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方过,报恩寺客堂里传来百八钟最后一声呜鸣。
堂内妇人手中的枣木小板,却才将将打到第八下:“平日同些个狐朋狗友在京中鬼混便罢了,这是什么地方,也敢由着性子胡来?她这样,你下得去手怎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时旬认命趴在长凳上,一声疼也没叫,耷拉着脑袋望向一旁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楚楚可怜,阖着眼的小娘子。
当真是被坑坏了,不如画完那剩下的六十张再出来。
“儿子,一时情难自禁。”他说得很是不自信。
方才在养济堂,这小娘子对自个这样那样也就罢了,竟伸手把他那本就敞得很宽的衣领又拽落下一大片……
然后,一头栽进他怀里,怎都拉不出来。
几个婆子外加寺中施针的沙弥尼,一推门,恰瞧见他欺凌疯女,惊得下巴险些掉在地上,尖叫着把人抬出去,又用捆病人的绳索将他押到了母亲房里。
“你瞧我穿戴的是何物?”国夫人云娘子气得浑身发颤。
“素衣缟冠。”
“还当你也疯了?我为何来此为故太后祈福,朝中又如何看时家,你心里门儿清!你父亲是指望不上了,你呢?今天这事若传出去,便别想再入仕,更别提求长公主原谅。”
时旬咧嘴笑了笑:“儿子无能,难当大任。儿子愿娶这位姑娘为妻,以堵悠悠众口。”
云娘子怔住了:“你,你说什么?”
“儿子愿娶她为妻。”时旬满不在乎重复。
“真是个尿精猴子,不争气的东西!”云娘子正要再打,客堂外传来敲门声,“夫人,是我。”
躺在地上装晕的柳令月,蹙了眉,这声音她识得,便是夜里给她灌了药的老婆子。
“进来吧,方嬷嬷。”
方嬷嬷推门而入,捧了盏茶走来,垂头对云娘子道:“方才若不是那些个僧尼在,老奴也不会由人将世子绑来。一个商户家的疯女,怎好耽搁世子姻缘?”
云娘子睨她一眼:“你有好法子?”
方嬷嬷掀开茶盖:“此乃养济堂用在不治之人身上的汤饮,喝下去,便能早登极乐。”
长凳上的人闻言,捂着屁股跳下来,龇牙坐到了柳令月身边,侧头看她一眼,不由心服:这会了还躺得住。
“在佛祖眼皮子底下杀人,二位比我行。”
时旬话音方落,千佛阁的唤钟忽而激鸣起来,挟了院中居士尺八吹禅的婉音一并涌进客堂里,空茫而绵绵,尽是怜意。
“听见了罢?他老人家都看不过眼了,这是点你呢。”他抖着两只长腿,指了指窗外,说这话时尾音上扬,显得促狭而嘲讽。
云娘子旋即惊得左拜右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确不妥。”
知主子素来信这些,方嬷嬷无奈合了茶盖,又道:“那便趁她未醒,拖出去暗中处置了,只同那些僧尼讲是她发了病自个跑丢的。”
“若她没疯呢?”时旬道,“我替她画像时,她口齿清晰,举止得体,哭哭啼啼诉苦,颇带几分风情,才忍不住……总之,我当真喜欢她。”
“当真”二字,咬得情深义重。
云娘子手中小板儿“唰”就飞了过来,狠狠砸在他头上:“混账东西,给我住嘴。”
世子护头又护腚,可是扛不住了,用手肘狠劲撞了撞地上的人。
柳令月扶着额,悠悠转醒,揽了揽身上衣裳,绾起乱发,溜溜的大眼四下转着。
待瞧见时旬时,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畜生,你当真是欺人太甚,”又爬到云娘子脚边,哭道,“阿月命苦,还请国夫人替我做主。”
“你识得我?”云娘子诧异地低头。
“您身上这软婴香,须得上好的沉、檀、龙、麝、甲相配伍,以金盒密封,窨制半年才成。别说秀州,整个大楚,恐也只有您这般尊贵之人得用。前些时候,又有云宅的人去我家香坊买过沉水香,我便想,是您回来了,如今一见,当真如琬似花、国色天姿。”
不仅鼻子好使,见识不浅,脑子灵光,嘴也甜。
云娘子将人扶起,又若有所思望向儿子。
时旬一副“瞧,我说过了”的模样儿,摊着手回望。
云娘子有些不悦地看向那婆子:“你办的什么事?好端端的姑娘怎就接进堂里来了?”
方嬷嬷思忖半晌,才道:“怕只是服了药暂时清醒。据她叔父讲,这位柳姑娘,确实无端伤了未婚夫郎的臂膀,叫婆家退了亲。那人是新进的解元,这顶好的姻缘她不要,可不就是疯了?”
时旬闻言,轻嗤一声,悄摸将柳令月拽到身边,低声道:“解元就那德行?刺得好!你这是为官家选贤举能,排忧解难。”
柳令月还不知如何应付那婆子,不得空听他乱扯,只敷衍笑了一笑。
随后,那笑,就僵在脸上:“世子,我……”
她额间一时冷汗淋漓,只得强撑着倚在时旬身上。
见那瘦削的肩膀抖如筛糠,时旬心头不由一揪,忧道:“可是乘气汤真正发作了?”
柳令月未做声,却听得客堂外又响起敲门声。
“解元崔琮,请见国夫人。”
云娘子掩下慌色,对婆子道:“去开门,顺道将你手里的污糟东西倒了。”
方嬷嬷垂头称“是”,便去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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