔来了气喘吁吁的三姨太和女儿楼嘉敏。
二人径自掀帘入内,旁若无人地和二姨太交换了眼色。
待医生走了,三人更是背对着我嚼耳语,打哑谜。
二姨太眼珠一转,抹掉脑门上亮锃锃的热汗,主动拎起暖壶出去打水,特意腾了地方。
天热,气闷。
留在屋内的母女两人相视一眼,做客似的脱下外襟,不耐烦地交由身旁的仆人抱着,而后双双坐到我床边,从白色被子里掏出我的手来握着。
四颗眼珠子狡黠地滚着,酝酿着讥讽话。
我脑子尚不清明,浑身乏力,抽不出手来。
正此时,楼伟明来了。
他一脸酡红,拖着醉酒的步子急匆匆杀进屋子,把三姨太母女俩挤向一边,咿呀咿呀就倒了话。
他揩泪惋惜,说自己的金龟婿,好姑爷没了。
“傅大少爷,死咯!”
我糊里糊涂,被这大雷一击即中,蓦地清醒了三分,怔怔然许久。
眼泪冒出眼眶,很快就染湿了枕巾。
我悲恸傅戎焕的死亡,可楼伟明却惦记楼家的“前途”。
一旁负手而站三姨太虚情假意落了两滴泪,嘴角却弯着笑。
后追进病房来的林巧儿瞧见我醒了,瞪眼如珠。
有人盼着我咽气,有人祈祷我醒来。
她和刘妈妈是楼家上下唯二两个希望我活着的人。
楼伟明被酒水麻痹了眼睛,后知后觉我醒了。
他挥手在我眼前晃悠,见我眼珠子大大地楞着,霎时醒了几分酒意,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拍。
一连两个巴掌拍下去,他哎哟咦呀喊疼。
我见他面庞忽明忽暗,眉头忽纵忽缓,最后“哇”一声哭了出来。
屋内几人大眼瞪小眼,纷纷吓得一激灵。
这个伟岸、骄傲的父亲迟滞地想起我是死里逃生的女儿,身子趔趄,扑在我的病床边嚎了起来。
他老泪纵横,很快就将床边的巾子打湿。
我一动不动瞧着他,胸口慢慢烧了起来,仿佛揣着个滚烫的火炉子,烘烤着脏器。
我是侥幸活了,可傅戎焕却丧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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