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着灰白细布的直掇圆领裥衫,腰间束带,头戴纱巾,右臂包扎得难看,步态却是从容,清俊眉目间颇是些读书人的端方。
他拱手一礼,很快瞧见那小娘子,面色如纸,汗出如珠,怯怯软软地倚在敞着胸脯、对他翻白眼的放浪少年怀里。
“请教国夫人,您这养济堂,究竟做的是何勾当?”他语出不善。
“这是何话?”云娘子面上一僵,“官家仁孝,不忍百姓受笃疾之苦,特下诏在近城寺宇设疯病院,由圣京推至各府州,养济堂便是第二家,堂堂解元,竟会不知?”
“那便是他暗中所为了?”崔琮抬手指了指时旬。
时旬啧了一声:“有话说话,什么都还不是,就摆起臭架子来了。”
崔琮冷道:“世子自可不认,但寺里的僧尼已然将堂中之事相告于崔某,不日,某便要启程去礼部,有的是机会替阿月诉冤。”
“她被送来时,你保不齐在哪偷腥呢。”
时旬侧身朝向母亲,凤眼却得意扫向崔琮:“我不必科考,便被官家提拔进了秘书省,实不知礼部管不管举子残害发妻,与人私相授受呐?”
云娘子听不明白他是何意,只觉丢人,都叫人赶出来了…还好意思提?
再看眼前举子,不过二十一二,虽尚是白衣,却通身的淡然,喜怒不形于色,眉间似还藏着些深沉心思,不是好相与的主。
她未搭理那讨债鬼,对崔琮道:“解元郎,莫听这痴儿乱讲,也莫听那僧尼乱嚼。柳姑娘并无狂症,却叫她叔父送了来,阿旬也是好意,不得已想了那法子将人救出。”
崔琮追问:“那她为何这般模样?”
“她误服了汤药,身子自是不爽,解元郎得闲与我饶舌,不若快寻了郎中替她好生瞧瞧。”
反正眼下这女子饮了药,一时半刻也不得醒,他若讨人,自还是念着几分情谊,她若机灵,也定会否认自个失节。
崔琮闻言,面上遮不住的焦灼,不多与她周旋,一把将时旬怀中人扥过来,打横抱起,就往客堂外走去。
“放开我!”柳令月突地挣扎,攀着崔琮胳臂,一口咬在他伤口上,勉力昂起脸对时旬喊道,“阿郎,救我。”
她竟唤他阿郎?
崔琮身形一滞,停了步子,松了手,将人缓缓放下。
时旬先是一愣,随又低头嗤笑。
小娘子死活都不愿走,看来这位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到底,是她带自个出来的,又是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舍命陪美人好了。
“阿月,”他学着崔琮的语调,“你且安心,我定会对你负责。”随后又望向云娘子,“母亲,我那提议您可还记得?”
云娘子被这没由来的变故搅得脑仁生疼,只觉是前功尽弃,并不言语。
那头崔琮低低问道:“阿月,到底怎么了?你可是有苦衷?”
柳令月稳了稳心神,快步走到时旬身畔,才答道:“我二人情投意合,还请郎君成全。你既已成才,也不枉阿爹生前栽培,我伤了人,委实对不住,你我那桩婚事,就此作罢。”
崔琮握在掌心中的拇指被攥得泛起青白。
良久,他轻道一声“多谢经年照拂”,又瞪了那洋洋自得的纨绔一眼,就提了下裳横襕,面色凝重地转身离开了……
崔琮渐走渐远,柳令月的面颊亦渐恢复了血色。
她长松了口气,打起精神,朝云娘子福身,甜道:“见过婆母。”
时旬只当她又在炮制那风流韵事,也跟着道:“儿子若与阿月结了亲,定收了性子好好替母亲操持这养济堂,为各府州做表率。”
为府州做表?云娘子又气又乐,她不敢信儿子竟为个女子这般上头。
官家最重仁孝,才因侍疾之恩赐她这位乳母一座报恩寺,破例封她为国夫人,连带着给她夫郎和儿子加官进爵。
可她这逆子非但上不得席面,还净闯下些祸事。
设立疯病院,本就是故太后遗愿,若这痴儿真收了心办好差事,再度感撼了官家,重回秘书省绝非难事。待得日后平步青云,谁还敢说,乔国公府时家是靠一个乳母发迹的?
至于这女子,虽上不得台面,却机敏得紧,还与那解元关系匪浅,在养济堂又发生那污糟事,不如先姑息了,免得横生枝节。
念及此,她慈声道:“你二人既这般情深意笃,我哪有不全之理?阿旬,择了日子,去柳家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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